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犟的相子(小說:花村記事之三)

倔犟的相子（小說：花村記事之三）

徐宗義

該小說曾連載於《編鐘之聲》報文學副刊

掀石磙與挑草頭

一九八零年，家住花村五組的相子二十二歲，身材魁梧，圓盤大臉，不過倔犟時令人大跌眼鏡，臉上表情與手背筋骨都帶上了倔犟色彩。花村五組的孩子不聽話，倔犟了，家裡大人就拿相子當說詞訓斥孩子，相子成為了被指責的不雅對象。一天，花村五組一個孩子又倔犟了，歪著僵硬的腦袋，眼光斜視地瞧著父親，鼓嘟嘴巴，意思是就這麼倔犟，你能拿我怎麼辦？父親朝孩子狠狠瞪眼吼道：「你要學相子一樣倔犟，小心我用鞭子抽你！」說完，故意將眼光瞧向牆壁，那兒赫然掛著一條牛鞭，平時抽在牛背上，一鞭下去，牛背上就出現了一道令人心疼的血痕。孩子雖然畏懼牛鞭厲害，但見父親並未走向牛鞭，便放心頂嘴道：「相子倔犟才沒人敢招惹他，他家的豬吃了別人莊稼沒人敢說。」這不是鬼話嗎？做父親的認為這孩子必須抽，不抽醒頭腦，以後就是相子的翻版，哪個女人願跟一個倔犟的男人生活一輩子？不能成家立業，孩子不是等於毀了嗎？因此做父親的滿臉寫滿憤怒，過去取牆壁上的鞭子，可是返回時，發現孩子跑遠了站在那兒，依然腦袋偏著與父親較勁：「我就倔犟，我就倔犟，你來抽我呀！」父親真的大步跑向孩子，但這個犟孩子也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邁起敏捷的兩腿，一個機靈就消失在父親的眼前。

相子還有一事像倔犟一樣在五組有名，就是力氣大。初冬的一天，村裡幾個同齡小夥子在稻場上聊天，突然有人提議掀石磙練練手腳，此人的真實意思是藉此測試誰的力氣大，都說相子力氣大，但他沒有親眼所見，總覺得是以訛傳訛，浪得虛名罷了，他想今日眼見為實。但提議者話一出口，就遭到幾個夥伴反對：「要練你練，我們不練，這不是自己找難堪嗎？沒見相子在這兒坐著嗎？」既然幾個人都這麼說，提議者就真信了相子力氣大，於是就對坐在一邊抽菸的相子說：「算我什麼都沒說。我們散去吧。」大夥真的起身要散去。「哪個敢走我就跟哪個急，看哪個有膽量走出稻場試試？」這是相子的聲音。他將手上紙菸扔在地上，用輕蔑眼光掃了大夥一眼。大夥面面相覷，知道相子來了倔犟，不配合有可能挨上相子的拳頭。當然幾個人共同對付相子，相子也不是他們的對手，但問題是都住在花村五組，早不見晚見，何必為掀石磙一事鬧的嘴歪鼻斜，沒有這個必要，也犯不著如此嘛。於是他們嘀咕幾聲，站在原地不走了，聲稱配合相子的倔犟一回，不過實話實說，他們心裡卻說下次再不搞這種無意義的不討好的傻事了。相子瞧了他們一眼說：「你們依次先練習，我最後一個壓軸。」大夥又是面面相覷。提議者說：「你力氣大該你先練吧，我們先學習學習。」相子瞪眼道：「你怎麼那麼多屁話？這事是你提出來的，你不先練誰先練？」提議者被相子的倔犟威懾住了，一咬牙，脫掉外衣第一個上場。然而提議者力氣太小，雖然嘴裡大聲喊著一二三，又有大夥給他鼓勁加油，可幾百斤重的用水泥凝固的笨石磙，依然在稻場之上巋然不動，提議者沮喪了，羞愧地退到一邊，怕見相子輕蔑的火辣辣的目光，只好垂頭瞧著自己的腳尖。接著另外六個小夥子，依次像提議者一樣去掀笨重的石磙，結果個個臉紅脖子粗使盡渾身力量，笨重石磙同樣巋然不動。他們都像提議者一樣，沮喪退到一邊，心裡埋怨提議者多事。

這時輪到相子上場了。相子掃了他們一眼。有人羞愧地說：「你快上去試試吧，讓我們開開眼界。」暗示俺們是狗熊，你也不會好到哪去，因為笨重石磙是幾個相子的重量。倔犟的相子瞪了此人一眼，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將手上沒抽完的紙菸擲在說話者腳前，自信而微笑地走向石磙。但見相子兩手抱著石磙一端，擺開有力馬步，喊出一二三，大石磙一端隨著喊聲的節奏慢慢離開地面，先是五寸，再是五寸；接著一尺，當相子馬步收起時，石磙就朝天而立，傲視蒼穹。響起一陣雷嗚般的掌聲。有人由衷誇讚相子：「犟人有犟勁，花村五組沒人比得過你！」

