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齊兵強馬壯,就連車輪也是頂頂先進的,不過大半日時間,就已到達廟前。方丈前來相迎,說給我們安排了上好的廂房。
柳絲絲適時提出,要去泡溫泉。
想到黑子提前布下的五行花樹陣,我笑著應道:「好啊。」
我們各自挑了些得力的丫鬟以及一整隊的女兵,丫鬟是貼身伺候的,女兵則是圍在溫泉最外圍保護我們的。
我在丫鬟堆裡偷偷打量,果然見到了那個長著三隻小耳朵的矮女人。不動聲色,踏步前行。
溫泉離寺廟不遠,地勢平穩,往回走個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柳絲絲大著肚子,由專人抬著坐輦,一步三搖,很是愜意。為了保存體力,免得等會兒打起架來吃虧,我也叫了一輛坐輦,果然天高雲淡恣意快活。
我在坐輦上歪著身子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快到目的地時,我被熱醒了。溫泉果然名不虛傳,三面山勢如鳳翥龍蟠,是得天獨厚的屏障,水面上如滾滾流雲,霧蒙蒙一片,恍若置身仙境。
柳絲絲捧著肚子下了車輦,親親熱熱地喚了我一聲:「姐姐。」
這聲姐姐含義頗深,我受得不輕鬆啊。
從我入府到現在,她在背後一直喊我齊賤人,當面則稱我為郡主,可見我這個太子妃有多麼地不得人心。
實則我乃正妻,她連妾都算不上,無論年紀大小,她都理應喚我一聲姐姐。
估計是看我快死了,同情心發作一下下。
我對著身後那一大堆託著衣裳、毛巾、花瓣等物的丫鬟道:「本宮和柳床侍要洗浴,你們走得遠些,本宮生來麵皮薄,泡澡時禁不得人觀看,若有違令者,亂棍打死。」
她們抖如篩糠,立即放下託盤匆匆離去。
非是我要疾言厲色嚇唬她們,實在是怕打起來傷了無辜性命。
待人都走遠後,柳絲絲親親熱熱握住我的手,一雙眼睛在我臉上來來回回掃蕩,仿佛在鑑賞古玩貨物。
我被她看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抽出手來。柳絲絲一把抓住,讚嘆道:「姐姐,你這副皮囊真美!」
仿佛無數小蛇爬上脊背,有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她絕不是在誇我,而是在讚美一件死物。
我忽然感覺之前的判斷是錯的,她根本就不會將我扔下懸崖。我這副皮囊對她來說有致命的吸引力,她怎麼捨得摧毀?
腦海裡不知怎的想起我大齊的一個直接聽命於皇室的特務組織來——大誰河。聽說他們不但負責刺探情報,調查朝中各種隱秘,甚至還搜尋天下奇物,其中有一份便是美人皮。
是從美人身上從頭到腳剝下來的,據說光滑細膩,彈性十足,還有個十分文藝的名字——唐卡。
柳床侍難不成是想剝了我的皮,製成唐卡冒充我?
想法不錯,很有上進心。
不想當太子妃的床侍不是好床侍。
可惜我武功、玄術兼修,怕是要叫她失望。
我一把拍掉她的手,笑得自然笑得誠懇:「妹妹既然喜歡,何不現在就動手,人都沒了,假惺惺給誰看?」
柳絲絲臉上則不那麼自然誠懇了,堪堪維持著假笑:「好啊,不過在那之前,咱們還是先泡個溫泉放鬆放鬆。」
她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踩了一腳,無數細小的鋼絲張牙舞爪地來纏我的腳。
雕蟲小技。
我足下一點,人如雨燕般飛起。那些鋼絲像是長了眼睛,轉個方向繼續追我。我忽然想起楚靈兒織出的那個幻境來。
陸重殺了楚靈兒後,在她身周插了一些木樁。我原先以為這是用來確定藏屍位的,以便日後好找。現在想想,似乎是一種玄術。
陸重會玄術。
以武功相抗,終會落敗,與其白白耗費體力,不如開啟黑子布下的五行花樹陣。我在半空中打了一個迴旋,掠上一棵樹,摘葉飛花,默念咒語。溫泉處景致有如翻天覆地一般,起了變化。
柳絲絲真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身在陣中耳目不靈,她慌張大叫:「爹爹,爹爹你在哪?」
哭爹喊娘,實在有些好笑。陸重的女兒就在附近,喊她不是事半功倍?
