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於光明日報博覽群書 ,作者◎ 蘇連碩
光明日報博覽群書
《博覽群書》雜誌,綜合性讀書類思想文化月刊。1985年創刊,由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題寫刊名,光明日報社主管主辦。《博覽群書》,以「愛讀書、愛寫書、愛評書」的知識分子為主要讀者,「砥礪思想、寧靜心靈」是我們的價值追求。
《博覽群書》,1985年創刊,是光明日報社主辦的綜合性思想文化月刊。「砥礪思想,寧靜心靈」是我們的追求,「知識人寫給知識人」、「名家作品名家看」,已被這本雜誌堅守35年。
敬啟讀者:
1、本文選自《博覽群書》2017年第八期,雜誌原題為:我與賀敬之、黃宗英、浩然。
2、近日適逢報刊徵訂季,《博覽群書》雜誌編輯部不斷接到如何訂閱本刊的諮詢,現統一回復如下:此文後是《博覽群書》雜誌兩種訂閱方式的二維碼,一是微店訂閱,二是郵局訂閱。由於微店安排雜誌數量有限,建議大家首選郵局訂閱二維碼。
3、本刊2021年第一期的郵局訂閱工作將於近日結束,欲收齊全年《博覽群書》,請聯繫各地郵局或點擊本文下方郵局訂閱二維碼。
往事故實
賀敬之詩觀
2005 年夏,我收到了中央宣傳部賀敬之秘書處寄來的新出版的《賀敬之談詩》的精裝書。我給秘書處打了電話。秘書說,賀敬之說,都是老朋友了,囑咐我們一定給您寄上一本。並且說,賀老身體不適,但很忙,您可以給他打電話。……我因為怕影響賀老身體和工作,幾次想打電話匯報二十年來對詩歌的理解和寫作以大自然為主要題材的詩歌的諸多細微感受,當時,甚至想,如果與柯巖溝通幾句會更是喜出望外。但是一直沒有好意思撥。心想,有《賀敬之詩選》和《賀敬之詩論》和兩冊單行本足以慰慰矣。
當年收到的信是一筆不苟的行草,現在收錄於他的《賀敬之談詩》一書中。
蘇連碩同志 :
來信收到多日,因忙遲復,歉甚。
我同意你文中對詩歌的基本見解。在堅持不懈時代精神,重視發揚我國詩歌傳統這一點上,我們是同道。你是在教育青年的光榮崗位上工作的,由於這樣的崗位上有你這樣的同道,使我感到鼓舞。
另有兩點意見補充 ;
其一,我們絕不會滿足於過去。正像歷史在前進,馬克思主義要發展一樣,詩歌必須前進,必須發展。
其二,你對我過去寫的那些東西是過獎了。我不是說沒有某些長處,但總的說來是很不成熟的。無論思想上或藝術上都帶有明顯的個人的和歷史的局限性。有幾篇東西也不能說對今天沒有一點借鑑意義,但不能過頭。我不是我們詩歌發展史上的重要代表人物,我多次向一些同志建議不要花那麼些精力去寫研究和評論文章,對你,多對有更大成就的老一輩詩人,特別是有新成就的中青年詩人進行研究和評論,並向我們的下一代多做介紹。
原稿奉上,請查收。
敬禮
賀敬之
1984 年 10 月 19 日
我即一直探索著研究著這位頗有影響力的詩人賀敬之的詩觀。直至得到他的回覆多年後,又收到了他的《賀敬之談詩》一書,才比較清晰比較準確地掌握了他的詩風詩觀。
通常來講,詩都是安靜的流淌與激情的噴湧,言志抒懷,這種多元化的表現形式,是不會消失的。詩永遠存在。
一個壓抑的時代,詩替人們說話 ;一個平安與改變並陳的時代,詩人也不會被擠到一邊去。這個時代,詩並沒有消退與式微,詩人也只是更安靜地注視、書寫著這個時代。
