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
從2019年元旦起至舊曆新年,這段年份較為模糊的日子,我擬在個人公眾號推出《2018年度鋒味詩選》(得益於詩人理坤給我的靈感),盡己所能走近一些(由於時間及視野等因素,當然僅是部分)可能被低估、被忽略甚至被遮蔽的詩人。他們有的小有名氣,有的默默無聞,境遇不同,詩風各異,但有一點是共通的,安靜、低調,對詩歌有著純粹的熱愛。這種熱愛無關功利,僅透過文本就能覺出其骨子裡的詩人氣質。
作為個人詩寫的一次自覺研習,這組策劃是我獻給寒意未消的2019年初的一份禮物,也是藉以新年表達對這些同道兄弟姐妹們的敬意。
每年的開頭都有寒冷的,不過等到了開春,就暖了。但願在這段寒冷而匆忙的短暫歲月裡(2019年1月1日至2月10日),這些詩人們以作品對2018年的回望,能給讀者以春天般的享受和不一樣的漢詩之光。
2018年度鋒味詩選|香香(18首)
策劃/盧聖虎
詩人簡介:香香,畢業於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出版詩集《月光兇猛》。有作品散見《詩刊》《江南詩》《陝西詩歌》《詩選刊》以及若干詩歌選本。現居上海。
頓悟
地平線開始鬆動
我試著換一個角度來體悟
西風古道瘦馬老樹昏鴉的廝守更豐饒的白
開始從雙重發旋裡流亡無法擦拭
眼淚是沒入巖石的箭簇
細嗅薔薇我無意說出舌尖上的卦象
星空是一隻千瘡百孔的骰子
被誓言和乳峰的鐘擺擲來擲去
無意去叫醒一株桃花刪繁就簡
讓那些試圖關閉的詞語受孕吧
以便我在你雨夜臨摹的經卷裡
能輕易聽到你耳環上響動的黃昏
打躬作揖彼此嫵媚
▲2018.1.3
父親
訥於言一半是天性一半
是後天負重和金銀這些貴金屬無關
沉默是一粒無力受精的時光卵來世
能否換一種活法?
你生前的那些農具是如此健談
比如扁擔鋤頭鐮刀和犁鏵
躬耕隴畝是你另一副肉身風骨
如果作畫,屬於農耕田園
如果寫詩成文,該是現實譜系
如果入律譜曲,則是高山流水
知音少無法治癒的暗傷
反向生長包括啟蒙最好的父子
彼此必定是最好的心靈探險者可惜
我依然是一個還沒準備好出門的遲到者
我懂你願意化身為你有意省略或者
無力說出的那部分指向來世
告訴那些到訪者抑或盜墓賊所有該被銘記的
註定會以口口相傳的方式
完成不朽而你耕耘過的那片土地
也會為你籤字畫押出具證明
▲2018.1.7晨
廢墟
白日夢太難
冬天習慣從低處而來大多數物種已經銷聲匿跡
拒絕認領枝頭上紅透的柿子
詰問洩露了你太多的秘密
我必須說出這個事實
松竹梅更像一摞贗品
額度歸零那些餘溫並不是合格的擺渡人
閃電和記憶荒廢太久
紅燈籠像是從不誤點的食客
魚腸火鍋的味道充滿季節的彈性
恍若偈語背對屏風飲酒的那個人
剛剛和歲月完成一次完美致敬
歸去來兮空屋不見人
夢裡我多次秘密拜謁你
醒來只記得我拿著鞭子
狠抽了故鄉這個廢墟
▲2018.1.8
東京站
說什麼虛構或者虛偽
你以簡單的對白和字牌
去接引世界的通俗易懂
急劇移動的候車人流
怎麼看都像歐體裡的橫撇豎捺
秩序井然有森嚴法度
大地偶有驚顫便由濃轉淡
出鋒就是遠方
有素不相識的溫暖抵達
人形燒秋刀魚關東煮
中日韓料理各自歡愉
地面剛剛降下一場大雪
地下早已完成分層摺疊
銜接的方式不是弧是折鋒
聲音被摁在車廂之外
靜默已經爐火純青
安靜與安靜之間隔著心思的暗流
有人破門而出有人繼續安於現狀
鐵軌上的鏽跡是歲月遺落的一摞藥方
沒有尾聲每一步都是序曲
▲2018.1.24於東京
東京大雪
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勸止
你的滔滔不絕因為你
一度整個世界都白了
漢江邊那隻多年前被我射落的麻雀
一直拒絕從舌尖墜落
恕道奢侈這千裡之外的壯年大雪
指向大地的姿態並無不同
只是麻雀和金槍魚刺身的味道殊異
居酒屋裡的暖氣輕易讓我忘記你的冷
融酒入冰舉杯進喉時間不是解藥
膝下的Cathy和正爺才是雲淡風輕
說什麼敗退每一步都是前路
即便置身雪原我也能憧憬此等盛景:
看著這純樸的打鬧和嬉笑
也足以讓餘生安身立命。
▲2018.1.23於東京
立春
起承轉合立春是歐體裡那些還來不及展開的筆畫
