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忻鈺坤的老家內蒙古包頭,一個礦藏豐富的地方,開礦採礦是他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事。家裡也有人做礦產生意,他聽多了礦上的悲歡離合。
高一那年軍訓,一座三角形的大山在他眼前轟然崩塌,少年心裡揮之不去的記憶,是他拍《暴裂無聲》的原因。
多年來,忻鈺坤一直思索那座山為什麼會塌?那座山能夠代表什麼?
恰好在創作《暴裂無聲》劇本最核心的時間裡,他看到梁曉聲的一本書《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對中國而言,生產力正在擺脫落後,經濟基礎正在擺脫虛弱,商業時代正方興未艾地孕熟著,階級正日愈加快地分劃為階層。
「那本書對我影響挺大的。我到底是用劇本、影片講實實在在的事情,而這件事所能代表的東西有限?還是繼續嘗試,從點做到面?」忻鈺坤問自己。
忻鈺坤
2014年《心迷宮》成功後,接踵而至的合作和片約一度讓忻鈺坤不知所措,但他覺得自己身上還有一份像責任的東西。
《暴裂無聲》原本叫《山野追蹤》,後來覺得這麼一個清秀的名字已經不能完全涵蓋電影強壯的一生,就改名叫《惡人》,再改寫劇本的過程中,終於找到更合適的《暴裂無聲》。
昨天,這部電影公映了。
(以下內容含有輕微劇透)
2004年凜冬,一個北方礦業小鎮上,牧羊少年帶著羊群在山裡行走,路過淺淺的河溝駐足遠望。
兩天後,礦工張保民(宋洋飾)得知兒子失蹤,急切趕回家中,三天後,律師徐文杰(袁文康飾)的女兒也失蹤。他拿起電話打給他能想到的唯一嫌疑人,黑白兩道通吃的煤老闆昌萬年(姜武飾)。
於是,兩起本來毫不相干的失蹤案意外關聯到一起。
《暴裂無聲》是忻鈺坤在犯罪類型片上的新嘗試,相較《心迷宮》精巧縝密的多線性敘事,《暴裂無聲》用其線性敘事,對當代社會投入關注,片中熟悉又有疏離感的西部空間環境與人物、故事之間互文見義的結構,讓影片有嚼頭。
忻鈺坤解釋:「站在特別寫實的角度去看片子,可能會有點抽離。如果抓住裡電影裡一些小小的隱喻,就比較容易理解了。有的電影像詩,有的電影像畫,《暴裂無聲》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寓言故事。」
《老男孩》是忻鈺坤最喜歡的韓國電影
忻鈺坤最喜歡的導演是樸贊鬱、奉俊昊和金知雲。
他說,韓國電影很早就開始嘗試類型的融合,他們通常會給觀眾一個很熟悉的故事,最後卻讓人看到了意味不一樣的電影。
因為喜歡《老男孩》,這次他還請到《老男孩》的動作指導李洪彪為宋洋設計打戲。
忻鈺坤對自己的作品定位很準確:「好像一條很新鮮的魚,就沒有必要紅燒,《暴裂無聲》不是《心迷宮2.0》。我希望觀眾忘記《心迷宮》,來看一部全新的電影。」
對低成本處女作,觀眾很寬容地將你推至高點
如果第二部不靠自己摸到高點,那就是能力問題了
時光網:很多導演拍處女作時都初生牛犢、無所畏懼,當得到認可、獲得一定話語權後,拍第二部時會不會有所顧忌?
忻鈺坤:會,壓力很大。因為拍《心迷宮》時不太知道最後的結果怎樣,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對了。
這部《暴裂無聲》確定有很多投資、拍完有上映的機會,也知道大家的期待是什麼。
當人們都覺得你是一個複雜敘事能力很強的導演時,要不要在新片裡做更多設計?我是做了一些取捨的。
時光網:怎樣的取捨?
忻鈺坤: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開拍前十天,在重敘事還是在重風格上,有很強烈的心理矛盾。
因為《心迷宮》預算很低,拍攝方法、進度、表現方式都更快速、更獨立。到《暴裂無聲》,我想能不能在表演、視聽語言方面有所加強,但它有時會跟敘事產生一些矛盾。所以就有些糾結。
最終我會覺得,還是要服務故事,所以我把有些風格化的設計削弱,把故事節奏先講清楚。
《心迷宮》劇照
時光網:如果以看《心迷宮2.0》的心態去看《暴裂無聲》,恐怕很多人會失望,所以你希望觀眾看片之前忘了《心迷宮》。這兩部電影在你看來有何區別?