又一天，相子被五組一個村民請去挑草頭，一行十人說說笑笑來到主家的稻田裡，發現幾個草頭比別的草頭大出半倍。有人說：「看看，捆草頭者故意想折騰我們，成心要看我們的笑話。」相子沒有吱聲，徑直走到大草頭跟前轉了一圈，對大家說：「放心，有我在此，不會被人看笑話。這幾個大草頭我包挑了。」說完將手上千擔有力插在草頭邊的地上。這時主家拿著兩條草繩，匆匆走到相子面前笑說：「不用了，我將大草頭減少分量，累壞了人不划算，無非多走一趟，寧走三步遠，不走一步坎嘛。」相子表情不悅地說：「這是何苦呢？我說能挑去就能挑去，幾個大草頭有什麼了不起！」主家不顯尷尬，仍然熱情規勸，豈知勸出了相子的倔犟，生氣道：「如果你不讓我把它們挑到稻場，我現在就回家，要知道是你把我請來的，不是我自個嘬來的，你怕我不怕，累我也不是累你，你何必多管閒事，沒有這個能耐，我就不會小瞧它們！」相子不給主家一點面子，嗆得主家臉紅。眾人也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主家只好趕緊給相子敬煙賠禮：「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低估了你的力氣，竟然忘記了你在五組力氣最大，它們對你來說小菜一蝶，好吧，你想挑就挑吧，我把我剛說的話收回來。」這時相子飽滿的臉膛上，表情由生氣慢慢舒展開來。相子接過主家遞上來的一支煙，沒有馬上抽，夾在耳上說：「我先挑草頭了，來了不能磨洋工，要對得起你的菸酒肉飯。」但見相子將千擔帶有鐵尖一端有力插入稻頭中間，身子往上一抖，千擔柄就承載在他的臂膀之上，接著臂膀用力，將草頭超過他的頭頂，再利用慣性作用，將千擔另一端鐵尖朝下，用力插入睡在稻田的另一草頭中間，兩腿與兩手有機配合，將挑著兩個草頭的千擔穩穩落在肩膀之上，保持兩端重量平衡，邁起大步走向田埂，一陣羨慕與佩服的嘖嘖之聲在相子身後響起。

娶了巧蘭

花村五組的房子，一排一排建在一座舒緩的山坡上，遠看像梯田般排列，其規劃設計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新農村建設，該組成為當時新農村建設樣板房之一。坡腳處有一堰塘四季水清，適合長魚。堰塘邊是一條大衝，兩邊坡腳最寬相隔兩百米，最窄相隔一百米。一下大雨，渾濁雨水順衝而下，曲折地流到五公裡外的滾子河，而磙子河七彎八拐，連接著幾百裡以外的長江，因此花村五組的雨水最終進入了浩瀚長江。花村五組對面山坡之上，有一條連接縣城又連接鎮上的沙礫公路，每天公路上有行人來往，還有往返縣城的固定班車。不過行人也好，班車上乘客也好，只要經過五組對面的坡頂，都會情不自禁欣賞花村五組美麗新農村的風貌。相子的房子建在坡腳處，算是花村五組新農村建設的第一批搬遷戶。三間普通的瓦房，土牆壁，蓋著黑色的布瓦。堰塘就在相子的屋場下面，全村人在此淘洗。相子輟學回家後，時光打發在責任田裡、無用的小說書上與在屋場上瞧堰塘。堰塘的小魚兒在水面輕盈遊動，水面泛起一個個小漣漪。相子只有一個夢想，就是當兵。但夢想畢竟是夢想，能不能實現讓相子一想心裡就煩，就衝堰塘撒氣，撿起小石塊用力擲進堰塘，嚇唬小魚以此解煩。相子不喜歡紅色班車的喇叭聲，它讓相子產生無盡遐想，越想越徒增寂寞。這天相子又在屋場瞧堰塘，父母從菜園回家，抱著蔬菜。父親說：「天天瞧堰塘瞧不夠嗎？不認識水嗎？」相子倔犟地說：「我瞧我的，關你什麼事？」火氣好大。父親莫名其妙。母親圓場道：「都少說一句，相子想瞧就讓他瞧，閒著也是閒著，他總得找點事情打發無聊時光。」相子起身生氣道：「莫名其妙！」走進臥室時，相子有意將臥室門關的山響。母親勸慰要發火的父親：「他現在青春期，想法也不跟我們說，本來就倔犟，以後少招惹他。聽別人說他想當兵，如果真當兵走了倒是天大喜事，去了部隊能不能提幹是小事，只想部隊生活改掉他的倔犟。」父親沉默一會說：「能當兵當然是好事，問題是他能不能當上。」母親說：「我們有個親戚不是跟鎮上人武部長沾親嗎？到時讓親戚走動走動，成與不成是另一回事。就相子自身條件，當兵是不成問題的。」相子父親聽罷，瞧了一眼布滿紅霞的天空。