消亡還是新生依舊是變數
確定的是魚群和植被
正忙於準備出場的臺詞
這個季節的善意
就像攥在手心裡回家的票根
有緣的被接引多謝好意
我必須抵制被代言的闡釋
我注意到窗外的茶花已經打開
但我還沒有決定喝完這碗羊肉湯之前
是否該帶著Cathy和正爺
去郊外挖一籃薺菜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來校正那些搖晃的詞彙
在做好這些事之前
我還是想回頭
再看一眼綠植根部的殘雪
這種倒計時的告別並非冗餘
就像鉤連頓筆和藏鋒
面向春天溺水或守口如瓶
▲2018.2.4立春
元宵節
一夜魚龍舞今夜之後
我更關心那些熱鬧和喧囂如何自處
否則,那些退隱就不會成為一種蒙難
有的人已經早早出門
更多人還在燈籠催紅的門窗後
躑躅如何再次楔入
那些煮沸的劇烈早已習慣被包裹
無論是黑芝麻紅豆沙還是核桃棗泥
無論沉潛或漂浮
在今夜都仁慈的像一場騙局
街市上摩肩接踵更像一種天命的廢棄
在一個複製的春天裡
激活也了無新意
那麼,還不如讓自我重申
盛開這種安靜的冒險
▲2018.3.2元宵節
福字
戊戌年春日,應師兄馬竹之約
做此同題詩。
硯臺再一次注滿
不過是寥寥十三筆
但我卻無力在一個福字裡臨摹出
往時承諾給你一個人的冒險
我需要重新構思
擁你入懷時的一筆一划
那都是註定要獨自經歷的修行啊
一次藏鋒或出鋒足以翻動春色
我沒法拒絕你不動聲色的擺譜兒
我必須全力破譯你
迂迴曲折起承轉合的裡那些春意
要不陪我去溪邊洗墨吧
我喜歡你在我指尖叫春的樣子
那些過於突兀的落墨
能否讓春水洗得柔軟些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不可否認某些盛開是無法阻擋的
我只想在你我餘生
可以遇見的某個新年
緊握一管河流
將福字倒掛成瀑高懸
於你每日經過的門前
▲2018.3.4
暮春
我喜歡看你的
矜持在我肚腩上
節節敗退的
模樣
不想說風光獨好
但你卻執意指著
江南春三個字說
南字要是再扁方一點
夏天就可以安心接過
季節的權杖
這飛絮的證據太過實誠
錦鯉遊過去好久了
你的論證讓湖水至今還在
抽搐我的轉場
於你定是一種成全
春衫薄這盛大的鋪陳
不過就是一場大撤退前的佯攻
我琢磨半天
是否該把這澳洲無籽青提
和著武夷山大紅袍一起
衝服
有禪嗎?是否該加點鹽
風乾的墨汁驟然變瘦
而宣紙應聲長出骨頭
▲2018.3.13
謀逆者
腰間贅肉
盛開
我必須做一個
謀逆者
殺死這肚腩上的
春天
▲2018.4.6晨
聲聲慢
窗外櫻花落杜鵑花開
草木發胖
室內我自寬衣可解帶
可趁娃娃們入睡的時候一絲不掛
讀帖臨帖如打坐
洗硯順便洗心
做一百個伏地挺身
被門擠壓的手指痛不見血
仿佛有雨又下不下來的樣子
朋友圈這座新城草木深如廢墟
不評不贊不參不拜
青山常在別來無恙
該去換一身夜行衣隨月色
潛入一座久違的村莊
▲2018.4.14午後
四月
花蕾荷爾蒙誓約
春天的要素很多
耕種的哲學而你是不變的
私奔的水煮魚
毫無意外的被喧譁分食
我的琴鍵依舊匍匐在你緘默的鍋底
說起來總是容易對位太難
如果春水總是找不到出口
我寧願把所有的汗腺摁死在季節邊緣
低處的悲輕或重都像一個譬喻
每日都是新的新葉是開始
落紅也是只有你不是
曲項向天歌頹廢被童聲劃分
拳頭如古墓實則空空如也
▲2018.4.26午後
痛是一種迂迴的布道
很難媾和:
一邊作繭自縛一邊自我解套
能做的也就是讓內心
每一次的左右互搏
對外呈現的更不動聲色一些
試圖將過往清零
以便讓懸崖邊的壯年
繼續屹立不倒
積分兌換現實向未來的尋租
有些小心翼翼甚至綏靖
無關抒情這都市的雨水如祭品
不過一點膚淺的深意
車位房子和戶口繼續被瘋搶
局外人的平靜何嘗不是另一種瘋狂
痛和悔是一種迂迴的布道
荒冢一堆草沒了
這種豐富的隱秘
多麼像一場心知肚明的浩劫
我們不是彼此的墳墓
那最低也是彼此的鯰魚
▲2018.5.19 午後
梅雨季推理
我本來只是想和你
聊聊杜鵑的枯萎
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微信過物業
要求澆花工人必須懷抱
更多的仁慈我深感悲哀的是
難道整個世界只有我比你更知道
你比我更需要這季雨水?
