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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窒息」是我們對阿富汗女性處境的想像。這些都是事實,但事實不止於此。
上期節目(E382.罩袍下的阿富汗:我冒著生命危險去看了一個湖)講到,機緣巧合之下,獨立攝影師 Moomoo 認識了阿富汗女性迪巴。迪巴讓 Moomoo 意識到我們對阿富汗女性的刻板印象就像一根釘在罩袍上的刺。罩袍遮住的不只是她們,還有我們的雙眼。
迪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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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喀布爾河邊的法爾昆達
這是 2016 年 4 月我第二次去迪巴家時,她給我講的故事。
2015 年 3 月 19 日,法爾昆達去往喀布爾市中心的雙劍王大清真寺。這裡有一位毛拉販賣 Talisman。Talisman(Tawiz 達利語)是一種裡面寫有經文的護身符。在阿富汗很多穆斯林教徒遇到問題時,會向毛拉求 Talisman,以期問題化解,所願得償。
但這種護身符是不應該收錢的。法爾昆達調查後,發現這位虛偽的毛拉不光用 Talisman騙錢,還私下販賣偉哥、拉皮條。
拿著收集到的 Talisman,法爾昆達走進清真寺與毛拉對質,毛拉羞怒之下竟衝到大街上喊「來人啊,這個女人燒了古蘭經!」
於是,在失業率達 60% 的阿富汗的首都的街頭,無數的男人圍了過來,他們其中也許有人並不是虔誠的穆斯林,只是因為失業、因為戰爭流離失所甚至因為無所事事,「焚燒古蘭經」成了最好的他們發洩的藉口,不知誰開始撿起了石頭砸向法爾昆達, 有人找來棍子打她,有人找來一輛車從她身上軋過去。
他們扒開了法爾昆達的衣服和頭巾,只為看看她的乳房。
最後,她的身體已經完全沒有反應了,但她還活著。她是被活活燒死的。
2015 年 3 月 22 日,迪巴還有喀布爾很多女性,出現在了法爾昆達的下葬儀式上,她們要去給法爾昆達抬棺。在絕大多數穆斯林國家,女性是不允許碰棺木的。這是阿富汗歷史上我知道的第一次女性抬棺。當時有 150 多名女性護送了法爾昆達的靈柩,還有更多人自發前去弔唁。甚至還有很多阿富汗男人,他們在外面手拉著手,保護這些抬著棺木的女性。
迪巴說「我們再不會讓任何一個男人去碰法爾昆達的棺材。她被那么二三十個暴徒攻擊時,有幾千人在圍觀,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什麼看著她被活活打死?」
■ 圖片來源:野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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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巴的光芒消失了
我去了 4 次阿富汗,見了迪巴 3 次。第一次去時,她整個人是發光的。她做了很多關於阿富汗女性的作品,反響非常好。她對那時的阿富汗充滿熱情與期待。
但 2016 年再見到她時,我覺得她對阿富汗是失望的。從 2013 年到 2016 年,她步履不停地努力著,可阿富汗的改變常常是往前走了兩步,馬上又退一步。
我是因為迪巴才選擇多次回到阿富汗,記錄阿富汗女性,讓大家看到媒體負面報導以外的故事。可是看著這樣的迪巴,聽迪巴講了法爾昆達的故事後,我猶豫了。
在這樣讓人傷心的故事面前,我做的事有意義嗎?
最終,我選擇堅持。因為見過了迪巴的光芒,我就再忘不掉了。
卡瓦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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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小鎮的女武術老師
迪巴給我介紹的人跟她太像了。我想多記錄些不同類型的人,便跑去赫拉特碰碰運氣。畢竟那是我在阿富汗落腳的第一個城市。
■ 赫拉特街景
那天,我在主街一個飯館吃飯,緣分來了。
我隔壁桌坐了一對哈扎拉人,他們在非常謙讓地分享一份烤饢烤串套餐。可見他們也不太富裕。
他們看著我就衝我笑,我也衝他們笑。
男的四十歲左右,頭有點禿,小眼睛,憨憨厚厚的,長得像一顆滷蛋。
女的二十五六歲,眉毛很黑,眼睛也又黑又亮,長相英姿颯爽,但她衝我笑時是羞嗒嗒的。
■ 飯館二樓用餐區初遇卡瓦利
這時男的問我「秦?」(中國人?)