讓相子沒有想到的，他這年如願以償實現了當兵夢。走的這天，父母把相子送了好遠。父親在路上囑咐相子：「在部隊好好鍛鍊，一定改掉倔犟毛病。」相子說：「不要你囑咐。倔犟不是毛病，是我的個性，哪個人沒有個性呢。」說著倔犟地剜了父親一眼。母親對相子說：「你父親也是好心教育你，要記著。你現在是軍人了，在部隊要把倔犟用在正事上，爭取別人刮目相看你。」相子在部隊一呆就是三年，二十五歲這年秋天復員回家。但三年緊張嚴肅的軍營生活，並沒有改掉相子的倔犟。在部隊，相子努力過，但失敗了。花村五組的人們，發現相子依然沒有改掉倔犟毛病，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其實，相子在部隊也是積極表現，得到了兩張獎狀，但入黨夢想終因表現不夠沒有實現。對綠色軍營，相子有著深厚的感情，多麼希望一輩子留在軍營。復員回家的相子少見笑容，父母對他好言好語，他給予倔犟的不理不睬，花村五組的村民都說相子的倔犟又「舊病復發」了。

秋天，天空蔚藍而深邃。責任田裡，相子母親對相子父親說：「相子二十五歲了，五組裡像他這個年齡的小夥子基本上都談了朋友，相子的婚事得抓緊，拖不得。」父親說：「我也正為這事愁著，可附近沒有適合的姑娘，只有讓相子小姨幫忙尋找，她那兒村莊大，人口稠密，年輕女孩多。」母親想想也是，次日清早拎著禮品出了門。一個月後，相子的小姨給相子介紹了一個對象，叫巧蘭，是個漂亮姑娘。「巧蘭」二字詮釋了巧蘭的心靈手巧，惠若蘭心。相子把小姨送來的照片看了又看，對巧蘭非常滿意。巧蘭呢，看過相子照片後也非常滿意。巧蘭的擇偶條件裡，第一條是要當過兵的，她認為吃過軍營飯的人，人品不會差到哪兒去，一輩子相託放心，有安全感。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相子與巧蘭見了面。都有一見鍾情的衝動。巧蘭認為相子就是她的一碗菜，挑來選去，原來心上人竟是眼前之人。在巧蘭眼裡相子都是優點，諸如身材魁梧啊，圓盤大臉啊，青春陽剛啊，步伐有力啊，笑時表情陽光燦爛啊等等。情人眼裡出西施。一番交談，巧蘭沒發現相子任何缺點，包括相子的倔犟。對相子來說，向巧蘭投去第一眼時就暗下決心，不管巧蘭同不同意，憑他一股倔犟，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巧蘭追到手，並在心裡倔犟地說：「不把你追到手，我將名字倒著寫！」巧蘭回家後，有人提醒巧蘭：「你要想清楚，相子特別倔犟，防止婚後打人不手軟，搞不好一拳把你打翻幾個跟鬥，此時想清楚，還有再選的餘地。」巧蘭笑說：「放心，我的眼光不會看錯人，好狗不咬雞，好男不打妻，何況他當過兵。再說倔犟只是個人性格，不是毛病，哪個男人沒有一點性格？婚後，我會慢慢改變他的性格。」誰也不能打消巧蘭與相子相愛的積極性。冬月初八，新娘巧蘭穿著紅衣紅鞋，滿面春風地走進了喜慶的相子家裡，被人簇擁著送進了罩滿紅色的洞房。面對新婚大喜，人們發現今日的相子，臉上一直罩滿微笑，不見一絲兒的倔犟，應驗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小洋樓拔地而起