1975 年《郭小川詩選》英文版序文中有這樣幾句:「小川的詩,不僅屬於昨天,而且屬於今天。而且我還毫不猶豫地這樣說,他必定還會屬於明天」。是的,一個時代結束了,真正可以記住的人不多,而可記住的詩人及其詩卻在眾多人心裡。賀敬之這樣堅定地盛讚郭小川的詩,也正體現他的基本詩觀的傾向。
他不願提到自己。張星海在《愛在卡倫湖》後記中,將賀敬之稱為「中國的一代詩聖」,賀敬之深表不可思議,感到難堪。「我要求你一定改掉,文中不必提到我,如因我題寫了書名要表示一下,『老詩人』三字也就是對我足夠的尊重了。」
賀敬之說的既有謙虛成分,又是真心話,他在借與老詩友談詩,披露自己的真實內心,「我十多年來,未寫詩,不是一句話說得清楚的」,除了身體差工作忙原因,確實感到心有餘力不足了,「自己也沒有把握,是否還能寫,以及寫出什麼樣子來」。雖不能如往詩興如燃,筆馳如風,但仍然期待餘勇,「再發出個小芽」,更向「真詩人的心撲去」,重新「回到詩行中來」。
可以說,讀了他的厚厚的滿本詩論,我終於可以這樣給賀敬之堅持的詩風詩觀做一個定位,那便是 :民族化、群眾化與革命現實主義的詩風和詩學觀念。詩壇與文藝界「支持這種詩風詩學的呼聲和具體表現正與時俱增」,並且堅定地判斷,「這絕不是什麼倒退而是前進」。
「手抓黃土我不放,緊緊貼在心窩上。幾回回夢裡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小米飯養活我長大。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紅旗手中的書」(《回延安》);「在九曲黃河的上遊,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一站站燈火撲來,像流螢飛走,像一重重山嶺閃過,似浪濤奔流」;「面向你們我如此地驕傲!我要說,我們的合唱比你們的響亮!呵呵……『前不見古人』……但是,『後有來者』……莫要『念天地之悠悠』吧,莫要『獨愴然而涕下』……『君不見』——『廣廈千萬間』已出現祖國的『四野八荒』!」(《放聲歌唱 》)……不管什麼年代,這些詩句會永遠傳唱下去的,因為它是浩瀚海浪的喧響和壯觀。其間有一種振奮的力量,熱愛的力量,鼓舞的力量,激勵的力量,感動的力量,真情的力量。樸實淡靜天真透明直率又才情汪洋恣肆,給人以美的膾炙和心靈的震蕩。所以,不要低迷,不要悲哀,因為詩歌不會式微。「讀詩和寫詩是生命的本能」。
似乎已經很清楚地找到了我與賀敬之的詩歌理解的相通契合共鳴處。那就是歌頌我們走過的路的真善美,不輕易否定以致悲哀不能自拔。
後來,我又側重談了詩與我的關係。跟賀老交流,賀老先是由秘書處回復,說信箋收到了,賀部長他會很快給您回信,先寄贈一本他籤名的詩歌單行本感謝。結果,沒過幾天,就收到了賀敬之行草毛筆字的談詩的信。從詩之「言志緣情」方面談論他對詩的寫作體會與看法,我以為受益匪淺,愈來愈對詩的傳統觀念有了進一步理解,對賀敬之的詩觀詩風有了較明晰的了解。
賀詩無不熔描寫、抒情、議論於一爐,以其形象思維鮮明地表露其「志」與「情」,造成動人心弦的江海般衝撞的巨大感染力。