我說對。
那大哥突然跟我來了一句「武術!武術!」
我以為他想看我打武術,趕快義正言辭地擺手「No 武術!」
他就說 「I 武術!」
難道是說他會武術嗎?我就用達利語問「你們會武術?」他用達利語答「對,我們是武術老師。」
我激動壞了,老天對我太好了!「在大街上漫無目瞎晃時撞見一個在阿富汗教中國武術的哈扎拉女老師」要用掉多少運氣?
我問能不能去他們的武館看看?他倆特別開心,馬上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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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術表演
這個男武術老師叫沙裡夫,女孩叫卡瓦利
第二天,他們找來一輛車,拉著我去了 10 公裡外的吉布裡鎮。武館在鎮郊的一個廢棄廠房裡。推開藍色鐵門,掀起破了很多洞的布簾,齊刷刷的四排武術學生出現在我面前。他們都穿著紋有金龍的綢子練功服,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一起向我鞠躬,然後雙手抱拳衝我喊「請多指教!」
接著,他們開始了表演。
有一個節目是卡瓦利表演單獨走路的女孩,後邊假裝跟來兩個壞蛋。卡瓦利拿出一根棍子,經過一番爭鬥之後把壞蛋打跑了。
卡瓦利動作相當標準,大家表情也都特認真。你能想像在阿富汗偏遠小鎮的一個破廠房裡看到這樣的武術表演時的那種震撼嗎?那裡條件真得很艱苦,夯土牆上的稻草都沒抹平,頂部的窗戶和底部的地毯都是破破爛爛的,但他們練武時的精氣神又那麼足。我特別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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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住小鳥的不是腳下脆弱的樹枝
看完武術表演,我開始跟卡瓦利聊天。
卡瓦利的父母在塔利班佔領時期拖家帶口去了伊朗。那時,她家有一臺 12 英寸的彩色電視,小時候她就在爸爸的懷抱裡看李小龍的武打片。伊朗也是穆斯林國家,女星露出的脖子和四肢會被打上馬賽克。即便如此,卡瓦利依然被她們的武術服吸引,她希望長大後自己也能穿上這樣的衣服。
塔利班政權倒臺後,他們回到了吉布裡鎮。同時,沙裡夫也從伊朗回來,在鎮上開了一個武館。卡瓦利聽說後興奮得不行。
沙裡夫名聲特別好,是一個公認的好人。卡瓦利的父親儘管不情願,還是同意她跟著沙裡夫學武術。卡瓦利成了沙裡夫的第一個女學生。作為穆斯林女孩,她打拳時也要穿高領內襯,戴上帽子再加裹一個頭巾,把頭髮包得嚴嚴實實,不給保守的人任何挑錯機會。
學了幾年後,卡瓦利不僅能打一套完整長拳,還會舞刀弄槍和一些簡單棍法。於是沙裡夫提議卡瓦利來武館當老師,畢竟女學生也越來越多。卡瓦利說「我得回去跟父母商量。」
■ 女生武術課
卡瓦利的爸爸娶了兩個老婆,平時他都在二老婆那兒,只有一天會回來吃飯。卡瓦利等到爸爸回家的那天,吃完飯,她把碗都收拾乾淨後,說「爸爸,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我的老師現在想讓我去武館做武術老師,您看怎麼樣?」
她爸就說「我都同意你學武術了,現在你又要去做武術老師,誰會娶一個武術老師?」
卡瓦利半天沒說話,再說話時,她就非常堅定「爸爸,撐住小鳥的不是它腳下脆弱的樹枝,而是它隨時能展開的翅膀。婚姻對我來說就是那根脆弱的樹枝。我喜歡的武術,我追求的事業才是我的翅膀。」
看到自己女兒那麼堅定地表達態度時,她爸爸一瞬間是愣住的。過了一會兒,她爸就說「那好吧。」
卡瓦利就成為了一個武術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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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聽完,我很感謝上天讓我在赫拉特飯館遇見卡瓦利和沙裡夫老師。
我沒有想到一個小鎮女孩會敢這麼跟父母對抗,儘管是以一種很溫和的方式。
我說「卡瓦利,那你就是鎮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卡瓦利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說「在中國,勇敢做某一件別人從沒做過事的人,我們管她叫作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卡瓦利又問「什麼是螃蟹?」