對巧蘭來說，婚後發現相子的倔犟不是無傷大雅的個性問題，而是令人難以接受的毛病，卻為時已晚。女兒招娣出生後，過了兩年，兒子相發也出生了，巧蘭只能接受相子的倔犟，當然是違心的接受，因為巧蘭沒有了退路，她要看在兩個孩子份上。如果沒有兩個可愛的孩子，即便撞得頭破血流，也要與相子分道揚鑣。為了改變相子的倔犟，或者說讓相子主動放棄倔犟，巧蘭想了各種辦法，採取了各種手段，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並採取了迷信方法。這天，巧蘭又來求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告訴巧蘭：「你丈夫一身蠻力氣，是個種田好手，又節省，又會發家致富，唯一缺點就是倔犟，有時一句好話也會引起他的倔犟，犟起來一頭水牛也拉不回來。」巧蘭說：「先生，就沒有方法根治他的倔犟？」算命先生想了想說：「世上萬物一物剋一物，總有破解之法。你丈夫的倔犟，其根源是你的地基引起的，你家地基多為硬石，如果將地基朝下深挖一米五，再蓋新房，你丈夫的倔犟不治自好。」巧蘭回家之後，把算命先生的話向相子複述一遍，遭到相子大發雷霆：「胡說八道！我倔犟！我如何倔犟了？我怎麼沒有一點感覺？我打你了？罵你了？結婚後，責任田的累活髒活我要你動手了？哪樣事情不是心疼你？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擔心言語不當激發相子的倔犟，巧蘭輕言細語地說：「你對我是好是壞，我心裡有桿秤，我是說地基，算命先生提醒了我，我仔細觀察過了，我家地基真在硬石上。我現在不擔心你，反正你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由你算了。我現在擔心相發，如果真照算命先生所說地基造成人的倔犟，就會把相發造成倔犟的性格，這太可怕了。」相子說：「哪個不想住新房，但蓋新房容易嗎？以後不要動不動說地基有問題，等攢夠了蓋新房的錢再說此事。」說完，怒氣衝衝地出門而去。

相子來到自家屋後，查看地基是不是真在硬石之上，發現真在硬石上。接著又去查看別人的房屋地基，看見大部分也建在硬石上，就堅信算命先生胡說八道騙錢，原因很簡單，因為別人家裡沒出倔犟之人。然而蓋新房三個字，就此刻在相子的心裡。父母在相子有了招娣之後，就在五組最後面蓋起了兩間簡易的瓦房，將原來的三間瓦房留給了相子一家居住。多年風雨剝蝕，土牆多處出現裂縫，黑布瓦嚴重陳舊，冬天刮北風，屋裡冷颼颼，瓦縫灰塵有時掉進眼裡。作為父母那一輩，他們能住上這樣的新農村房子，已經相當優裕，但現在生活在改革開放的好時代，人人放開手腳搞發家致富，如果自己混的比別人差就是無能，讓兩個孩子在人前也少了自信，這是個嚴重問題。此時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了，相子發現花村五組裡，已經有四家拆掉老房子，將原來地基進行擴建，蓋上明窗淨几的小洋樓，紅磚的牆壁，鋁合金的門窗，氣派的大門，屋內進行了裝修，大大提升了人的精神面貌。這晚待兩個孩子睡熟之後，相子與巧蘭推心置腹地商量，最後二人達成共識，通過勤勞苦做與發展經濟作物，爭取在招娣十歲那年蓋上一幢漂亮的小洋樓，過上與進俱進的美好生活。

隨後相子迎合國家的好政策，家庭收入一年上一個臺階，在致富路上闊步前進。相子天一亮下地做事，有時滿天星光餓著肚子還在田地做事。經常地，巧蘭在家燒好晚飯，總不見相子回來，就去田邊催促，說飯菜在鍋裡涼了，孩子們都餓的亂叫了。相子聽後生氣道：「你不能讓孩子們先吃了睡呀，我告訴你，這點事情不做完，我做到半夜也不會放棄，能餓死我嗎？」巧蘭知道相子倔犟了，好言道：「那我回去先讓孩子們吃了睡覺，然後把你的飯菜端過來。」相子越發倔犟了，咆哮道：「你要是端來了，我就將飯菜倒進田溝，有膽量你試試！」嗆得巧蘭一臉無趣，尷尬回去了。回家之後，電燈下，巧蘭瞧著兩個孩子圍坐桌邊吃飯，還在生相子的氣，心想，跟這種人生活一輩子，實在是當初瞎了眼睛。不過待兩個孩子睡後，巧蘭想到相子現在還餓肚做事，倔犟用在早蓋新房而非歪門邪道上，也就消了氣。

