一部具備科幻、驚悚、懸疑等多種元素的影片總能獲得最廣泛的討論。大眾從它身上看到最直接的感官衝擊,類型化的享受;迷影從它身上看到視聽的多樣,電影工業的發展;社會學家由它看到深入探討的可能。這種全民討論的狂歡在世紀初屬於《黑客帝國》,在近年屬於《流浪地球》,而在10年代的開端,這種討論狂歡屬於諾蘭和他的《盜夢空間》。
電影引發的討論與其自身的素質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從《盜夢空間》你可以看到諾蘭作為電影堅守者的商業性和作者性。它關於電影製作,關於電影本身,關於超越電影的精神分析。
《盜夢空間》是一部歷經近十年才被搬上大銀幕的電影,它始於《失眠症》之後,卻在黑暗騎士三部曲完結之後才得以進行製作。然而《盜夢空間》的劇本在這幾年期間並非一成不變,每拍完一部電影,諾蘭都會對《盜夢空間》的劇本進行修改。
電影的涉及了多種夢境的實現:電影開頭處柯布的失敗盜夢,阿萊尼對夢境的探索,以及作為電影主題的四層夢境空間。觀眾或許會覺得,這不過是又一個進行了大量後期製作的特效電影。然而諾蘭的固執性實拍從不讓人失望,《盜夢空間》中的每個夢境都有獨特的布景故事。
在電影開頭的夢境空間中出現的是一個十五到十六世紀的日式建築,有著很特別的外觀,在色彩的運用上非常美妙。為了展現不穩定的夢境,這個布景需要對地震場面進行設計。一般這種景需要蓋在某種支架上,再通過搖晃產生地震效果。但是由於這個布景的面積巨大,所有的地震景象都是通過搖晃攝影機進行實現。
艾裡阿德妮第一次進入的夢境布景在巴黎,因為她是初次有意識地進入夢境,這個夢境以分崩離析的形式結束。當萊昂納多扮演的柯布和艾裡阿德妮坐在咖啡館,周圍的物體都以爆破的形式噴向空中。
在這個鏡頭中,諾蘭既希望在巴黎的中心進行爆炸,也希望兩個人物都能夠安全入境。最後,這個鏡頭以空氣炮的形式實現,實現了對演員的保護。儘管畫面必定要用到電腦製作,但是諾蘭希望能夠儘可能由攝像機捕捉畫面。最後,觀眾看到的景象半真半實。在這個鏡頭中,演員周遭的一切都在變成碎片,碎片也在進一步瓦解,充滿了夢境的複雜性。
在教導艾裡阿德妮架構師的概念時,亞瑟在夢境中造出了一個不可能在現實中造出的潘洛斯三角。這個布景坐落在一個廢棄的遊戲公司,建築材料多為鋼鐵和玻璃。在建造這個物體時,布景使用的階梯木頭顏色與建築的顏色保持了一致。整個拍攝過程必須完全符合數學,因為只有在特定視角下攝像機才能夠拍到那個不可能的畫面。在這個布景中,視覺效果組唯一要做的事不過是移除這個三角下本有的支架。
四層夢境空間的第一層拍攝於洛杉磯的夏天。觀眾必定對剛進入夢中時突然闖入的列車感到驚奇。諾蘭希望它既要強調柯布帶來的危險,又不能讓整個夢境毫無章法,混亂不堪。電影中最終使用到的列車使用了火車的外身。它的前半身用軟鋼打造,這樣不會把車撞爛,只是推開它們以創造出視覺上的不協調感和奇異感。
在拍攝這層夢境的戶外戲時,諾蘭堅持必須要在下太陽雨的時候拍。最終劇組使用了一個可以讓兩三個街區同時下雨的造雨機器。為了讓場景既有光進入又部分陰暗,劇組標記了太陽的行動路線並用擋板進行了遮蔽。
在第二層夢境,諾蘭搭建出了一個真正的旅館,酒吧和大廳以讓觀眾信服。劇組搭建了一個類似於蹺蹺板的裝置,能夠沿著中心點來回擺動,可以傾斜20到25度。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設備都需要額外的固定,因為在傾斜時即使是站在上面也很困難。然而諾蘭並不希望布景中的東西或人移動,最終他只讓酒杯中的酒傾斜,而演員都通過訓練以在這種角度下保持不動。