賀敬之以為現在的詩歌傳統「是從郭沫若、艾青、臧克家、田間等老一代詩人那裡走過來的」,他極贊郭沫若是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其代表作《女神》為新詩創作開一代詩風。他認為戴望舒是個大寫的詩人,其《雨巷》流露的「那種中國古典的情緒,那樣的清愁哀怨之美」,是值得新詩汲取營養的。他也激賞舒婷的《可愛的祖國》《致橡樹》。詩美是相通的。詩歌永遠摒絕不健康、不優美,「一概懷疑」「躲避崇高」「消解主流意識心態」等口號,以及「個人化寫作」「下半身寫作」等諸如此類的花樣翻新的東西。賀敬之基於詩人的豐富閱歷和領導崗位的閱歷,談詩論藝,既儘量全面地發展地辯證地分析,又切中肯綮,入木三分,澄清了一些混亂的理論是非。因此,我一面高亢地朗誦《放聲歌唱》《雷鋒之歌》等激情澎湃的詩章,耳畔又總是縈迴著「我們不會滿足於過去」的謙虛而自信的聲音。擺正自我之小我與時代之大我的關係,「我呵,在哪裡……一望無際的海洋,海洋裡的一個小小的水滴,……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裡的一顆小小的穀粒」。這也恰與我在河北一次詩歌研討會上的《小我與大我》的發言有所相近。只不過研究寫作詩歌多年的賀老的看法後變得更客觀更老道罷了。
他創作的《南泥灣》《白毛女》《回延安》等作品,影響了幾代中國人。「幾回回夢裡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賀敬之的詩既紮根現實又超越現實,是一般詩人所難以達到的大氣大雅大曠大美的境界。尤其是賀敬之主筆的歌劇《白毛女》舞臺藝術片修改重新上演,既「原汁原味」,又具有時代氣息,強調回歸歌劇藝術本體,突出音樂性、歌唱性和旋律性,保持了鮮明的民族特色,歷久彌新,常演常新,堪稱經典,鮮明體現著詩人的詩歌與創作觀念的持守,有著無可辯駁的方向性。
90 歲高齡的詩人賀敬之,滄桑、沉重、進取、期待並陳,其詩作其詩觀其詩風不時湧到了我們喜歡詩歌寫作者的面前,敬畏之餘也就少不得一些宏觀的思索與對「我」的反思。
黃宗英魅力
那是 20 世紀 70 年代末,那短暫的一瞥 :夏天,寶坻縣城街頭,一個嫋娜的身影漠然映入眼帘。我問姐姐,這是誰?姐說 :「黃大姐。」「黃大姐?」「黃宗英。」「她怎麼來這裡?」「寫姑娘唄。」寶坻人一提姑娘都知道是邢燕子、侯雋、張秀敏三名下鄉知識青年。黃宗英在那裡一邊勞動,一邊搜集素材……哦,想起來了,眼前走來的果真是那個同趙丹一起演《幸福狂想曲》的黃宗英,那個撰寫報告文學《小丫扛大旗》和《特別姑娘》而風靡文壇的黃宗英。那一雙黝黑、杏圓、深邃,嫵媚而不輕佻,俏麗而不浮華的眼睛,不是黃宗英是誰?她穿一件極普通的衣服,不著一點粉黛,卻給人不俗不凡的印象。我問姐,多大年紀?姐說 51。呀,哪裡像?根本不像,看上去不過 40 歲。
歲月匆匆,十七八年以後即 1993 年初夏的黃宗英,從寶坻縣城一座普通房間的沙發一角站起來,同我握手。年已既近古稀,但她身材依然修長秀挺,頭髮銀白,仿佛蒙蓋了塞北那皎潔的雪。她平靜地看著我,含蓄、深沉,饒有魅力,如窺視很遙遠很遙遠的曠古,很神秘很神秘的宇宙。在這雙眼睛裡,天顯得那麼明淨湛藍而高遠,地顯得那麼深沉博大而廣袤。
坐下來。黃宗英問我,最近寫什麼?我沒想到談話這麼快捷入題,無遮無攔,無矯無飾,她的話令我感到距離接近,我隨即湧出了幾句早就諳熟於心的詩句,「黎明呼喚我,我呼喚黎明,詩歌散文是我醒著的夢,願星光晨曦閃爍於我的心田,我愛田園風光風光田園」。
「您在寫什麼?」像黃宗英見我問的第一句話那樣,我直爽而懇切地問道。