在招娣八歲那年，相子發現五組又有幾家先他而致富了，拆掉了舊房子，蓋起了與時俱進的二層小洋樓。相子按捺不住心動，覺得在村人面前臉面掛不住了。這天晚上，相子坐在飯桌邊，抽菸噴出的煙霧，在明亮電燈光下繚繞。相子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去睡，不要玩了。」招娣就帶著相發去睡了。相子一邊抽菸，一邊對巧蘭說：「我打算下秋莊稼一收割，就折掉老房子，也像別人那樣蓋二層小洋樓。我們住舊房子無所謂，但孩子們不能呀，不能在他們心裡埋下自卑陰影。」家裡的錢由巧蘭保管，缸裡有多少剩米巧蘭熟爛於心。巧蘭笑說：「現在孩子們還小，不知道什麼好房子與不好的房子，再等兩年吧，那時建新房就不會背債了。再說以前計劃等招娣十歲時蓋新房，不是還有兩年時間嗎？」相子瞅了巧蘭一眼，倔犟道：「我說要建就要建，背債怕什麼，我有一身蠻力氣，再重擔子我也挑得起。」巧蘭張嘴要解釋，相子趕緊用手勢阻止巧蘭：「你什麼也別說，說了也是白說，就這麼定了，天塌下來由我頂著，不要你來頂，婦人之見！」說完起身大步去了門外，不給巧蘭半點解釋機會。巧蘭瞧著相子走出大門時那個偏頭樣子，知道相子倔犟到嚴重地步，再就此事朝下說，相子有可能捶桌子，摔碗罵娘，為了不嚇著兩個孩子，巧蘭嘆息一聲，不再理睬相子。

金色的秋天是收穫的季節。相子興致尤其高漲，顆粒歸倉後，就開始實施建房計劃。相子參考其它新建小洋樓的結構與布局，決定將自己的原地基朝四周擴寬兩米，朝下深挖一米五。但在青色硬石上朝下再挖一米五決非易事，讓倔犟的相子吃了意想不到的苦頭。相子高舉洋鎬，重重擊在硬石之上，但鎬尖在硬石上僅鑽出一道淺淺白痕。相子罵道：「媽的，比老子還倔犟，好，看誰倔犟厲害，老子明天就買回炸藥，幾炮將炸開你！」巧蘭提醒道：「附近都是別人的房子，能用炸藥嗎？」相子臉色一黑，倔犟道：「我說用炸藥就用炸藥，人家的房子是人家的房子，我炸我的地基管他們屁事，到時在炮眼上多蓋些溼水稻草，石頭能飛到別人瓦上嗎？」巧蘭說：「實在挖不下去，就在老地基上蓋小洋樓算了，無非房子位置高一些，那樣也有好處，站在二樓上能更清晰瞧見對面山頂公路上奔跑的車輛，站得高看得遠，再說幾十年都住過了。」相子將洋鎬倏地摔在地上，一邊抽菸一邊說：「當初不是你對我放屁嗎？說將地基朝下深挖一米五，能讓後代不再倔犟，怎麼前頭放火後面就不認帳，出爾反爾呢？這在部隊可不是一般處分！」巧蘭說：「這是迷信說法，不是被你早否定了嗎？其實我現在也不相信這個說話，再不跟算命先生糾纏了，那是騙錢的把戲。」相子說：「我知道這是迷信說法，從骨子裡我不相信這麼一說，但現在必須深挖一米五，否則這小洋樓蓋的不倫不類，你觀察一下別人小洋樓的地基面積就心知肚明了。」巧蘭說：「我們就蓋小點，無非臥室小點，無所謂的事。」相子起身道：「不行！絕對不行！我已經做了深挖一米五的計劃，即便放炮損壞了別人屋上的瓦賠償，也不能更改計劃，再說一遍，就是跳進黃河，我也不會更改計劃！」巧蘭通過相子臉上的表情，及他的厚嘴唇上因倔犟改變的顏色，判斷此時的相子，倔犟機率快達到峰值，就向相子擺了擺手，意思是你要咋辦就咋辦，我不再幹涉，然後轉身回到臨時搭建的三間草棚，過一會就讓廚房煙囪冒起午飯的炊煙。

次日，相子在村委會開好證明來到鎮上，在指定地方購買了炸藥與雷管，然後興致勃勃地回到花村五組。陽光照在地基上。相子要巧蘭握好鋼釺，他掄起大錘。相子打炮眼有一套經驗，每錘下去，不偏不斜擊在鋼釺頂端，力道精準，讓巧蘭握鋼釺的手不感酸麻。一個炮眼打好後，相子額頭上沁出汗珠。巧蘭說：「你歇一會，我回去端瓢水來你喝。」相子興致高漲：「不用了，出點汗無所謂，蓋新房哪有不出汗的。」話音剛落，附近一位鄰居走到相子跟前，友好地說：「你只顧打炮眼，就沒想過這地方不能放炮，出了事故，後果將不堪設想啊。」相子停止道：「想過，而且細緻想過，這個地基不放炮挖不下去，放炮時我會多蓋淋水的溼稻草，不讓石塊飛到你的瓦上。我請了放炮高手，放炮時，石頭飛不起來。」鄰居說：「你有這個把握？」相子自信地說：「肯定有，我過去當過兵，不打無準備之仗。」相子把具體布置一一說給鄰居聽，鄰居無話可說，總不能不讓相子建新房吧，這於情於理說不過去。但鄰居提出了條件，損壞了屋上的瓦要照價賠償。相子鄭重說道：「損壞了一定賠償，而且價格翻倍，不賠償我相子就不是爹娘養的！」這話言重了，讓鄰居走時一臉放心的表情。