我給她畫了一個,說「你看,就是八個腿,兩個小眼睛凸出來,這兒是硬的,可以這麼橫著爬爬爬。」
一聽完,她就往旁邊躲,連忙搖頭,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把她比喻成吃這種可怕東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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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上的女子健身班
武館的經營狀況並不好。所以,卡瓦利又開設了女子健身班。
鎮上的女性都很高興能有這麼一個地方讓她們自由地跑跑步,跳跳舞。一時間,參加健身班的人比武術班的還多得多。
練武時,卡瓦利眼神堅定,氣勢凌厲。但跳操時,她就像另一個人,眉眼彎彎,活力四射。她會喊「讓我看到大家把腿伸直!有沒有流汗?沒有?那還要加油!」
■ 健美操課中的卡瓦利
卡瓦利的健身班一周只休息一天,每天要在凌晨 5 點 15 分前到達武館。儘管工作量這麼大,卡瓦利的薪水也只有 2000 阿富汗尼,但她從沒想過錢的問題,她只想讓武館能永遠辦下去。
可惜健身班沒能幫武館走出危機,卡瓦利決定再去找一份兼職來補貼武館的開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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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職面試
赫拉特市區有一個新開的私立學校要招女體育老師。
有一天,沙裡夫帶著卡瓦利進了城。面試前,他倆去了一家飯館,正是在那家飯館,他們遇到了我。
卡瓦利單獨和面試官談了大概 10 分鐘。沙裡夫反倒很擔心,他小心翼翼地問「怎麼樣?」
卡瓦利說「我通過了,他們給我 11,000 阿富汗尼的薪水。」
沙裡夫很高興。
卡瓦利又接著說「但必須全職。如果做這個,我就不能再做武術老師了。」
沙裡夫沒說話,最後忍不住問「你怎麼說的?」
卡瓦利說「如果我去做體育老師,就再也不能穿那些漂亮的練功服了。」
熱扎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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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伊朗
上天送給我的禮物不只有卡瓦利,還有一個在武館學太極的女孩兒——熱扎伊。
她長得白白淨淨,很像 Twins 組合裡的阿嬌。她是一個大學生,英語非常好。我在吉布裡鎮待了 22 天,熱扎伊每天都陪著我,幫我做一些翻譯。
其實她生於伊朗。在阿富汗這幾十年戰亂時期,她的父母逃到了伊朗,住在伊朗人的聚集區,所以她從小都不知道自己是阿富汗人。大概是11歲,她和小夥伴玩耍時推搡急了,對方罵她說「臭阿富汗人,滾回阿富汗去。」
熱扎伊非常生氣地回罵「你才臭阿富汗人,你全家都是阿富汗人。」
她哭著跑回家,撲到爸爸懷裡。爸爸摸著她的頭說「可是他們說的沒有錯啊,我們就是阿富汗人。」
自從知道自己是阿富汗人以後,她就覺得自己與伊朗格格不入,很想回阿富汗。她爸爸也對祖國有很深的感情。後來內戰結束,爸爸就帶著她回到阿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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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的初衷
有一次,卡瓦利的媽媽帶我去她的鄰居家看望一個可憐的嬸嬸。她的丈夫帶著第二個老婆去了伊朗,鎖了阿富汗的房子,把她一個人扔在阿富汗。她沒有一點收入,患了子宮肌瘤,因為不敢撬鎖,冬天一直睡在過道裡,差點在高燒中死去。
講述這些時,她很平靜。但熱扎伊給我翻譯前,已經泣不成聲。
