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柏林以北50英裡,一個叫弗斯滕貝格的地方,有一組磚砌的小樓,這個地方人跡罕至,風景優美,乍看會讓人以為是療養院。但只有密密麻麻的鐵絲網透露出這裡的真實性質——這裡是二戰期間納粹唯一的女子集中營,卻有個動聽的名字:拉文斯布呂克。
1945年蘇聯解放這裡之前,這組建築裡曾經關押過13.3萬名婦女和兒童,約有5萬人被迫害致死。
在入口處的大門上,是五個醒目的大字——勞動使人自由。
但實際上,大量的婦女被從波蘭、法國、英國等國通過鐵路運輸過來,與家人、孩子失散,然後,她們被關進寒冷、逼仄的營房,被迫換上統一的藍色條紋衫。之後,她們每個人都會被分配一個號碼牌,從此不再有名字,而徹底淪為13.3萬中的一個數字。
代表死亡的集中營藍色制服
由於納粹的信息封鎖,當時無人知曉這個沉默的地獄的存在,納粹對外公布的信息中,只稱這裡是個普通的猶太人聚居地。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這裡的看守和醫療人員很多也是女性。她們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擁有純種雅利安人外貌的金髮碧眼的德國女性。可面對自己的同胞,她們下手冷酷,毫不留情地用皮質警棍抽打因虛弱而無法勞動的女孩,更有一些,協助醫生秘密用這些女孩來做人體實驗,包括在她們身上注射各種類型的病毒,再觀測這些病毒對人體的影響。
這些女孩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手術臺上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手臂抑或雙腿,有的人下肢逐步萎縮,還有的人永遠沒能醒來。
在拉文斯布呂克,這些「實驗品」卻有個聽起來宛如童話的代號:「兔子女孩」。
「兔子女孩」以及她們因人體實驗留下的終身殘疾
全世界似乎都將女孩們遺忘了。只是,遙遠的大洋彼岸,依然有人牽掛著她們的命運。那就是年輕的卡洛琳·菲芮戴。
卡洛琳
卡洛琳出身於一個熱心慈善事業的家族,她的外婆曾經在蓋茨堡戰役中看護傷兵,她的母親則經常會帶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回家來住。在她家中,園丁、女僕都不是為他們服務的下等人,而是家庭的一員、永遠不離不棄的家人和朋友。
因而對於和她階級不同、身份不同的人,卡洛琳從未有「高人一等」的概念。她年紀輕輕就投入大量精力在救助戰爭遺孤的慈善事業當中,與許多熱衷社交的美國名媛不同,她出席社交場合往往是為了動員那些和她一樣,出身上流社會的有錢人為她的慈善項目捐款。
因為她的多方奔走,「兔子女孩」得以在逃出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後,遠渡美國,接受最好的治療,重新找回正常的人生。她甚至幫助其中一些女孩獲得了新的身份、新的工作,從而成為一生的摯友。
「兔子女孩」們不是人們印象中柔弱的受害者,她們也曾用自己的方式對抗強權。
在集中營裡,她們默默地相互扶持,相互幫助,把私藏的珍貴藥品分享給那些奄奄一息的女人。反叛者也在其中,有人在與自己的父母通信時,想到一個方法,用尿液在信上寫下了集中營裡的真實情況,從而躲過了審查,把這重要的信息傳遞給了世界。
如今的拉文斯布呂克遺址,門口有一束白花
她們的經歷被寫在《失去名字的女孩》一書中。真實的歷史故事令人們相信,即使在極端絕境,人依然可以選擇保有人性,依然可以擁有純淨美好的友誼,依然會尋找愛與自由。
內容選讀
卡茜亞
1942—1943年
格布哈特醫生打開我腿上的石膏,我眼前的這條腿已不像是人的肢體,它成了一塊深藍與墨綠色相間的腫脹爛肉。黑色縫合線將踝骨到膝蓋處切開的肉緊緊縫合在一起。
我甚至忘記了尖叫,但後來病房的女孩們告訴我,他們要再給我進行一次手術。這次手術沒有用麻醉,在點名時,整個營地的人都聽到了我痛苦的叫喊聲。手術開始時,格布哈特往我嘴裡塞了一塊毛巾,讓護士給我打了一點兒安眠藥。
我在病房裡醒來,腿上緊緊纏著紗布,切口感覺正在被千刀萬剮。祖薩娜從床上起來,輕輕捏起了紗布的一角。
「我的情況很糟糕嗎?」我問她。
「不太好,卡茜亞。他們可能截去了骨頭,或者部分肌肉。」
這簡直不可理喻。人的肉怎麼會就這樣被取掉呢?「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應該是某種實驗,」祖薩娜說,「他們只給你藥片,別的女孩沒有。」
「我好熱。」我說。
「堅持住,卡茜亞,媽媽馬上就會來幫我們的。」
我又被實施了三次手術,每次都會帶來新的痛苦,每次手術結束後我都會發高燒,而且越來越難恢復。醫生們好像在試驗我被折磨死之前能活多久。在最後一次手術中,我已經放棄了所有關於舞蹈的希望,只是祈求自己以後還能走路。我每天都只能躺著,有時清醒,有時沒有意識,只是做著關於母親和派特裡克的夢,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家。