三天後放炮，相子站在地基上吆喝，不讓大人與孩子從此經過，稱飛起的石塊不長眼睛。相子聲音洪亮，連續吆喝了幾遍，並四目觀望，不見一個行人時，才讓請來的點炮手點燃導火索。耀眼的火光吡吡跳動。接著相子與點炮手都跑到安全的地方觀看。沒有雞叫狗吠，沒有兒童叫喚，花村五組顯得靜謐。巧蘭站在偏遠的安全位置，目不轉睛地瞧著地基，在心裡真誠祈求平安無事，石頭爆破之後不要飛起。突然，五個炮眼中的第一個炮眼，隨著帶著啞音的一聲響，但見淋水的溼稻草像天女散花飛上空中，並非就近安然落下。接著第二響開始，再後是第三響第四響第五響，沒有一個炮眼的石塊就地落下，其飛起的高度沒超過三米，都像第一個炮眼響時一樣石塊飛向天空，溼稻草在空中像天女散花，最後飛遠的石塊落在鄰居的屋瓦之上。而此時站在遠處觀望的相子，表情難堪，心裡不停地說道：壞事了壞事了！

幾分鐘後花村五組人聲鼎沸，鄰居們跑來找相子討說法。被相子請來的點炮手，怕眾人憤怒之下將拳頭打在身上，趕緊躲藏起來。相子對鄰居們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相子不迴避問題。」相子自知理虧，必須面對，臨陣逃脫不是相子的性格。相子熱情而謙卑地給鄰居們敬煙，但大家生氣不接，是跑來的巧蘭，厚著臉皮將煙塞進鄰居們手上，才讓憤懣氛圍有所緩和。

相子慚愧地說：「早不見晚見，我實在對不住大家，曾經表過態，炸破了你們的屋瓦翻倍賠償，幫你們把瓦蓋好，請你們原諒我的過錯。實話實說我沒想到蓋了溼稻草，石塊還能飛起來，如果我知道石塊會飛起來，我再倔犟也不至於睜眼往水裡跳。」有人大聲說：「相子，你打炮眼時我就向你提醒，這裡不能放炮，可你太倔犟，犟的像廁所石頭又臭又硬！」又有人走到相子面前說：「相子，你現在到我家去看看，不是屋上幾片瓦的問題，有一石塊從我家屋上掉到我家飯桌上，把我的桌面擊穿了一個窟窿，你知道這事的後果有多嚴重嗎？如果掉在我的頭上，我現在還能站在你面跟你理論嗎？」

巧蘭不讓相子開口，搶先說：「俗話說好親不如近鄰，我巧蘭對不住大家。給大家鞠躬道歉！」說著深深鞠了一躬。巧蘭又說：「錯在我們，關於賠償，只要你們開了口，我們不說二話照賠。實在對不住大家！」巧蘭再給大家真誠鞠了一躬，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的真誠讓大家怒氣頓消不少。接著，相子與巧蘭隨鄰居們去查看屋瓦破損情況，相子用筆一一做好記錄，然後夫妻倆回到臨時搭建的草棚。相子進棚就對坐在飯桌邊的點炮手生氣道：「剛才你都看到了，但這事我不要你負責，不過你騙了我，我是聽信你說蓋上溼稻草就不會出事，不然我再倔犟，也不會幹出人命關天之事。」點炮手說：「我非常自責，給別人宅基地放炮數次，從沒栽過跟頭，今日是破天荒第一次，你若不信，請打聽打聽我在別人宅基地上點炮是不是安然無恙？石塊是不是沒有飛起？即便蓋炮眼的溼稻草，也沒飛過三米就落下了。我剛才認真分析了失敗原因，炮眼打淺了，炸藥放多了。」相子急道：「可炮眼深度是你規定的，炮眼裡裝多少炸藥是你安排的。」點炮手內疚地說：「是的，我不迴避責任。」相子說：「我說過不要你承擔責任，我的話一言九鼎，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我有屁就放，再次放炮時會不會再出問題？如果再出問題你要全負責，你現在當著我的面表個態。」點炮手把握十足地說：「不會再出問題，下次我用尺測量炮眼深度，用桿秤秤準炸藥。再出了事故，你把我的腦袋割下來當球踢！」想到這次因為自己疏忽大意給相子帶來了損失，點炮手一臉慚愧，提出承擔一部分經濟損失。相子聽了，左手「嗵」的一聲拍在桌上：「我前面說過這次不要你負責，你要再說承擔責任，別怪我翻臉不認人，拳頭不長眼睛！」巧蘭趕緊勸相子不要激動，對點炮手好好說話。點炮手知道相子是好心，垂頭不語，接著起身告辭。