啊,我差點忘了,黑子可是神獸轉世,就算矮女人玄術高超,總也趕不上黑子。我想,沒人能救得了柳絲絲了。
我伸出一隻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起她的脖子,溫言軟語地哄她:「柳絲絲,當日我問你齊蹊的身份你不說,不知道現在改變心意沒有?這裡荒郊野外的,我若直接將你扔下山,嘖嘖嘖……」
她嚇得花容失色,嘴巴卻還是很硬:「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我對她溫言軟語,她卻藉機恐嚇,床侍就是床侍,缺乏禮貌。我提著她來到溫泉邊,將她的腦袋摁下去。從一數到十,鬆手。
她掙扎得厲害,濺起一些水花,可惜了我上好的衣料,溼了半面兒。
我沒有耐心,繼續把她往水裡按:「五行花樹陣聽過沒有,闖陣之人必會看見諸般幻象。貪念、色慾、往事趁虛而入,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無欲無求?你說,你被救出去的機率有幾成?」
柳絲絲抓住我的衣襟:「我說,我說。」
二皇子是個棄嬰。
撿來的棄嬰。
那時,當今聖上,也就是我的皇伯伯,還是太子。同時,他也是本國最大特務組織大誰河的河主。
一日他收到河子們的消息,說在最南方的妙香國撿到一個嬰孩,躺在亂屍堆裡,身上籠罩了一朵祥雲。周圍全是行屍,可那嬰兒不驚不哭,只在那笑著。隨著他的笑聲響起,行屍們紛紛倒地。漸漸的,嬰孩身上的祥雲越來越淡,隨著行屍們的死亡,祥雲徹底消失。
嬰孩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從白白胖胖變成了神色萎靡,他小小的身子躺在那一堆汙穢之中,發出虛弱的咳嗽聲。
河子們覺得此娃不凡,立即用特殊符號寫了一封信飛鴿傳書給我伯父。伯父亦覺得此娃不凡,起了收養之心。剛好伯母即將臨盆,他回信叫河子們封鎖消息,不要將此事告訴任何人,並且叫他們務必用天材地寶吊著孩子的命,千萬別叫他死了。
所以事實上,齊蹊比齊政還要大上幾天,但立嫡立長,伯父自然是要讓自己的親生兒子成為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幸好祥雲消失後齊蹊瘦小無比,說他是弟弟完全可以糊弄他人。
伯父作為河主,手段厲害得緊。
在「兩位皇子出生」前一天,負責帶回嬰兒的河子們全都死了。而在「兩位皇子出生」後,有關的接生人員也全都被處死。
處死的理由名正言順——你們這些人接生技術太差,害得老二疾病纏身,該死!
沒有人懷疑,也沒有人說一個不字。
抓著她怪手酸的,我換了只手:「所有知情人都已經死了,你是如何得知?」
柳絲絲絕望地哭泣:「因為我爹也是一個河子,那時候千裡迢迢從楚國趕到齊國都城,正好看到河司局在焚燒有關妙香國的卷宗。你總該知道,朝廷裡結黨營私很是嚴重,河子之間也是如此。我爹那時還年輕,一時好奇,找了個『自己人』詢問。『自己人』有預感會被滅口,便把二皇子的身世告訴了他。我爹聽後驚嚇不已,匆忙領取任務出城。果然,在他離開後不久,那人就死了。」
我似乎抓到了什麼重點:「你說你爹是齊國安插在楚國的河子?」
「是。」
我拔高了語調:「你爹叫什麼名字?」
她猶豫了一下。
說一半,藏一半,這樣就沒意思了。我狠狠捏住她的脖後梗,作勢就要扭斷她的脖子。柳絲絲感受到了我的殺意,狠狠瑟縮了一下:「我爹叫陸重……」
儘管我有這個猜測,可親耳聽見她承認卻是另一番感受。
收拾了心情,我道:「你是陸重的女兒,那當日在窗口用石子襲擊我的又是誰?難不成是你的姐妹。」
柳絲絲沒有回答,因為有人先她一步出聲。
「太子妃一直在尋我?」她染了一身煙霞,從花樹中間走來。
真是個美人,除了個子矮了一點。
高有高的明麗,矮有矮的嬌俏。
我暗暗心驚:她是如何破得這五行花樹陣的?