這種冥思的秘密會不會
由於過於生動而反至膚淺?
艾草還掛在門楣
這種被截取的悲憫或者祈禱
似乎更適合觀瞻
我決定禁口修行你這惱人的雨水
所以就不要再追問:
一生懷抱一個女人(男人)
和一輩子澆灌一朵花
旨趣有何不同?
你的追問和我對你的擁抱
一樣充滿風險
▲2018.6.22正午
反駁
彩虹來了
在他之前
房子已經被落霞鍍上一層金色
黃亮黃亮的那種
童聲在彩虹之上
抵達又忍不住再出發
很多物事還都不願落幕
那些定格在鏡頭裡的沉默
怎麼看都更像一種掙扎
杜鵑重現生機但這宿命的突圍
何時才能擺脫雨水?
這種隨機的活法讓人揪心
今宵酒醒何處?
我是否只能用虔誠祈禱虔誠
這彩虹裝飾的黃昏
正努力替我們說出假象
於是百葉窗後
有人寫詩有人吟唱
有人史筆勾勒
有些仁慈已經讓人無法
反駁
▲2018.7.24
一場虛驚
開始批量早醒批量
做夢遇見故人
不同時期的辣椒
成為一種忌口但依舊喜歡
酸辣去骨鳳爪正宗川渝毛血旺
和漢派鴨脖沉湎於練字
與王羲之歐陽詢褚遂良楊凝式張猛龍
輪番手談
鄙視蘇黃的字大愛顏魯公
從勤禮碑愛到多寶塔
願意在此塔裡坐化
家庭財務資產端沒有變化
負債端一度惡化不過是虛驚一場
結識了很多新朋友屏蔽了
一些熟悉的陌生人
知我者交不想做血緣的奴隸
包括酒杯
兒子開始咿呀學語打醬油
還需要一兩年
偶爾也會想什麼猴年馬月能抱上孫子
知道了哲學如京劇慢讀慢發現
大驚克爾凱郭爾劉小楓
開始謀劃一場秋季或者冬季旅行
童子六七人興盡而返
生活在慢知交在遠
其實更多冰鎮的鋒利
都早於這個夏天
▲2018.8.13晚
颱風帖
稍稍有些讓人失望
你那麼拼命穿透紗窗的樣子
難道只是為了在我陽臺上
留下這攤汙泥?
吸塵器是指望不上了
假借一方毛巾
我輕鬆將這場風暴投進垃圾桶
我驚詫於自己
收拾殘局的嫻熟
平靜得就像一個劊子手
你來不及喊痛已然被恢復如初
看著這方簇亮的陽臺
我開始懷疑
這裡剛剛是否真的捲起過一場颶風
再大的風暴最終都抵不過廢墟的宿命
對空舉杯我拿自己的肉身相祭
就當一場對峙:常春藤布穀聲人字雁陣
這由低到高的過程
我需要甄別:
誰才是那個誠懇的聲音?
在替我說出這場風暴的真相
▲2018.8.21晨
臨帖
假借水才能更好放低身段
與宣紙親吻滲出墨香
每一個古老的方塊字就是一粒魔方的種子
長出爐火純青或慈眉善目
這指尖的顫抖並非風險遇見和彼此相對才是
凝膠入定不過是靜候一場一見如故的手談
唉乃一聲所有被忽略的一一被重新喚醒:
粗細疏密濃淡燥潤奇正避抱已是千帆
原來那些凹陷的沉默才是最好的奔跑
一切譴責和闡釋都是冗餘
你們這些賊毫啊
多少次我都想把你們推上城牆砍頭示眾
不曾想,到頭來卻是你們
給我留存了日子裡的這些真相
▲2018.12.1晨
編後:香香的詩保持了一以貫之的冷峻和思辨色彩,在建立自己的詩歌語系上有自在的發揮。以不恭不敬甚至冒犯的旁觀之態,為我們呈現著世間另一種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