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羅四鴒
阿倫特曾說,歷史敘述的要義,不是構建某種理論圖式,不是揭示某種必然法則,而是要學會講故事。每個人、每個團體、每個民族、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故事。這個故事,是獨一無二的。有的故事是喜劇,有的故事是悲劇,有的故事是正劇;有的精彩,有的平淡,有的離奇;有的令人愉悅,有的令人傷感,有的叫人壓抑。從這個角度說,《鄰人》是一個成功的歷史敘述,因為它講述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故事:1941年7月的一天,東歐一個小鎮的居民謀殺了其另一半居民——不論男女老幼,共計1600人,全城的猶太人僅有7人倖存。
這是如何發生的呢?兇手又是誰?波蘭歷史學家Jan T·格羅斯從一個1949年耶德瓦布市裡一次警察的逮捕行動開始,將證人們與證詞逐漸呈現出來,事情的真相也漸漸浮現出來:在一天之內殺害1600位猶太人的,不是新駐紮的德國佔領軍隊,而是那些和猶太人生活在一起的鄰居,是猶太人所熟悉的街坊們。為什麼會如此呢?格羅斯教授試圖尋找原因:政治?宗教?文化?物質利益?或是人性的黑暗面?似乎可以從很多方面進行解釋,但似乎又無法給人一個滿意的答案,無可否認一個事實是波蘭人也參與了對猶太人的屠殺。
要面對這個事實非常困難,即便是格羅斯本人。1994年的時候,格羅斯在猶太歷史研究院看到了瓦瑟什塔因的證詞,他在證詞裡證明了耶德瓦布內的1600名猶太人(當時耶德瓦布內小鎮人口的一半)在受到一系列殺戮和暴行之後,剩下的都被活活燒死在一間穀倉。即便如此,格羅斯依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他認為這是一個比喻,甚至在四年後寫的一篇文章,引用這個例子的時候,仍然認為只是「部分」猶太人死去。直到幾個月後,他看到了波蘭紀錄片導演Agnieszka Arnold 拍的有關耶德瓦布的紀錄片,他才意識到這份證詞的每一個字都必須嚴肅對待。格羅斯的書名《鄰人》正來自Arnold的紀錄片第二部的片名。
2001年,格羅斯的《鄰人》出版,對主流「二戰」歷史進行了挑戰。在格羅斯看來,有兩種不同的戰時歷史——「一種歷史是屬於猶太人的,另一種歷史則屬於屈服於納粹統治的歐洲國家的所有民眾。」在他看來,戰時的波蘭歷史是不可靠的,他用這本書質疑了波蘭人在二戰期間的角色,認為二戰史上的「弱者」波蘭人,也自發地參與了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其殘忍程度,不亞於納粹。
無疑,這本書的出版,引起了極大的爭議與憤怒,尤其是在波蘭。一些波蘭學者認為格羅斯的發現,尤其是在細節上,其準確性存在問題。此外,格羅斯的方法也引起質疑。不過,另一些著名波蘭人對格羅斯表示感謝。波蘭總統亞歷山大·卡欽斯基要求波蘭人「為我們同胞們所做的尋求寬恕」。
在《鄰人》的扉頁,格羅斯教授引用了亞拉伯罕 林肯總統1862年12月1日在《致國會的年度諮文》上的一句話:「同胞們,我們無法迴避歷史。」
格羅斯1947年出生於華沙,他的父親是一位猶太人,他的母親是一位基督徒,納粹佔領波蘭的時候,他的母親冒著生命危險保護著他的父親,二戰結束後,他的父親和母親結婚。1968年的時候,格羅斯在華沙大學學習物理,他加入了當時的學生抗議活動。之後被大學開除,並做了五個月的牢。1969年,當時波蘭政府允許猶太人移民,於是他與父母一起移民美國。1975年,他在耶魯大學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1996年9月,格羅斯和他的妻子因他們在學術方面的傑出成就被波蘭總統亞歷山大·卡欽斯基授予波蘭共和國勳章。近日,《鄰人》被翻譯成中文出版,為此《經濟觀察報》採訪了在普林斯頓大學的Jan T Gross 教授。
《鄰人》
(美)楊·T·格羅斯/著
張祝馨/譯
三輝圖書·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7年9月
問:在《鄰人》前言中,你提到:「極權主義的政治方法與政治目標一樣,會使得社會徹底癱瘓,而這些政治方法中最引人主義的,便是對憎恨的制度化。」在耶德瓦布這個例子中,憎恨是如何被制度化的,你是否能給一些憎恨制度化的例子?
答:在耶德瓦布屠殺的這個例子中,憎恨制度化深深植入在波蘭民眾的反猶太主義中。在二戰期間,波蘭國家政治黨派和波蘭天主教會都公開支持反猶太主義,這就是的波蘭民眾更加容易接受納粹佔領者的反猶太宣傳。
問: 蘇聯和德國佔領過耶德瓦布,他們對耶德瓦布的社會癱瘓,扮演了同樣的角色嗎?