在第二層夢境的酒店裡有著大量的旋轉場景。劇組最初的計劃是建造一個40英尺的旋轉長廊。後來變成60英尺,但是諾蘭覺得100英尺才夠用。最後劇組建造的是八個三十英尺直徑的圓圈。酒店的場景就懸掛在這樣一個可以旋轉的環狀物上,並嘗試在這種布景下進行移鏡和動作設計。在這個場景的拍攝中,攝像機被固定在某一平面上而不會跟著旋轉,因此觀眾會覺得演員是在旋轉中不斷打鬥的。在房間的鏡頭和長廊不同,因為房間的物體更多,演員一旦掉下來很容易受傷,劇組最後根據演員的動作進度對房間的旋轉進行加速和減速。
第三層的堡壘山是電影中最大的布景,諾蘭希望從窗戶看出去能看到漂亮的群山作為背景,拍攝鏡頭能夠表現出遼闊,最終劇組選在加拿大進行拍攝。在對這一布景的爆炸進行拍攝時,位於加拿大的爆炸場景實際出了錯,有部分沒有能及時炸掉,只拍出了一些能用的鏡頭。最終劇組在洛杉磯重新搭了一個迷你模型進行爆炸,拍攝了一些完整的爆炸鏡頭。
電影中最後一個宏大的鏡頭是潛意識邊緣的外觀。對於諾蘭來說,海洋就像是潛意識。海邊建築的不管損壞代表著潛意識經過很多時間,將他們的記憶和設計吞噬,消失。電影中最後的布景以建築冰河的方式呈現,所有的建築都崩解並掉落到海裡。靠著海邊的是20到30年代的大樓。這些建築逐步變化,進入50和60年代,併到七八十年代。最後到現在的世界,和未來的新一代大樓,所有的大樓都呈現格狀分布。
《盜夢空間》的拍攝場地布滿全球:東京,英國,巴黎,摩洛哥……這些不同的拍攝地點為電影提供了無數激動人心的各異質感,以滿足觀眾對於景觀的需求,這是諾蘭對商業性的靠攏。
當我們提到電影導演的自反性,經常會拿昆汀的《無恥混蛋》或是費裡尼的《八部半》舉例,這是導演對於電影創作過程的一種反思。《盜夢空間》在電影的製作上已經極盡奢華,但是除去電影的製作本身之外,《盜夢空間》的造夢過程也是諾蘭自反性的體現。
《盜夢空間》中的夢無疑是反常識反現實的。現實中的夢往往是個人的,難以掌控的。電影中夢卻能夠共享並控制走向。在這裡夢的構造是無限的,夢裡所有的一切都是構造出來的,你一邊體驗一邊創造它。
實際上所謂造夢,與電影的製作充滿了相似之處。對電影工作者來說,《盜夢空間》所在的造夢宇宙簡直是最理想的電影世界。夢中的人可以對場景進行任意的無視物理定律的改造,這種改造不計成本,除了想像力完全沒有別的限制。你也無需擔心製作出來的場景無人觀看,每個人在作為製作者的同時也是觀看者。
對於團隊中的每個人來說,諾蘭曾經闡釋過每個人對應的現實中的職位:柯布就像是導演,亞瑟是製片人,艾裡阿德妮是藝術設計,埃姆斯是演員,齋藤則是電影工作室,費舍爾則是觀眾。同時,他們也還都兼任演員。
每層夢境的進入都需要留下一個人進行喚醒,實際上也就是在提醒他們電影的結束。在電影中現實裡留下的是空姐,第一層是藥劑師,第二層是亞瑟,第三層是埃姆斯。在電影製作層面,他們就像是電影的放映員。
這種相似也不止存在於工種的對應中,夢中的內容也與現實的電影息息相關。於是,在電影中的人需要「儘量讓人不要意識到在夢裡」,這是防止穿幫。在第一層的藥劑師開車要穩:這是要有良好的觀影環境。甚至於為了滿足觀眾的需求/真實性要求,能夠在不同的電影中加入槍戰/追逐/肉搏等其實本來並不必要的戲碼,這是朝著商業的妥協。電影的臺前幕後與造夢何其相似!簡直一模一樣了。