為了鄰裡關係長久和諧下去，鄰居們沒有為難相子，各自把自家屋上破瓦剔出，再蓋上購回的新瓦。在破瓦的賠償上，破了一瓦算一瓦，不多說一瓦，更不要相子雙倍賠償。可相子在賠償上犟勁沖天，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相子把大家召集一處，倔犟地說：「說過的話走過的路我認帳，你們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哪個不要，我就坐在哪個的大門口不走，除非照我的臉抽幾巴掌，否則我不會善罷幹休！」眾人面面相覷，知道相子倔犟大發，於是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暫時離開，打算等相子情緒緩和後再議此事。然而相子說到做到，後來硬把雙倍賠償費送到每個受損鄰居家裡，哪家不接受，他將錢丟在人家飯桌上便走，人家攆到門外，把多收的錢還給他，豈知他把錢接過不留一點兒情面，就地甩在人家腳邊，同時將五根手指捏成拳頭，對方一見，倒抽一口冷氣，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不過倔犟再厲害，相子卻沒動手打過人。

小雪節氣這天，溫暖的陽光照著相子的小洋樓，迎陽的透明玻璃熠熠生輝，整個小洋樓給人感覺不僅是富裕，還有一種鼓舞人的精氣神。小洋樓三間兩層，挺拔在深挖一米五的地基上。有人說地基硬，沒有相子的倔犟硬。相子站在氣派的小洋樓前，望著小洋樓的紅磚外牆，鋁合金窗戶與透明玻璃，感到由衷欣慰。巧蘭在屋裡忙著，面對粉白的牆壁、平坦的水泥地面與漂亮的吊燈等，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花村五組的人們誇相子雖然倔犟，卻有事業心，是個勤勞致富的好男人。

內心的秘密

光陰荏苒。這天傍晚，五十五歲的相子搬了兩把椅子放到屋場上，自己坐了一把，另一把放煙與打火機。秋天的晚霞映紅天空。相子老了，頭髮裡難得找出一根黑髮。相子額上皺紋像蚯蚓彎曲地爬在那兒。相子有點兒駝背了，步履遲緩了，以前在田埂上大步行走，不怕田埂窄，現在走時加倍小心，擔心一不留神跌進了田溝，衣服上、臉上與頭上沾著泥巴，被人訕笑他滑稽可笑的模樣。相子比先前瘦多了，腮幫不再鼓起。相子慶幸自己門牙齊全，遺憾大牙掉了兩顆，還有血壓高的毛病。關於血壓，相子總認為自己血壓正常，不管兩個孩子如何悉心勸導，他堅持不去鎮衛生院檢查血壓。相子說：「我一輩子吃普通飯菜，怎麼會血壓高呢？」說得招娣與相發麵面相覷。相子真不知道血壓高不高跟飯菜普不普通沒多大關係。相子服老了，心知肚明與年輕漸行漸遠。

突然響起悅耳的喇叭聲。相子循聲望去，對面山頂公路上有一輛汽車經過。時代的快速發展，這條公路變寬變直了，來往車輛也多了，過去它只連接縣城，現在連接遠方的省城；過去是一條普通縣域公路，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省道。路面全部水泥硬化，公路兩邊是四季長青的風景樹。

相子現在一人住在三間兩層的小洋樓裡。招娣早就出嫁了，相發婚後在鎮上購買了環境優雅的商品房。相發愛人的娘家人在外省的省城做生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相發與愛人帶著孩子去年就去了那裡。考慮距離花村五組千裡迢迢，相發就讓孩子在那裡上幼兒園，因此一年四季相發幾乎不回老家，除非萬不得己，平時只在電話裡對父親相子問候。社會環境好，生意好做，相發實在忙的抽不開身。其實相子也不準相發回家，病了也不告訴相發，來回一趟路費貴，相子一想就心疼，又怕相發耽擱了生意，時間就是金錢，這個概念相子清楚。相子認為自己病了，相發回來了也是枉然，不能把病從他身上挪下來，他還得靠打針吃藥。相子平時也不準嫁在縣城的女兒招娣回來看他，縣城距離花村五組近七十公裡，坐車要路費又浪費時間，因此每次接到招娣的電話，相子總說自己樣樣好，不要招娣掛念。