答:在希特勒和史達林締結了一個不侵略跳躍也即後來的友誼條約之後,在1939年到1941年之間,蘇聯佔領了波蘭的東部,包括了耶德瓦布在內,對波蘭也是相當具有毀滅性的。蘇聯在波蘭造成波蘭公民大規模的逮捕和驅逐出境,而且還系統地迫害和毀滅政治精英和社會精英。但是,納粹的統治和剝削,包括對波蘭猶太人的屠殺,製造了更大的破壞和更多的死亡。
問:在您前言中,有一段話:「此書不應該被簡單地置於一個功能主義——意向論的層面。本書偏離了這種理論模式,該模式在近年的大屠殺歷史學領域內被模糊化了,被歸為另一種專門抨擊『犯罪者——受害人——旁觀者』坐標的研究範疇,『直到最近才得到學界一定的注意』。」這句話比較難理解,能否再解釋一下?
楊·T·格羅斯
答:大屠殺的史學理論有著自己的思想史。它首先是研究納粹鎮壓的手段,然後是對歐洲猶太人的毀滅。起初重要的問題之一是納粹是否從一開始就打算消滅猶太人,還是隨著時間的退役,作為對戰爭各種突發事件的回應才指定了消滅所有猶太人的政策。漸漸地,大屠殺研究者又認識到,除開研究納粹毀滅猶太人的手段外(「受害人和犯罪者」),為了更好的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還必須調查被佔領的歐洲社團扮演的角色(旁觀者),猶太人必須從這樣的社團中清除出去,以便被殺害。
問:波蘭猶太人遭受的大屠殺與其他猶太人遭受的大屠殺有什麼區別?其他的大屠殺理論是否合適用來解釋波蘭猶太人所遭受的屠殺?
答:與佔領西歐的政策相比,德國在東歐的佔領政策的特點是更加公開與直接地使用暴力。東歐的猶太人,包括波蘭的猶太人,很大一部分就是在他們所居住的地方被殺害的,反對猶太人的殘酷暴力充分展現和暴露在當代民眾面前。實際上,如耶德瓦布小鎮所顯示的那樣,東歐當地民眾有時會被提及參與了謀殺與掠奪他們猶太同胞的行為。
問:您的這本書引起了長時間的爭議,為什麼會這樣?你認為與波蘭的民主主義有關嗎?我們如何面對自己失敗與黑暗的歷史呢?
答:二戰期間,在德國佔領期間,波蘭天主教徒遭受了殘酷的壓迫。直到2000年,波蘭人依然很難承認,即便波蘭人是納粹迫害的受害者,他們也參與了對波蘭猶太人的迫害。
我們必須面對你所說的「我們國家的失敗與黑暗的歷史」,可以這麼說吧,作為一個國家,我們只能有一個集體傳記,我們只能有一部歷史。沒有其他的。唯一可以替代的就是為我們祖先所做的對我們自己撒謊。這從來沒有湊效過。
問:我在網上發現這個:2015年10月15日,波蘭檢方對Gross進行了誹謗訴訟,檢方提出訴訟的依據是刑法的一條法律:「任何公開侮辱波蘭國家的人最多可以處三年徒刑」。這件事現在怎樣了?你如何看待這件事?
答: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針對我的訴訟被正式受理。最初,檢察官建議將案件駁回,但是他的上級命令他繼續調查。這是一個荒謬的指控。一個人不能用寫真相去侮辱任何人,當然也包括「國家」。
問:你還寫過一本書《恐懼:奧斯維辛後波蘭的反猶太主義》。為什麼在奧斯維辛之後,波蘭依然有反猶太主義?這是你離開波蘭的原因嗎?
答: 經過當時執政的波蘭共產黨發起的短暫的官方的反猶太主義之後,我在1969年離開波蘭的。1968年的時候,我加入了學生運動要求解放和自由言論,我被捕了,然後被大學開除。之後我就從波蘭移民了。對於為什麼奧斯維辛之後波蘭依然會有反猶主義,沒有一個簡單和迅捷的答案。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要歸功於一個事實:在二戰期間,波蘭社會很大一部分人參與了對於猶太同胞公民的迫害(耶德瓦布的案例是這方面的一個典型例子),而且他們也從對猶太人的迫害中獲得物質利益。如古代偉大的歷史學家之一塔西佗早就明白的,人們傾向於憎恨那些他們傷害過的人。
問: 八月,在美國維吉尼亞州的夏洛茨維爾市發聲暴亂,一位青年人開車衝進人群導致一位女性死亡。事後發現這位兇手迷戀納粹。此後,納粹的旗幟與口號也公開出現在美國一些聚會上。你如何看待這些現象?你認為納粹有可能會在美國興起嗎?
答:美國有種族主義者,甚至納粹的同情者,而且川普總統已經在美國社會各個階層煽動起種族歧視的偏見。讓一個如此不合適的人做美國總統,對於美國和整個世界來說都是一個悲劇。
問:你認為集中營大屠殺的悲劇有可能會再來嗎?
答:很不幸,答案是肯定的——我們已經見證了後集中營大屠殺時代,世界各地的種族滅絕暴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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