19世紀晚期,弗洛伊德發展出一一系列對夢的解讀,他認為夢是由無意識意願驅動的。夢是通向潛意識的康莊大道。他的整個理念就是潛意識,意識不過是潛意識的冰山一角,一面的一切都是潛意識。不過他認為這種壓抑潛意識的情況,是因為下面藏著各種的沒有解決的本能的,直覺性的醜陋存在。
卡爾·榮格擴充了弗洛伊德的認知,認為夢是在向做夢者揭示他們感情或是情感上的問題與恐懼。夢的主旨在於接受你的身體,接受完整的自己。但同時也要學習在生活中設立清楚的限制和界限。
這些是對夢本身的討論,但是在對《盜夢空間》影片的討論中,很多影評都使用了拉康的理論。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中,「鏡像理論」被作為一個概念提出。拉康認為意識的確立發生在嬰兒前語言期的「鏡像階段」,在這個階段,嬰兒通過認識到鏡子裡的人是自己,充分認識自我,建立自我意識。而拉康從這一理論出發,將所有混淆了現實和想像的情景意識稱作「鏡像體驗」。
拉康將「凝視」作為一個重要的關鍵詞,深入探討「凝視」在主體建立自我意識方面的作用。他將凝視分為可見的「想像的凝視」以及不可見的「對象a的凝視」。
在拉康看來,眼睛是欲望器官,也是被充分象徵秩序化的器官。人們通常只看到想看到或是可以理解的,而對其他視而不見,這就是眼睛對象徵的充分掌控。但是拉康認為,存在著某種逃離秩序的可能,這就是凝視。當我們不是「觀看」而是「凝視」時,我們往往逃離了秩序而是進入了想像關係,凝視把我們帶回鏡像階段。
影片中,柯布在潛意識邊緣,在自己的夢境中凝視著妻子的雙眸,這對於柯布而言就是一種對象徵界的逃離,是退回到鏡像階段的缺口,也是現實與想像的混淆。
在電影中,第一個引起觀眾注意的便是鏡子的段落。在這個與夢中夢相對應的場景中,將柯布的狀態通過鏡子映射給觀眾,是柯布退回鏡像階段的呈現。
沉溺與想像界的柯布面臨著俄狄浦斯情節的考驗,柯布沉浸與對妻子的愧疚以及死前的凝視中無法自拔,而要重回象徵界則需要放棄俄狄浦斯情節。沉浸在這種凝視中,柯布失去了其構建的能力,於是他轉向老教授尋求幫助。老教授是象徵界父親的形象,其介紹的學生則是它的化身及代言人。
隨著柯布帶領艾裡阿德妮一步步走進造夢的世界,她對柯布的屬於父親的力量就越來越大。在這一過程中,艾裡阿德妮逐步掌握建構的能力並成為柯布能力的替代。
在電影中的第三層夢境中,柯布在艾裡阿德妮的提示下開槍打死了妻子的化身,而在影片的最後,他選擇在潛意識邊緣將妻子的形象埋葬。在父親形象的影響之下,柯布從想像界回到象徵界,從自我的想像中脫離出來,完成角色的成長與回歸。
影評人RogerEbert對《盜夢空間》的影評以這樣結尾:「這些年的續集,重製,系列電影看起來就像是從回收站生產的一樣。《盜夢空間》做了一件困難的事情:它完全原創,在動作電影的基礎上進行創作,讓它變得更加合理。我曾經覺得在《記憶碎片》中有這樣一個漏洞:「有著短期記憶損失的人是如何記得自己有短期記憶損失的?」。或許在《盜夢空間》中同樣有著漏洞,但我沒有發現它。諾蘭重新發明了《蝙蝠俠》,但他這次沒有重新發明任何東西。很少會有導演去嘗試再次導演《盜夢空間》,我想當諾蘭離開了這個迷宮,他也把迷宮的地圖給丟了。」
這是十年前的影評,但放到現在,似乎仍不過時。諾蘭帶著他獨特的,無可複製的魔力,在系列電影大行其道的現在仍然一枝獨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