「看到什麼寫什麼,想到什麼寫什麼,囫圇半塊,多是素材,未經雕琢。」她斜倚在沙發扶手上,向我吐露了一點既尋常又寶貴的寫作小秘密,「我從上海來時,跟《文匯報》一文友商定,我去寶坻後每天都把寫的草稿寄回。不管是不是成品,成不成樣子,譁啦譁啦寫出,看也不看裝入信封寄走。這麼做是對我寫作的一個督促。要不事一忙,一累,就不肯動筆了。《文匯報》的文友也期待著得知我的行蹤,為我保存稿箋。這是一種理解,一種信任。」
說著,黃宗英輕輕地拉開皮包拿出一本刊物,名為《綠葉》,起身雙手遞我,「許多人要這本載有我的作品的刊物,我都沒有給。就這一本了,你喜好寫作,就給你吧。我再找他們要」。
我們談起了《大雁情》《小木屋》。我說,我很喜歡您的抒情筆調,簡練且細膩的風格。黃宗英認真而平靜地聽罷,補充道 :「我比較擅長寫對話,這也許跟從影生活有關。」是的,她在當演員時段,常在劇院後臺抓空閱讀屠格涅夫、託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的作品。說起她的寫作,「那時從影,留了個心眼,讀書寫作,轉型成了作家。兩棲」。這麼輕快地概括人生,如其文自然、灑脫、晶瑩。我非常欣羨她的西藏高原情結,她的描寫使讀者的心靈漸漸清潔寧靜,幽深曠遠。透過她的文字,不得不折服地以為,簡單是美,真純是美 ;繁複虛飾,難以為美。在她細膩形象的筆觸下,於大自然中發現小花小星小蝶之美,它們各自持守著屬於自己的繁華錦繡 ;同時又不因一時小小的誘惑而置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方能取得的更大成功於千裡之外。我共鳴道,我也既欣賞小鳥的倩影,同時憧憬天空中排著整齊對列的大雁雄姿。既欣賞小美,又追求大美曠美。黃宗英正是始終如一從容不迫地按照自己恆定的軌跡行走著歌唱著的作家。
是晚,黃宗英談起了練習毛筆字的事。我說每天可以專抽一些時間練字,也可以直接將字寫到趙丹字畫上,算跟趙丹對話絮語,交流感情嘛。黃宗英心領神會,欣然微頷,「練好了字,我就給阿丹的字畫題款。阿丹一看會說——」黃宗英圓圓的眼睛煞有介事,入情入境地說 :「啊喲,幾年沒見,吾妻成了書法家嘍。」邊說邊模仿丈夫瀟灑活潑的動作,栩栩如生,形神酷肖。繼而轉過話頭,「現在我的水平還不合格,得跟老師好好練,不練好就寫,阿丹會生氣的,『我叫你題款,就拿這字糊弄我呀……』」 此辰,我正想她說的擅長描寫對話,一時找不出例證而糾結,沒想到練字題畫與趙丹的對話即是如真如幻的詼諧妙語,足以證明演員與作家雙棲的黃宗英對於對話的功夫力道了。
這一天黃宗英當著侯雋夫婦的面,讚揚了別人的笑容後,即興轉向自我,神秘而自豪地介紹道 :「我呢,也是笑紋、喜紋。有什麼解不開呢?何必整日庸人自擾、鬱鬱寡歡呢?心病還須心藥治,解鈴還須繫鈴人。別人都說我苦,一生坎坷,風雨滄桑 ;但不儘是苦,我們的生活決定於我們的思想,有苦也有甜,要變苦為甜,變愁為笑,多大的愁事我也要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鏡子笑。」說著,黃宗英入情入「鏡」地「嘻嘻嘻嘻」笑了起來,笑得那麼甜,那麼美,那麼柔。人們頓時覺得眼前這位滿頭銀髮年且古稀的老太太,竟像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此間也不排除對話語言的純美魅力。
黃宗英喜歡在一面大鏡子前伏案寫作。她說 :「寫作應為『心之鏡』。」她常常用讀者的標準來對照自己,再把自己心裡的話,明白清晰、毫無保留地反饋傾訴給讀者。1978 年,科學的春天來臨。她連續三屆獲得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晚年的黃宗英患病住院多年,足不出戶,只能在輪椅上安度晚年。然而,她沒有讓自己的思緒停頓下來,她的筆,始終在追趕著時光。