熱扎伊有很多想法,但她從不在翻譯時表達。那天採訪後,走在回家路上時,熱扎伊對我說「Moomoo Jaan (親愛的 Moomoo), 一千多年前,穆斯林和異教徒有一場戰爭。很多穆斯林兄弟戰死,他們的妻子成了寡婦。先知為了讓大家都能合法地照料這些寡婦,就宣布男人可以最多娶四個妻子。但後來沒打仗了,穆斯林依然可以娶四個妻子,這些人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我們哈扎拉人只會娶一個老婆,因為我們知道先知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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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行
熱扎伊會批評阿富汗這不好那不好,但她又很愛這個國家。
她正在攢錢買護照,希望出國進修獸醫學。因為她的老家赫爾曼德省太窮了,留不住獸醫。她想學成後回去照顧家鄉的動物。
我搬到她家後,她天天拉著我去需要幫助的家庭,儘管她自己家裡境況也不好。
我們去過鎮上一個全是聾啞人的家庭,也去紅十字會為一個失去雙腿的小孩申請輪椅。
■ 熱扎伊帶我去鎮裡的聾啞人家庭希望我幫助他們
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帶我去遊行。
那天,我們五六點就搭了一輛三蹦子去赫拉特。車上還有好幾個女孩,我問熱扎伊「她們都去遊行嗎?」熱扎伊搖搖頭。一個女生聳了聳肩說「學習對我更重要。」
熱扎伊反駁說「如果大家都不去為我們的民族和國家發聲,我學獸醫還有什麼用?」
女孩又聳了聳肩「我學的是法律,不是獸醫。」熱扎伊沒說話。
下車後,遊行隊伍就來了。最前面是社會人員方陣,赫拉特大學有兩支隊伍,男生走過後,我們加入到女生隊伍裡。
■ 省政府門前的女性遊行隊伍
當時,亞洲開發銀行要建一條輸電路線,穿越中亞,途經阿富汗一直到巴基斯坦。原計劃經過巴米揚和哈扎拉賈特地區,後來改到了薩朗隘口。在阿富汗,哈扎拉人一直受到各種各樣的歧視。儘管這條供電線路不會經過赫拉特,但大家都身為哈扎拉人,他們要為同胞一起發聲。
所以遊行的口號都是「要平等,不要歧視」,熱扎伊喊到激動時熱淚盈眶。但其他民族的看客,在一邊說說笑笑,還會比出「耶」的手勢讓我給他們合影。
為了保障遊行安全,每個路口都有一輛皮卡,上面有一列機關槍和兩三個警察。因為哈扎拉人是反政府武裝的主要襲擊目標。但很幸運,那次遊行沒有任何死傷報告。反倒三周後,赫拉特大道發生爆炸,7 人死亡,15 人受傷。
■ 熱扎伊遊行中的照片
我想起熱扎伊問我「難道我們阿富汗人現在經歷的一切苦難都是因為貧窮?如果不是十幾年的戰亂,我們還會過著如此貧窮的生活嗎?貧窮的原罪是戰爭嗎?可打仗那麼花錢,又是誰在為這一場場的戰爭付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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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雲
我在吉布裡鎮呆了 22 天,臨走那天,熱扎伊想讓我再看她打一次太極。沙裡夫老師給她配的歌是「故鄉的雲」。
■ 熱扎伊打太極
看著熱扎伊穿著一身白衣,打著太極,我又想起她講自己為什麼要回阿富汗時,告訴我的一句阿富汗諺語「每個人的故鄉,都是他們的克什米爾。」
她的意思是,不管我的故鄉多髒多亂,它都是我最愛的地方。
魯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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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上路
為了卡瓦利、熱扎伊和這個小鎮上所有喜歡中國武術的人,我募集了兩萬多塊錢,給武館買了新裝備,交清了欠下的房租。
新華社喀布爾分社看到我發在網上的武館故事後,也派人前往武館採訪。在越來越多媒體的關注下,武館的經營危機得到了緩解。
我也因此認識了新華社的攝影師拉赫馬特。因為拉赫馬特的介紹,在2016年年底,我再次回到了阿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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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的希望
他給我介紹了魯巴巴,一個殘疾人藝術家。她先天小兒麻痺,四肢只有 3 個指頭能動,2 個是腳趾,1 個拇指,但她用嘴畫畫。
2016 年春天,魯巴巴接受了喀布爾今日電視臺的採訪。一夜之間,她成了阿富汗的國民級偶像。甚至議員們也找上門請她幫忙畫肖像畫。