忻鈺坤:《心迷宮》的時候反倒在主題表達層面沒想那麼深,我的製片人講了一個發生在他老家的故事,我想如果改編成電影應該會很有趣。
不管是黑色幽默還是宿命論,其實到最後是輕於故事的,是在故事底下的,觀眾首先會覺得故事有意思,之後再通過人物關係以及對社會現狀的描摹總結出自己的感受。
但《暴裂無聲》有點主題先行,《心迷宮》之前我就完成了第一稿,我想把自己成長的環境,對於環境的認識和看法,包括把背後一些問題的根源展現出來。
所以《暴裂無聲》是完全在一個主題的籠罩之下慢慢建立起來的。
時光網:《心迷宮》的創作為《暴裂無聲》積累了哪些經驗心得嗎?
忻鈺坤:其實《心迷宮》的成片我看了很多遍,還是覺得有不少問題。這個問題有礙於當時的時間、成本壓力,所以觀眾會寬容地認為它是一個低成本、處女作,會給你墊上一個箱子,讓你站到高點上。
但第二部大家會把這個箱子抽走,如果你不靠自己摸到高點的話,那就是能力問題了。
有一點變化是,在《心迷宮》後我重新改《暴裂無聲》劇本時,會覺得原來那個故事過於沉悶。通過《心迷宮》我覺得觀眾很需要快速帶入故事,隨後再去感受主題或者更深層的東西。
所以《暴裂無聲》我做了一個調整,希望回歸一個相對簡單的、易懂的、更吸引人的故事。
其實我們是用語言、導演的技巧在另外一個層面講另外一個故事,給觀眾更多的留白。
小男孩到底是怎麼死的?
原來忻鈺坤做了這樣的設計
時光網:對於片中小男孩「是否死亡」的留白,你是怎麼看的?原本也沒想把這個過程拍出來?
忻鈺坤:最初就沒想過要做一個案件的呈現,如果我真把那場戲拍出來的話,它就變成一個以事論事的結果了,但通過這件事折射出來的整個社會狀態對我來說才是重要的。我想觀眾關注的也是事件背後的力量。
現在很多觀眾看電影會有思維定式:是去找兇手?還是去找一個失蹤的孩子?
如果我在前面做了很多鋪墊的話,接近一半時,觀眾就知道結局了——最後孩子死了或者是找到了,這會失去很多有趣的東西。
所以我在想,能夠有什麼樣的劇情讓電影再有一個小的反轉?所以差不多在結局前五分鐘,我做了嘗試——讓孩子從山洞出來。
這樣瞬間觀眾就覺得,好像我的命題不一樣了,一直找孩子,但是孩子卻出現了,而且用相對比較直觀的方式出現在觀眾面前,觀眾會突然覺得原來我不是要講這個主題,而是另一件事。
那麼可能這時候,觀眾一下子從關注孩子變成了關心孩子的父親,他在山上會不會因為跟昌萬年的矛盾有生命危險?我覺得那一瞬間的轉變會很有意思。但是很快你會發現,之前的直覺是對的,那孩子的確死了。
通過這樣一次反轉,既把孩子最終的歸宿或者他是怎麼走到那個山洞的,也做了一個交代。除此之外,通過煤老闆昌萬年和律師徐文杰之間的對話,也把孩子最終的下落做了一個描述。
相對《心迷宮》來講,《暴裂無聲》的信息量會更大。
《心迷宮》的觀影快感在於公眾看到表面一層的故事,去腦補另外一條線的人物關係,最終導演給他呈現了就OK——哦,跟我想的一樣,或者有一些出入和驚喜。
《暴裂無聲》其實有很多東西在另外一條線並沒有完全表現出來,需要觀眾動用強烈的參與感去挖,可能就會挖到更多劇情。
時光網:所以小男孩是不是姜武射偏了?他想射羊但是射到了小孩?