通達、樂觀、幽默、溫柔,是我幾次較長時間接觸對黃宗英的印象。既不掩飾自己的內心,也不放縱自己的感情。不卑不亢,溫文爾雅,從容淡靜,有開有闔,饒有分寸,從不失度。這大抵就是一瞬間不可虛飾拿捏的氣質吧。她像一株雖老而不衰的石榴樹,晚秋正是金燦燦果實掛滿枝頭的季節 ;她又好比一枚旋轉的陀螺,一生中排除了外界諸多不利因素的幹擾,抵抗著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甩掉了長籲短嘆,甩掉了閒言碎語,甩掉了無事生非,甩掉了無病呻吟。她以真誠善良直面人生,她以激情真情投入藝術融入寫作。
黃宗英採寫報告文學《小木屋》,身為高原生態學家的徐鳳翔便是書中的主人公,兩人也因此結成了親密的姐妹。徐鳳翔說她要在西藏的林海建一座小木屋,要把她畢生的精力都獻給這高原生態。黃宗英先是感動得哭了,而後便果斷決定跟她一起去。徐鳳翔就僱了一個車,一路走啊,時不時停下來看西藏的樹林啊,河流啊什麼的。她一路走,一路觀察。後來她們因為在西藏,沿路也沒有吃飯的地方,都是到軍區的招待所去混點飯吃。高原夢一直未央。徐鳳翔大半生攀高原、鑽熱帶雨林、進入北極圈、探大峽谷,走到哪裡都不忘繞回上海,專程來醫院看望黃宗英,把一路的見聞講給她聽,帶給她生態研究方面的最新資訊。徐鳳翔的新書,便是由黃宗英作序的,她對自己這位老友的圓夢之旅讚嘆不已 :「外面的事兒,我最關心的就是生態,現在生態環境太不好了。」
為寫好報告文學,黃宗英走南闖北。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她分別於 1982、1984、1993年三度進入西藏,被傳為文壇佳話。當有人出於安全考慮,像決定似的「令其撤退」,她不可抑止地表白 :「迷人的西藏,我國八分之一國土面積的神土啊,你懷裡揣著九九八十一個連環的謎語。」表示了自己的摯愛嚮往決心毅力,「我是在自己祖國的土地上。我有去留的自由,你說句話!我死不了!」
拍攝紀錄片《望長城》時,因在海拔五千多米峰巔,她過度勞累,患上「高原反應不全症」,昏迷兩天兩夜。經搶救醒來後,還掙扎著騎馬去雅魯藏布江大轉彎考察。如此玩命,她卻樂滋滋地說,「做一個雲裡走、風裡來、雨裡去、雪裡滾的人,可真有福氣」。難怪她的報告文學在全國引起那麼大的影響呢。
黃宗英的人,黃宗英的文,長篇報告文學,還有散文以及隨筆,都是自己靈動感動在激情催動下命筆而就的。寫的是觸景生情有感而發的自我感受,也即是在激動不已的心緒中噴湧寫成的。有謊嗎?有假嗎?有拿捏有矯情有酸澀嗎?只有真情,柔情,只有靈動,透明。沉下心來,保持心靈的寧靜,認真寫出生命深處的理解、參悟、真情的東西,是一個作家始終需要努力與追求的。懷著深厚的文化抱負,以溫和純美而富於理想和愛意的清新語言,寫作散文和報告文學,令眾多讀者深受美魅的薰陶感染。
由自發的寫作,到自覺的寫作,由興趣天賦式的寫作到經驗性思悟性寫作,由私人化寫作到對社會生活的文學判斷,由封閉的閨閣路走向廣闊的大自然、人生社會。無論什麼文體,無不是那個年代真實的美麗的觀察與思考的回音。就藝術而言,黃宗英的一篇接一篇報告文學與記行散文,「跟報章新聞不同,因為它必須充分地形象化」。將「事件」發生的環境氣氛和人物的刻畫,既真實又浪漫,既定向又馳騁,活生生地描寫著,既具備小說所有的藝術,又兼容詩味,散文味。