很多阿富汗人認為魯巴巴象徵著國家的希望,因為經歷了幾十年戰爭,大家已經對負面消息深惡痛絕,很希望能看到一點正面的東西,感受阿富汗積極的力量。包括拉赫馬特,他也語重心長地囑咐我「魯巴巴代表了阿富汗人永遠不會被擊倒的精神。Moomoo,我真心希望你能好好寫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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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面
儘管魯巴巴已經 16 歲了,但她的身體只有五歲小孩兒那麼大。日常生活中,她的大哥阿里負責幫她移動。妹妹宰納布和莎拉負責幫她收拾洗漱。
在家人的愛護下,魯巴巴可以專心地進行藝術創作。當親眼看到魯巴巴坐在比自己還大的畫布前時,我深受觸動。但魯巴巴帶給我的觸動遠不止這些。
在她家的會客廳,牆邊放了五六幅 20 寸左右的素描畫。魯巴巴說,這都是她自己畫的,而且沒人教過她畫畫。她現在還有一幅畫作沒完成。那幅畫上有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樹,一個小房子,她指著底下的空白說「我要在這兒畫一個炮嘴對著房子的坦克和踢足球的小孩,這幅畫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戰爭裡的童年。」
我忍不住感嘆,她太有藝術天賦和想法了,前途無限。
■ 魯巴巴和「戰爭與童年」
但自從出名後,很多人打電話騷擾她,說要付 10 阿富汗尼(人民幣 1 塊錢)買她的畫。魯巴巴很苦惱,她說「我是個藝術家,他們怎麼能這麼對我呢?」
我問她「你覺得你的畫值多少錢?」
她歪著頭想了想「100 美元!」
當時我也被她打動了,為了支持她,我按 100 美元的價格買了兩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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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巴巴的一天
我住在她家時,魯巴巴的一天大概是這樣度過的。從早上 6 點多開始,她的兄弟姐妹會陸續被叫醒去上課或幫忙做家務,只有魯巴巴可以睡到自然醒。她每天都會化化妝、學學英語,期間總是不停地刷著 Facebook,無論什麼時候瞌睡了,都可以進屋睡上一覺。
■ 魯巴巴化妝
一天時間基本上就是這麼過去了,前三四天都是這樣。我很好奇,問她什麼時候會畫畫。她說明天。
第二天,她很早就開始化妝。我開玩笑說「是畫畫前要先化妝嗎?」
她搖搖頭說「因為待會兒老師要來。」
我有些疑惑「什麼老師?」
她說「英語老師。」
很快,老師就來了,他被魯巴巴的事跡感動後,每周都來教魯巴巴英語。
老師走後,我們開始吃午飯。到了下午,還不見魯巴巴動筆,我又問「再不畫,天又要黑啦。」
魯巴巴說「等老師來了我就畫。」
「什麼老師?」
她衝我笑了笑,沒說話。當時我心裡就咯噔一下。
沒多久,老師帶著一個朋友來了,他是教魯巴巴畫畫的!當時,我心裡有很多疑惑,趁阿里出去接電話,我跑過去問老師的朋友「請問您是怎麼知道魯巴巴的?」
她說「在 Facebook 上看到的。你不知道嗎?她是我們的驕傲!」
我問「你的朋友教她畫畫多久了?」
她說大概半年多。
我說「可是魯巴巴從來沒在媒體上說過她有老師!」
那女孩有些驚訝。這時阿里回來了,帶來了魯巴巴完成了一半的那副畫。老師照著手機,在空白處臨摹了一輛坦克。
■ 老師在為魯巴巴畫我的輪廓
接著阿里又拿來一張白紙,魯巴巴甜甜地問我「Moomoo Jaan,你的照片。」
我一句話都沒說,把從手機裡的照片給了老師,他就開始畫我的整個輪廓、眉眼、鼻子、嘴巴。基本上打完陰影這張畫就完成了。
老師畫完輪廓以後就走了,而魯巴巴還是沒有畫。第二天,我就要走了,在我臨走前兩個小時,魯巴巴終於坐在畫板前。看著她咬著已經露出石墨芯的鉛筆,專注的眼睛發著光,我還是深受感動。
最後,她是用嘴唇做暈染的。暈染完,她轉頭衝我一笑,嘴唇泛著石墨灰,特別可愛。即使有人幫她,可她是有功力的,不是一個完全的小騙子。我的心一下就軟了。
畫完後,她稍微離得遠了些,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把她哥哥叫了過來。
阿里跟我說「魯巴巴說了,她現在感覺很好,決定你朋友的那幅畫她要全程親自來。你是她的朋友,她只收 100 美元。但你朋友的畫,她要收 200 美元。」