她像是看出我心中想法,慢慢與我解釋:「花啊樹啊都怕蟲子,為了破你的陣,我可白白犧牲了上千條蠱蟲。」
大誰河這個組織果真富得可以,隨便一個河子便能一次性動用千條蠱蟲。
其實我應該驕傲的,這從側面反映了我大齊皇室有錢,皇室有錢就代表國家富強,國家富強百姓就能安居樂業。我皇爺爺皇伯伯雖然心機深重,但在他們的統治之下老百姓過得很是逍遙自在。民間盛傳,齊國連續出了兩位賢皇,完全是神明轉世,恩澤天下。
我看了看背後那一譚溫泉,抓緊了手中的人質:「你到底是誰?」
她莞爾一笑,突然就出了手:「受死吧!」
我愣在當場,冷不丁被他推入了溫泉中。伸手去抓柳絲絲,只抓到一片衣袂。
無數的水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將我緊緊包圍。我想呼吸,卻嗆進去幾口水。我的千百般技能,一入水便什麼也施展不出了。
這實在不能怪我輕敵,也不能怪我反應遲鈍。如果時間再重來一遍,我還是會被推入水中的。不是因為矮女人出手如電,也不是因為那三個字說得氣壯山河,完完全全是因為發出那三個字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年男音。
我怎也料不到,矮女人竟然會是陸重本重。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突然開悟。因著開悟,反應遲鈍了半個呼吸的時間。
高手交戰,半個呼吸足以分出勝負。
陸重站在岸上獰笑:「太子妃,您長得可真美呀,就連垂死掙扎的樣子,都這麼賞心悅目。我活了這麼多年,從沒見過比你更美的女人,就連洗月那個卑賤的宮婢,比起你還是要遜色幾分的。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說,若是把你製成唐卡,會有多少人不要命地爭搶?」
我很佩服自己,死都要死了,腦子還在溜溜地轉動——
陸重為什麼殺我,殺了我有什麼好處?誰叫他殺我,難道是皇伯伯或者新任河主?不,不可能,皇伯伯殺我不需要這麼麻煩。新任河主是誰?按照皇家的風格,多半是太子或二皇子。我與二皇子接觸頗多,知道他手段狠厲但做人其實有原則,斷然不會殺我。那麼想殺我的是太子?沒道理啊沒道理,我要是死了,整個端賢王府就會怪到他頭上,人言可畏,他難以堵住悠悠眾口……
就這樣想啊想啊,溫泉水喝進去了七七八八,喝到後來,大腦幾乎失去了意識。
只隱隱聽得陸重在岸上鬼叫:「這溫泉怎麼像是燒開的水,損壞一身好皮怎麼辦?」
真是沒文化。 此泉下面有千年火巖溫養,表面上看起來熱鬧沸騰,其實溫度剛剛好。
朦朦朧朧間,我看見他掏出一顆什麼東西,投入了水裡。
水面急劇降溫。
我整個人都在打顫,怕是在淹死之前就要凍死了。
我不想死,腦海中出現很多臉。母妃的,哥哥的,落羽阿姨的,阿芳阿菲的,黑子的,還有齊蹊的……
想著想著,眼前出現了幻覺。齊蹊的臉放大,出現在我面前。
滾滾的冰泉水泛濫,一浪一浪地奔湧著,浪頭所到之處,仿佛山洪海嘯。水面上出現一個一個的漩渦,像一張張血紅的大嘴,大嘴向著我咬來,齊蹊將我摟在了懷裡。於是那些血盆大口,盡數咬在了他的身上……
他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雪,綿綿密密地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