真正讓黃宗英轉向文學的,是 1958 年文藝界組織演員下農村體驗生活。她被新鮮的農村景象與火熱建設所感染,更被樸實、勤勞的民眾所打動,按捺不住心頭滾滾的情思遐想,奮筆疾書,寫下了反映邢燕子、侯雋事跡的《特別姑娘》《小丫扛大旗》,為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真情投入地唱著真摯的歌,與「腳踩汙泥,胸懷天下」的董加耕等一批優秀知識青年蔚成壯麗的時代生活畫卷。後來,她與作家徐遲、秦牧等出席了全國科學大會。憑藉這股強勁而溫暖的春風,她馬不停蹄寫下了《大雁情》《小木屋》等一組反映我國知識分子在探索科教興國之路上甜酸苦辣的報告文學作品。
黃宗英在寶坻相見時,給我寫過一條幅,最後為我題字。但見黃大姐稍稍踟躕了一會兒,非常認真地寫下了真情之語,「春已暮,情常駐」,將這條幅遞捧我手中,見到黃宗英眸子裡閃著期待的神採,囑我,要好好紮根生活的沃土,寫出不負時代的作品,尤其不要忘了寫寶坻這三個姑娘。2003年由去北京看望她的侯雋給我捎來一本趙丹的「名家傳記」《地獄天堂索藝珠》的自傳。扉頁黃宗英題字,亦是書名。我對趙丹的敬佩,也便是這句名言,讀後即以同題寫了篇隨筆,以示對黃宗英夫婦敬慕之情。
時下,我亦古稀,遙祝九十高齡的「忘年友」,身心俱健,靈感聯想並佳,繼續寫出屬於你自己獨特的激情真情柔情兼備的充盈嫋娜娟秀又不失氣度魅力的作品來。
浩然這顆心
浩然的藝術源泉是家鄉,是人民。藝術啟蒙是母親。第一篇作品是《姐姐進步了》,1100 字,發表在《河北青年報》上。34 歲發表成名作《喜鵲登枝》,以後一發不可收,直到《豔陽天》《金光大道》《蒼生》問世,哪篇哪部不是人民群眾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呢?浩然曾對我說,三部自傳體,下了很大功夫,沒有產生影響,當時,神態頗顯黯然低徊,我便安慰他道,您和您的作品,假以時日,都會載入文學史的。您的作品深埋在人民的心靈記憶中。他傷感又期待地說,不會吧,不會的。現在看來他和他的作品在抬頭,在回暖,在回歸。畢竟是經典。
浩然有次來寶坻,帶來了他再版的《金光大道》封面,提前給我看了。只見新封面開闊雄渾,燦爛絢美,上端印有浩然的照片,那是寫《金光大道》那年拍攝的。浩然時年 38 歲,風華正茂,雄心勃勃,質樸率真。人們的眼睛在封面照片與現在的浩然之間移動著,歲月滄桑,浩然確實老了,但也更臻成熟了。再版的封面上印著幾行小字 :
《金光大道》是我練筆寫作 30 年以後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這部書不但醞釀時間長,而且雄心勃勃——想給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農村寫一部「史」,給農民立一部「傳」,想通過它告訴後人,幾千年同散沙一般個體單幹的中國農民,是怎樣在短短的幾年間就「組織起來」變成集體勞動者的。我要如實記述這場天翻地覆的變化,我要歌頌這個奇蹟的創造者。
這便是浩然寫作《金光大道》的初衷與宏願。
