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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超強的記憶力,雖然並不是真的過目不忘,然而在我成為「影子武士」們的教習之前,我竟然對自己的生活毫無印象,甚至,我都想不起自己曾有個童年,自己的童年是在記憶的訓練中度過的還是在捕捉蜻蜓和遊魚的快樂中度過的。對此,我也十分不解,而歸梳房那些同樣記憶超群的教習們卻不是這樣,他們記得,他們甚至記得哪一年母親給他燒的哪一道菜因為心不在焉而多放了幾粒鹽。
沒有之前的記憶讓我感覺空蕩,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從什麼地方飄來的,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讓自己生下根,落在地面上。「你其實沒必要在意。」麼柒說,「在這裡的哪一個人,不是有故事有創傷的?記憶往往會讓人更痛苦。終有一天,所有的記憶都會消逝,沒人還能記下什麼,再說記下又有什麼用?怎樣都不會讓你重活一次。」麼柒說,「反正我什麼也不想記住,我死的時候,最好連自己曾活過也一起忘掉。」他的嘴角時常有取之不盡的草葉兒,「教習,我有時真希望那一天能來得早一些。當然,我也不會太過輕易死去。」
偶爾空閒下來的時候我會想,我究竟是和麼玖親近些還是和麼柒更親近些?我為什麼要和麼柒走得這麼近?為什麼感覺他的身上有我的影子?可仔細咀嚼的時候又發現沒多少相同,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那個樣子。可是,我就是會突然感覺,他和我像。
麼玖和我其實也像。就連那份堅韌、固執也像。有段時間他因為「出活兒」不來找我,我的心裡就會生出太多紛亂的草來,儘管我對他「出活兒」並沒多少擔心。在萬裡挑一的「影子武士」中,麼玖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何況他心細如髮,任何的危險都無法欺騙到他的嗅覺,就連從不參與武功訓練、對武功高下沒多少判斷力的歸梳房教習們也都認為麼玖是「影子武士」中的天才,而這天才又那麼刻苦努力,從不放過讓自己精進的機會。
從不放過。
他的幻影術是「影子武士」中最高的,就連專門的教習都難以和他相較,他可以輕易地在教習們面前隱身,將自己的身形變幻成一片樹葉,一隻飛鳥閃過的影子,或者一隻輕手輕腳的貓留在燈光中的身影——在䯢林洞,他能騙過所有的人,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卻……
我總能發現他的存在,儘管他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
「你,一個不會武功和忍術的人,怎麼會……」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發現他,大約是在歸梳房閱讀那些驛報、書籍文書和信件而過度敏感的緣故,大約是記憶力的緣故:我似乎能記住自己身側的一切變化,哪怕只是一粒灰塵的墜落,一隊螞蟻的爬過。
「終有一天,我會讓自己能在教習的面前隱身,讓你根本發現不了。」
我也盼望有那麼一天。但我不能說謊。
8
又一名「影子武士」在訓練中死去。「可惜了,」胖教習在我們面前發出惋惜,「前不久,他還曾向我借閱《子恆教書》。這本很生僻的文論,在他之前只有一位武士曾借閱過。他在第四十七頁的第三行點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墨點,現在看來,頗有些一語成讖的意思。」胖教習的語氣和他的表情很不匹配,從他的臉上我們看不出惋惜的成分,反而是笑意更多些。
簡單的葬禮之後,麼玖來找我,當然使用著「影子幻術」。我閉著眼睛,可來自空氣的些微變化還是讓我有所察覺。
「教習,你看看這個。」
是一個象牙白的酒杯。杯底鑲嵌有兩條奇怪的遊魚,一條似乎要將另一條吞下去。
「你們殺了孩子?」我問。
「不是,不是。」麼玖說,「我是見它特別,出活兒之後就把它順了來。當時天色太暗我並沒看清,以為是象牙包銀,沒想到是嬰兒的頭骨。」
「鎮西將軍,劉鶴鳴。」我猶豫了一下,「關佑河,狼居胥節度史。」
「不,他是一個影子,一個隱藏在背後的人,」第一次,麼玖對我的判斷做出回答,「一個奇怪的人,居住在一座極為偏僻的民房裡,屋外全是茂密的竹子。他有偏頭疼的病,好飲酒,最後就死在了這上面。你猜不到,為了讓他死亡,我們在竹林裡埋伏了近半個月,他的級別竟然是,『雷霆』。」
「程野。我不知道你們觸動了什麼,但應當不會風平浪靜。」我望著存放驛報的地方,「奇怪的是,我們歸梳房竟然沒有發現半條蛛絲。」
「教習,你要相信我們的偽裝術,沒有人會發現他的死和『影子武士』有關,他死於頭疼和略有些過量的酒……」
「即使他是正常死亡,也不會風平浪靜的。何況,他們未必相信……」
「會不會,在你們已經銷毀的……」
我看了麼玖一眼。是的,在䯢林洞和這些「影子武士」之間沒那麼多秘密可言,大家隱藏著,按照舊有的規則保守著,但秘密最後還是被更多的人知曉,然後是心照不宣,然後可能在閒聊中不小心洩露出來……歸梳房的文檔銷毀是絕密,由三位專門的教習負責。要知道,送至䯢林洞來的驛報、信函、公文和秘札都是副本,有太多的、太多的不清楚面孔的人在為䯢林洞秘密做事,我們可以想像,它是一張有著豐富的聯結又各自獨立的巨大的網……文檔的銷毀是連我這個歸梳房教習也不曾參與的。我只知道它們會被送入一個密閉的大房間裡,然後化淤池的一側就會湧出藍色的水流,水流略有一股腐草的味道。
「沒有。這個沒有是可怕的,它可能意味著,還有一條更為隱密的我們也無法偵知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