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火楓林，瓊壺月夜，長歌倚樓。歲歲年年，花前月下，一尊芳酒。水落紅蓮，唯聞玉磬，但此情依舊。聽弦斷，斷那三千痴纏。墜花湮，湮沒一朝風漣。花若憐，淡若清風繞指柔。
憶盛世之時，月明星稀，「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花萼樓被周圍盛放煙花襯得格外絢爛。今日是我的生辰，玄宗在花萼樓中為我舉行盛大的生辰宴，宴會之上，我翩躚衣袂，一曲霓裳彩衣舞大放異彩。曲罷，「特請為娘娘作詩一首」。大唐的詩仙李白端起酒杯，一手輕撫鬍鬚，「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眾人舉杯，觥籌交錯，鼓樂齊鳴。玄宗微醺，注視我之時，眼底是不盡的柔情與自豪，又使我憶起我們徹夜長談，論詩詞歌賦、論天下蒼生。想我楊玉環自幼受教，歌聲絕倫、舞姿優美，也曾飽讀詩書、見識匪淺，也可以己之智解玄宗之憂。後宮佳麗三千人向來不缺貌美的女子，十多年的恩情又怎憑一個貌字得以維持，若僅因貌美，換作她人，大唐是否也不曾減弱半點風光，榮耀亦然。正當我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之中時，倏地，眼前一派祥和的盛宴之景被黑夜吞噬，前來賀喜的眾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李樹梢上，一輪殘月垂在天幕。「楊國忠謀反，如今已被刺殺。還請皇上割斷恩情，將貴妃娘娘一併正法。」「安危就在頃刻之間，還請皇上儘快做出決定。」「妖妃！禍國殃民！」不知從何而起的聲討如洶湧潮水般湧來。馬嵬坡、佛堂、李樹、白綾……窒息，窒息。夜色降臨，只落下一聲嘆息。嘆息世人皆罵我紅顏禍水，可若不是玄宗對政事深感倦意，就算沒有我楊玉環，也會另有她人，最終也不會改變這個國家走向沒落的局面，我又何罪之有，背負此等罪名又何其可悲？
一陣眩暈，「回眸一笑百媚生」仿佛還在眼前，「貴妃仙逝」依舊在我耳畔迴蕩，卻又折返到了時光歲月縱橫交錯之處——花萼樓。再觀周遭，風光大變，已是後唐。時間之軸上本不該有我存在，可或許是上蒼作祟，將我又帶到此地，親眼看著花萼樓毀於一旦。離火狼煙灼天起，殘花敗落漫天飛。看那昔日風光無比的花萼樓，那夢開始的地方，被戰火摧毀殆盡。而我，只一輕飄的靈魂罷了，無能為力，也無動於衷。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幾度春秋煙雨，怎能留住昔跡。只縹緲地抓住執念，憶盛世歌舞昇平，憶馬嵬坡前悽慘。「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樓，上有傾國傾城之舞袖，如今卻已是徹骨寒意千丈雪，飄搖夜雨十年燈。幾段唏噓，幾多憂愁。未將「分明怨恨曲中論」，只嘆「亦是恩賜亦是劫」，我無非他人掌中玩物罷了，命運又豈隨我意。
如今我魂在此地，人非故人，景非故景，情非故情。看新世繁盛美景，似水流年。世人看不破的鏡花水月，不過我指尖煙雲、世間千年，如我一瞬。我也曾想，若時光倒流，我寧願做一名無聞女子，不伴他左右君臨天下，隻身一人，獨享清歡。借一絲秋風清逸，披一件淡雅素衣，飲一杯雨前新茶。漫步於清流之畔，看梨花漫天，淨玉無瑕。又怎會憂愁那緣聚緣散，背負萬丈塵寰。看曲終人散、時過境遷，一世繁華之後，愛恨皆隨風，不過一場山河永寂。
燈火星星，人聲杳杳，歌不盡亂世烽火。烏雲蔽月，人跡蹤滅，道不出如斯寂寞。
轉身，就於這花萼樓下凋零，一縷冷香遠，逝於風，笑意淺。
張若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