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導演吉爾莫·德·託羅(以下簡稱陀螺)的第四部暗黑童話電影《水形物語》拿下了今年奧斯卡最佳電影獎。
《水形物語》講述了一段在美蘇冷戰背景下的跨物種畸戀,充滿冰冷、陰鬱卻懷舊的氣息。影片中邊緣人群的意象(啞女、同性戀畫家、黑人清潔工、間諜科學家)和冷戰的時代背景令人想起了他的早期作品——帶有反戰意識的暗黑童話三部曲(《魔鬼銀爪》、《鬼童院》、《潘神的迷宮》),憂傷、冰冷,但在絕望中又升起了一線希望。
陀螺的童話電影,大多與他的早年生活經歷有關,如《水形物語》,揭示了他作為墨西哥移民在美國感受到的一切;又如《鬼童院》、《潘神的迷宮》,都與陀螺的童年記憶密不可分。在他自己的作品中,陀螺自述最喜歡《水形物語》,其次是《鬼童院》,然後是《潘神的迷宮》。前者講述了他在成人世界裡感受到的困惑,後兩者則從孩童視角出發,代表著被戰爭粉碎的純真。今天要說的,就是陀螺第二部最喜歡的個人作品——《鬼童院》。
這部電影裡的故事發生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即二戰開始前的1936-1939年。有些人將《鬼童院》看成是《潘神的迷宮》的前奏曲,除了同樣強烈的反戰情緒,同生於魔鬼年代的絕望,也與時間上的延續有關。熟悉陀螺的影迷大約知道,陀螺深受西班牙畫家戈雅的黑色系列油畫,和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影響,電影中常常帶有神秘、暗黑、魔幻現實主義的元素,這在《潘神的迷宮》、《魔鬼銀爪》中有著非常強烈的表現。但在《鬼童院》中,更常見的色調是枯黃的麥田的顏色,孤兒院牆壁在烈日暴曬下的顏色,給人一種凋敝、破敗又憂傷的感覺,就像戰爭給人民生活帶來的困苦。
男孩卡洛斯的父親在戰爭中犧牲了,他父親的戰友將他送到了一所似乎遺世獨立的孤兒院裡。這裡有左翼革命黨人的遺孀——院長卡門,深愛著她的醫生卡薩雷斯,以及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暗中覬覦卡門為革命攢下的金條的看守哈辛託。
卡洛斯初來乍到,受到了孤兒院男孩的刁難。以海梅為首的一群小男孩想盡了方法捉弄他、欺負他,正直的卡洛斯勇敢地反抗海梅,但從不出賣刁難他的孩子們。白天男孩們捉弄他,夜裡常常有神秘的嘆息聲驚醒他,而孤兒院的院子中央,一枚炮彈插在地裡,湊近了能聽到人聲。一個謠言在男孩中間傳播開來,失蹤的桑迪就藏在這枚炮彈裡。
孤兒院裡的一切,都古怪、詭秘,而且扭曲。人也是一樣。深愛卡門的卡薩雷斯醫生每日為院長讀詩,卻無法滿足卡門的生理需要,卡門因此和年輕的哈辛託保持著秘密的性關係。卡薩雷斯醫生深感自卑,偷偷用死嬰浸泡的藥酒壯陽。酒裡的死嬰生前脊椎骨變異,遭到了親人的遺棄。人們稱之為「惡魔的脊椎骨」。值得注意的是,電影的名字直譯過來便是「惡魔的脊椎骨」。真正的惡魔並不是導致脊椎變異的疫病,而是那個殺死嬰兒、會吃小孩的時代。
桑迪的鬼魂與主線故事並沒有那麼深沉的關聯,他是一個冤死的復仇者。待他成功復仇,他就與人世間的一切了結了,而人間的苦痛仍將繼續糾纏著活著的人。佛朗哥政權偶然抓到了孤兒院的左翼同黨,有人犧牲在槍口下。與世隔絕的孤兒院內發生著魔幻的靈異事件,院外的現實世界卻比魔幻的靈異更加殘酷。卡薩雷斯醫生在一旁目睹了同伴被擊斃,連夜催促院長帶著孩子們一起離開,要趕在右翼分子發現他們之前。哈辛託就在這時向院長討要金子,被醫生和院長趕了出去。於是,這個代表戰爭裡最後的溫情的孤兒院,被貪婪的哈辛託給炸毀了。
雖然電影的最後,原本守候在孤兒院內的大人們都死了,男孩們死裡逃生離開了孤兒院,看似是黑暗中的一絲曙光;但在這戰火連天的年代裡,外面等待他們的又會是什麼?
孤兒院被炸毀了,這裡埋葬著「鬼魂」。那便是電影開頭的一連串問句:「鬼是什麼?是註定重演的悲劇?又或許是一時的苦痛?是已經死了的東西,但有時候好像還活著。是一種停駐在時間裡的情感,就像一張模糊的照片,抑或是被困在琥珀中的昆蟲。」也描述了關於電影的一切,「鬼魂」並不是邪惡的事物,它代表著純真、美好、愛被埋葬,它是一種悲傷的記憶。
這或許也是陀螺為何在《水形物語》之前,最愛這部作品的原因。他曾經說過:「有人信仰耶穌,而我找到了弗蘭肯斯坦。我活著、表達,不至於瘋掉的原因全是因為鬼怪。」鬼怪是陀螺的信仰,他們代表著一切孤獨、絕望、徘徊在世界之外的人事,以及被人們逐漸忘卻的記憶。因此在他的電影裡,有鬼怪存在的暗黑童話總是與現實世界交織在一起,因為他們原本就誕生於人的世界,是屬於人的一部分。
《鬼童院》同《潘神的迷宮》一樣,令人感到恐懼的並非鬼怪,而是被欲望和貪婪泯滅人性的成人。而身處絕望的孩童就像岌岌可危的純潔心靈一樣,不是被殺死,就是被遺棄。但《鬼童院》的色彩比《潘神的迷宮》更單一,沒有隱蔽的、充滿幻想的迷宮世界,它就像一個在戰爭中,被世間暫時遺忘的角落,左翼遺孤、知識分子、左翼革命黨人似乎都可以在這裡隱居起來。然而戰爭是無處不在的,那是一個與鬼魂為伍的年代。在孤兒桑迪失蹤的那一晚,天上投擲的那枚未曾引爆的炮彈,湊近傾聽,能聽到炸彈的「心跳聲」。這是一個暗示,暗示戰爭的危機就像這炮彈一樣,並不是「死物」,隨時可能引爆。
同時,《鬼童院》又是詩意的,現實主義的,它不像《潘神的迷宮》那樣魔幻;雖然它認同鬼的存在,卻沒有讓鬼在大地上奔跑,而是藏在它棲身的水下,為人性之惡的寓言,不時發出沉悶的嘆息,好似那些含冤而死的幽靈。還有卡薩雷斯為院長朗誦的詩歌,象徵著愛情的純潔。在院長死前,醫生為她朗誦著丁尼生的詩歌——那是丁尼生《悼念集》中的一首,似乎是在慰藉所有苦痛的幽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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