由於有了對文學視同生命的愛,所以與之相背謬的任何誘惑也難以改變作家的初衷。浩然有幾次當官的機會,都淡然釋舍,「我搭不起那功夫,一天到晚宴會我受不了,沒那麼好的胃口,陪著爬長城,逛故宮,累死人,人生時光寶貴,我耽誤不起」。他以為,自己由一個普通農民到當了作家,進來北京,進來文壇,不容易,冀東大地哺育了他,他要反哺給人民以完美的精神食糧。如果自己意志不強,或因挫折而一蹶不振,那就無顏見冀東父老鄉親。
大家擔心浩然的身體。浩然通達、樂觀,他在組閣《蒼生文學》編輯人員,按部就班地閱讀編輯各期稿子,為再版《金光大道》一字一句校閱 190 萬字原稿,還寫了三部長篇自傳體小說……凡此,對家鄉作者群是一個振奮激勵啊。
《樂土》《活泉》《圓夢》每出版一本,他即給我寄來,扉頁都有勝似書法家的秀雅遒勁的行草題字。我們夫妻倆都分別閱讀,有時共同激賞,有時感嘆,有時激動地朗誦精彩片段。艱難一輩子,創作幾十年。紮根於生活泥土,紮根於讀者心靈,誰能不喜歡,焉能不流傳?
三本自傳體內容多得很,思想健康,做人做事堪為人師,述及過去亦客觀公允,語言也質樸生動,看不出粉飾拿捏篡改之痕跡,只有形象化的真實、樸實、誠實之再現。是正直老實人的回憶自傳,是寫出了那麼多有影響的力作之後的作家自傳,堪稱自傳體之典範。
浩然淳樸、實在、厚道,講話真摯可信,從沒有藏藏掖掖,虛虛假假。譬如提起名利思想,他直言不諱地說 :「我有名利思想,但文學是我的命。名利思想,人皆有之,誰也甭吹。」「假如有人說『你不要寫作了,要什麼給你什麼』,我非死不可。」可見作為作家的浩然,對文學事業是何等程度地熱愛,文學是他的「命」啊。
創作總根源於愛。對於大地母親的愛,對父老鄉親的愛,對自己所追求的文學事業的愛。浩然曾發誓「為農民寫,寫農民,做一輩子農民忠實代言人」。他猶如一棵紮根沃野的白楊,發達的根系汲取著豐腴的營養,蘊蓄著勃勃向上的態勢。「用我的眼睛看中國農村」,「站在農民中間寫農民,為的感情真,藝術真」,這便是浩然作品的經久不衰的魅力所在。浩然甚至認為,走向世界的作品,當是表現農村題材的,其作品被多國翻譯,在國內外均有眾多讀者喜愛,即是有力明證。
寫作是艱苦的勞動。「一個字,一滴血」,是一種痛苦的燃燒。但是苦中有樂,樂中有苦。浩然的體會是,對於作家來說,用藝術形式把自己要說的話表現出來,是最大的幸福。這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寫作有危險,擔風險,不寫,悠哉遊哉,還落個歷史清白。然而一旦形成興趣、樂趣、嗜癖,如痴如迷,你就會生發尋常人想像不到的毅力、魔力。獲得的成功喜悅和享受是任何方式都不能代替的。這也便是浩然說的「寫作有癮」吧。
在參加革命的過程中,浩然萌發了要當作家的願望,在實現這一目標的努力中,他經歷了重重的磨難,堅持自學文化知識,寫到 100 篇廢稿換來一篇新聞稿的發表,一直伴隨著嘲笑、輕視、譏諷甚至造謠、污衊。百鳴千鳴之後,終於一鳴驚人,成功發表第一篇小說《喜鵲登枝》,震動文壇。但就在此時,依然仍有那另類眼光看待浩然的質疑者說「我還不知道浩然有多少墨水,小學都沒畢業,他要是能寫出小說來,我寧願每天爬著到單位去上班」。浩然沒顧這些,猶如一隻冀東大地上空展翅翱翔的大雁,胸懷美麗畫卷堅毅豪邁地遠翔了。
母親有一顆好強的心。她一生都在執著地追求一種東西,盼望「夫貴妻榮」,以便在親友面前,特別在故鄉梁(夫家)蘇(娘家)兩族人的面前,顯示出高人一等,而不低人一頭。在追求的路途中她屢遭失敗,然而銳氣不減 :每失敗一次,她的好強心非但不是削弱一次,反倒加強一次……什麼都不怕,最怕讓人瞧不起 :什麼不顧,也要面子!(《樂土》)