我完全愣住了,稍微平復情緒後,我說「我付 200 美元買你 2 幅畫,是把你當作一個藝術家。但你獨立完成,它才值 100 美元。現在你竟要為獨立畫一幅本就該你自己完成的畫而跟我漲價,那我就不要第二幅了。我覺得這張畫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魯巴巴聽完也沒有不高興,很平靜地衝我笑了笑「那就還 100 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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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like it too
還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
每次去阿富汗,我都會背一個 PU 皮的小包。魯巴巴看到後跟我說「I like it.」
我說很高興你喜歡。魯巴巴看著我又說了一遍「I like it.」
我感受到了她的意圖,但我沒說話,因為路上我還需要這個包。
我起身去倒水,回來時。她已經通過一番操作把包挎在自己身上。
「你看這個包在我身上多漂亮啊,I like it very much.」魯巴巴說完就直勾勾地看著我,等著我送給她。當時,我也驚住了,因為在注重禮節的阿富汗,我從碰到過這樣的事。
我很僵硬地回了一句「I like it too!」
晚上,我跟她的妹妹說起這件事兒。她說「Moomoo Jaan, 首先,我要跟你道歉。但是魯巴巴喜歡什麼,我都會給她買。明天我就去集市上給她買一個包。」
我說「你真是對她無條件的好啊。」
妹妹說「我愛他,我可以把命都給她。爸爸媽媽從小就跟我說,魯巴巴身體不好,所以我們家所有人都要把魯巴巴當成最重要的人。」
她說完我想了很多。自從魯巴巴成名後,她就一直收到各種各樣的禮物,鉛筆、水彩、免費的英語輔導……就在幾個月前,喀布爾市政府還請魯巴巴過去,當著很多媒體的面,送給她兩臺電腦。對於她喜歡的東西,她會覺得,只要張嘴,別人都會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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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有個詞叫 Lost
後來為了感謝拉赫馬特,我在喀布爾請他吃飯,跟他說起了這些事兒。
他表情非常震驚,說「Moomoo,對不起,讓你在我的國家經歷了這些。魯巴巴年紀太小。突然的名譽、援助洶湧著衝向她……英文裡有一個詞叫 Lost,對不對?我想她是有點迷失了。」
後來,我又遇到了瑞吉娜。
瑞吉娜開辦秀坊,把戰爭中幾近失傳的民族刺繡工藝保存了下來,還給 400 多個女性提供了就業機會,讓她們用自己的手藝養活了自己和孩子。如今,瑞吉娜已經成為阿富汗教育部部長。
我還遇到了古爾贊嬸嬸,她靠賣囊養家,養出的兩個女兒在山區開辦女性電臺,用溫和巧妙的方式為女性發聲。
跟她們朝夕相處,我真得覺得阿富汗女性生活環境很艱苦。在這種艱難環境下,人也變得不同。像卡瓦利、熱扎伊這兩個小鎮姑娘,在那麼難的環境下,依然會為了夢想努力。
同樣是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下,也催生了很多像魯巴巴一樣的人。阿富汗正是需要這種希望的時候,魯巴巴就出現了。
但我不覺得遺憾,起碼我見到了真實阿富汗女性的群像。不是每個人都是正面的,完美無缺的。不可能。
所以從 2013 年到現在,從一個背包客到一個記錄者,我對阿富汗和對阿富汗女性有了更立體的認識。
面對著家庭暴力、童婚和種種壓迫,阿富汗女性有些活得小心翼翼,有些也不這樣,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一樣,阿富汗女人沒有更高尚,也沒有更卑微。
和平來的那一天,我希望大家都能有機會去看看阿富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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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利:
聽完了這兩期節目,可能你對 Moomoo 的經歷依然好奇。前不久,Moomoo 的新書《罩袍之刺》剛出版,裡面詳細記錄了她和六位阿富汗女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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