我躺在那裡,完全被他們控制著,心中越來越憤怒。我已經喪失了時間意識,只知道這是1942年的冬天。我只能勉力堅持下去,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見到母親。
我們躺在病房裡的時候,裡吉娜給我們講英語動詞,講弗雷迪的有趣故事和他喜歡從搖籃裡爬出來的小習慣。佳妮娜則教我們她從盧布林的美髮沙龍學到的法語,諸如「吹風機太熱了」和「能幫我做個冷燙嗎?中卷,發尾多卷一下」。在經過佳妮娜的輔導之後,我了解到在法國人的工作用語中會使用多如牛毛的強調句。
「我真的受不了再這樣躺著了。」我對佳妮娜說。
「是啊,」她說,「那讓我們出去騎車兜風吧。」
「我是認真的,我有一個計劃。」
「噢,別。」祖薩娜說道。
「我認為我們應該給家人寫密信。」
裡吉娜靠在胳膊肘上:「就像考奈兒·馬庫申斯基在《七年級來的惡魔》裡面寫的那樣?我特別喜歡那本書。」每個學校裡的孩子都很喜歡書裡那個偵探男孩的冒險故事。
「沒錯,」我說道,「我們在女童子軍的時候也幹過。」
祖薩娜正拿著她用麵包自製的念珠祈禱,她聽見我們說話後抬起了頭。她幹嗎不乾脆吃掉那些麵包呢?祈禱是沒有用的,畢竟連我最欽佩的聖阿格尼絲也拋棄了我。
「你這個好主意會害死我們所有人的,卡茜亞。」她說道。
「書裡的男孩用檸檬汁寫信。」裡吉娜說,「在他信裡面每句話第一個詞連起來才是真正的意思。」
我用盡全力從床上坐起來:「我們可以用尿寫,尿也是酸性的,我們可以用自己的尿來寫密信……」
「這主意太天才了。」裡吉娜說。
「這簡直瘋了。」祖薩娜說,「你別再想這些了。」
後來,祖薩娜先被放出了病房,我很想念她。與此同時,我們聽說又有新的女孩被送到了隔壁。
一天早上,佳妮娜在病房裡抱怨了幾句,而馬莎爾護士剛好走了進來——她用毛巾捂著鼻子記錄我們的生命體徵信息。佳妮娜只不過是說我們在這裡有多累,結果馬莎爾護士生氣地走了出去,把奧本赫瑟爾醫生叫了進來。
「你們要是不想在病房待著的話可以出去,」奧本赫瑟爾醫生說,「現在就走,站起來,回你們原來的營區。」
起初我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因為我們全都尚未痊癒。但當馬莎爾護士走過來把我們推下床時,我們才意識到她是認真的。
「我們沒有鞋可以穿……」我想要說幾句。
「出去,」奧本赫瑟爾醫生指著門,「要是不能走路,就單腳跳出去。」
我試著站起來,但是摔倒了。雖然石膏已經除去,但劇痛令我無法支撐起身體的重量。
「快起來,趕緊走。」醫生說道。
我站在病房門口,奧本赫瑟爾醫生用她有力的雙手一把將我拉了出去,就好像大掃除的時候把地毯拖出門外一樣。
隨後,她扔了一副木拐杖給我。我被拋在美麗大道上,上面的煤渣劃傷了我的皮膚。我向四周觀望著,想看看母親在不在,同時努力想站起來。
重新回到外面感覺很奇怪,就像到了月球上。天又冷又陰,一切都是灰色的,天空中沒有飛鳥,只有一片片的灰燼上下飄動,就像骯髒玻璃球裡的黑色雪花。空氣中有一種不同於病房內的惡臭。黑色的煙塵積在營區的玻璃窗上,就像積雪一般。遠處,在營地的圍牆外,煙囪向天空吐出兩隻深紅色的舌頭。幾乎在營地的任何地方你都可以聽到火焰燃燒的轟鳴聲,仿佛地獄入口處的巨大熔爐。
幸好,我看到祖薩娜朝我跑過來,她臉上的神色是多麼擔憂!我倚著她站了起來。她已經搬到了新住所。我多麼期待見到母親啊。
因為這幾個月來我寸步未行,用拐杖走路對我而言也甚為勉強,更別說是光腳走在煤渣路上。我停了下來。
「我走不了,別管我了。」
「來吧,」祖薩娜幾乎半扛起我,「就像嬰兒學步一樣走。」
我們被遷移到三十一區,那裡關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一些波蘭人,包括「兔子」們;一些做地下工作的法國人,還有紅十字會的護士。這裡的人全都是政治犯,所以比我們之前住的地方還要擁擠。
自我被送入病房後,這裡有了新的變化。一些囚犯,包括波蘭人,開始獲準領取家人寄來的包裹。在那時,集中營提供的湯已經變得更稀了,所以我們很容易辨別誰是能收到食品包裹的人,因為她們大多健康地走著。而那些沒有包裹可收的人往往骨瘦如柴,躺在床鋪上,甚至無力清理自己身上的蝨子。
我抵達營區後馬上睡著了,到了午飯時間才被吵醒。祖薩娜跪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她的朋友安妮絲站在一旁——我總覺得她是個十分機智的女人,似乎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我們很想你。」安妮絲說道,「現在我們有一個新宿管,名叫瑪茲卡,是個難纏的傢伙。」
「我也好想你們。」我說,「外面是什麼味道?」祖薩娜捏了捏我的手:「他們在建火葬場,焚屍爐。」
「為什麼?」
祖薩娜猶豫了一下:「他們要燒……」她還沒說完,我就明白過來了,他們要燒掉那些不幸死在這裡的人的屍體。
《失去名字的女孩》
四川文藝出版社
磨鐵·大魚讀品出品
2019年4月
編輯 | 王白白
圖片 | 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