母親對浩然的影響很深,不僅幼時她講的故事對浩然走上文學道路有著重要作用,同時浩然身上也繼承著母親不服輸的精神,以及做人的信念。14 歲時,母親含恨而逝,浩然每遇到生命中的大事,總是想起母親「有正氣,有志氣」的教誨,冷靜思考人生面對人生。
我坐在中國作協的大樓上,手裡捧著作協會員證,心中萬感交集……這十年是漫長的,也是坎坷的,我這樣一個農民的後代,一個只有三年半學歷的基層幹部,終於圓了美夢,跨進了文學這個大門口。(《圓夢》)
後來,自己竟稱為是個「奇蹟」。直至後來的《豔陽天》《金光大道》乃至《蒼生》,更至自傳體三部《樂土》《活泉》《圓夢》等,與「奇蹟」相聯,並不算過分。
我感覺,浩然骨子裡的特質,離不開母親,離不開故土,離不開傳統。他像冀東大地的一株白楊樹,總是有著泥土之氣、樸實之質,挺拔之骨。他的作品中的正面人物無不洋溢著傳統美德,而反面人物無不存在傳統美德的缺失。
建國後,幹部圈掀起一陣離婚潮,連做飯的看門的也另覓新歡。不離者如浩然甚至被譏刺為封建保守,連縣委書記也這樣看待。浩然一日不離,心中一日有鬼,怕見縣委書記像老鼠避貓,只有躲到鄉下才得以心安。浩然長得英俊,機關也有長得標緻暗送秋波撩撥心房願意嫁與者。但是浩然不動其心,專注鍾愛比他長四歲,沒文化,但勤勞、質樸而善良,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娃娃親」楊樸橋。浩然的成功有樸橋的「一半」。她雖不懂小說,卻做出了無私的愛的奉獻,從精神上、生活上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她為梁家生了三兒一女(紅野、藍天、秋川、春水),而且都是她親手拉扯大的。1956 年,她隨浩然搬進城市。後來,浩然出了名,夫妻倆相依為伴相依為命。我幾次見過,夕陽紅中的大作家與普通農村婦女結合的伴侶之真實剪影與愛情內涵。浩然的心不能說不高尚巍峨豁達透明。
他籌辦三河文聯,創辦文學刊物《蒼生》,輔導農村作者,謂之「文學綠化工程」。他說,農民作者發表作品,比自己生兒子抱孫子還高興。
我後來接近退休之際,不再任課,成立個《朝華文學社》,請浩然做顧問,題寫牌匾、刊名,辦了份《朝華報》,從版面到內容,浩然都及時提出意見。20 世紀 80 年代初,我在河北省香河一中任教,聽說浩然來香河輔導兒童文學創作,我便向他提出要求,為我輔導的文學社團和喜歡寫作的學生做一次文學講座。浩然興致勃勃地講了兩個多小時。
樸實人品,樸實風格,樸實心靈,虛懷真誠。浩然這顆心,對文學的虔誠摯愛之心,追求嚮往之心,簡單質樸之心,文壇需要,文學需要,人民需要。「我看老百姓臉色寫作」,「一輩子為農民寫,寫農民」。他的心廣袤、陽光、質樸,曠達,他期待養育他的土地,愈來愈美好。
( 作者系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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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我與賀敬之、黃宗英、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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