忻鈺坤:我們在劇本裡有對整場戲的描摹。之前對人物性格有交代,小孩跟他父親一樣,是很偏執的人,他覺得這個羊是我的,我不會賣給你,也不會讓你傷害它。
但是姜武覺得無所謂,我射死給你錢就對了。他在射羊的時候,孩子要保護羊,所以意外被射死了。律師此刻成為目擊者,他和姜武達成了一個談判,是同謀,手上也沾血。
很多看過電影的觀眾跟我聊《暴裂無聲》,普遍反映是剛看完有點懵,或者是有太多東西要腦補。等你發酵一段時間再去看第二遍時,這些東西更準確地浮現了。
就像我看《玉子》,其實我對奉俊昊是很崇拜的,第一次看完覺得好像與預期不符,他以往的片子結局會非常深遠、暗黑,但《玉子》的結尾好像很平。
再看一次後,突然發現有很多之前沒注意到的細節、臺詞,狀態,包括結尾的處理,會覺得這是另外一部不一樣的作品。
導演回頭看《暴裂無聲》有哪些遺憾?
是要符合很多人的期待?還是做自己想做的東西?
時光網:如果說《心迷宮》因為時間、成本等給你造成限制,那現在回頭看第二部《暴裂無聲》,你覺得有哪些遺憾的地方?
忻鈺坤:在文本上是我耿耿於懷的,前面也提到,它最早有個基礎框架,《心迷宮》之後,我再想去往裡面填充修改的時候覺得不那麼容易了,這是來自於我內心的糾結——到底是符合很多人的期待?還是要做自己想做的東西?
但是這個框架真的很好,是我一直想拍、但還沒有機會實現的作品。所以這個過程中,我要往前走,但好像還有東西拽著我,剪斷、徹底放棄它,好像又割捨不了。
所以我還是要回來,把原本的東西再填充起來,但填充過程中,確實有很多不是當下特別想去做的創作。
我回頭再看《爆裂無聲》的所有東西,會有點割裂的感覺,在兩層的敘事過程中,它並沒有特別好地粘合在一起。所以可能觀影快感沒有《心迷宮》那麼強烈和順暢。
但是最終我會給自己一個解釋吧,最早的命題我做到了,路上雖然有糾結,但是最終目的可能會在下一部。
相比《心迷宮》時期,忻導瘦了很多(關注點是不是不太對)
時光網:第三部會是什麼題材?
忻鈺坤:我可能還是對比較嚴肅的、有一些黑暗氣質的東西,有強烈的表達欲望。回到電影創作來講,希望做一些跨類型的嘗試,跟其他的敘事方式做一些結合,能帶來一些更新的觀影感受。
第三部還沒定,暫時想寫一個跟科技有關的電影、可能也是懸疑片。
時光網:你排斥商業嗎?
忻鈺坤:其實我覺得市場很重要,只是在國內大家對商業片有一個很奇怪的定位,所有的東西都是很強烈的票房指向。
但我們看很多電影工業發達的國家,商業類型片也有精品,即使它不一定完全符合觀眾的訴求。
所以我做電影,也想把很概念的東西掰一掰,除了市場數據不錯外,還有新鮮的東西被觀眾喜歡。
時光網:你很看重作品與觀眾的交流?
忻鈺坤:是這樣的。每個導演的創作觀不同,我很需要通過電影跟觀眾溝通,《心迷宮》、《爆裂無聲》都是這樣,包括我們做的很多的主題的埋設或者是鋪墊,觀眾是否能夠看得到、挖得到。
時光網:去年最喜歡的華語商業類型片是哪部?
忻鈺坤:印象比較深的是《繡春刀·修羅戰場》,它就是在一個類型裡做了新的突破,而且故事到最後其實還有很多改進的空間。對觀眾來說,不僅能得到最基本的快感,還可以琢磨更多。
時光網:今後會想要做更大規模的商業嘗試嗎?
忻鈺坤:其實很有意思,《心迷宮》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機會渺茫,設想如果有一天電影公司的大佬坐在自己對面,我要準備什麼,要做這個東西還是那個東西;
現在,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變了,很多合作者找來,但當你聊到根源、聊到創作自主性的時候,大家還是用到你的某些成就或者某些特質來完成你的更大商業運作,或者是商業作為。
我覺得單憑自己、單憑一部影片,還不具備這個能力,所以可能還需要再做幾個創作,而且自己也還有很多東西想去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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