忽然響起孩子們的奔跑聲，吆喝聲，相子轉臉去瞧，卻不見孩子們的人影兒。相子想起今日是星期五。現在的花村五組，年輕人都搬到集鎮上去了，近幾年集鎮的發展迅速，商品房拔地而起，鱗次櫛比，仿佛雨後春筍一般。多家企業建在集鎮周邊，年輕人就近上班。當然也有一些年輕人去外省企業上班，認為離家遠點經濟效益好，收入高，就讓爺爺奶奶在家帶孩子，星期五下午把孩子從學校接回花村五組，周末下午再把孩子送到學校住讀。相發多次對父親相子說：「爸，你去鎮上住吧，我們都不在家，房子空在那兒，再說你一人住在老家我也不放心，有個好歹就是我的不孝，別人會戳我的後背。你去了鎮上，出門走硬化過的水泥路，去市場購菜幾步就到了，環境好，路平坦，晴天不會一身灰，雨天不會兩腳泥，多好啊。我們現在生意做順了，估計三五年不會回來，因此你一個人不能住在鄉下。」相子倔犟地說：「不要一廂情願，我不會去的，金窩銀窩不如我的窮窩，老話不會說錯。你知道當年我和你媽為蓋這個小洋樓花費了多少心血嗎？我對它有感情，我住在裡面心裡踏實。屋要人撐，不住人，時間一長就壞了。」不管相發如何做工作，相子就兩個字：不去！在這件事情上，相子倔犟的表情如此難看，不給相發一點商量餘地。相發無可奈何，只好把大門鎖上，把鑰匙交給相子，要相子經常去鎮上，把他的房門打開透透氣，讓陽光照射照射，不使屋內生黴。

相子不是不想住兒子的房子，他與快活沒有仇恨，只是他把想法沒有告訴兒子，認為住到了鎮上不能做事，用一分錢少一分錢，等同坐吃山空，特別是自留山上，那些成材的樹木無人照看，被歹人偷了，損失是相子最不想見到的。相子又擔心自己小洋樓上面蓋的瓦，如果被頑皮小孩用石塊打破了，肯定要漏雨，那就糟糕了。

有人在相子屋場下面說：「相子，又坐在屋場上想巧蘭呀？她都死了幾年了，想不回來了。人死如燈滅，活人還得繼續過日子。要是巧蘭活著多好，女兒嫁的好，兒子做生意賺大錢，孫子長的虎頭虎腦，該享福了！」相子循聲望去，說話者是五組與他年齡相仿的老婦人，平時相子稱她為七嫂子。七嫂子手上拎著菜簍，簍裏白菜剛在池塘清洗過，回家正好經過相子的屋場下面。相子說：「我沒想她。她就是個苦命人，享不起福，我一想她就來氣，當時我是倔犟，沒想到她比我更倔犟，竟然做出喝毒藥的事來。巧蘭是吃了倔犟的虧啊！」七嫂子惋惜道：「巧蘭是個好女人，勤勞苦做，勤儉持家，豈知好人命不長。」相子說：「甭提她了，想到她我就心裡難過，晚上又要一夜難眠。不瞞你說，我最近一躺到床上就想起她。」七嫂子說：「我不說了。我是走到你屋場下突然想到巧蘭，她活著時，每次見我從此經過，都會朝我打聲招呼，此時我眼前又晃著她熱情親切的笑臉了。」七嫂子腳步拖沓地離開了。

提到巧蘭，相子回臥室拉亮電燈，對著牆壁上的巧蘭遺像瞧。巧蘭一臉嚴肅。相子自責道：「都是我不好，如果當時我不倔犟，就不會激起你的倔犟，讓你想不通做出傻事。你平時那麼賢惠，那麼善解人意，可倔犟起來比我還厲害，竟先我一步走了，你傻啊。你要是活著多好了，女兒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兒子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你想去女兒家就去女兒家，你想隨兒子就隨兒子，坐火車坐飛機就一句話，現在都有錢了，都富裕了。可你一死百了，我卻每天獨守小洋樓，晚上一人冷清寂寞，日子難熬，你傻啊。我現在又做田地事，又看自留山，又做飯又洗衣服，還背著自責的負擔，你傻啊。」說著說著雙眼溼潤了。以前，巧蘭遺像掛在堂屋牆壁上，相子認為不好，將它掛在臥室牆壁上，好處是，躺在床上也能瞧見，睡著了，能感覺牆壁上的巧蘭陪伴他；累了，能感覺牆壁上的巧蘭為他解乏；自語時，能感覺牆壁上的巧蘭認真傾聽。有時，相子面對遺像上的巧蘭不言不語，可他覺得巧蘭與他在心與心交流著。遺像上的巧蘭一頭黑髮，臉上不見多少皺紋，相子瞧著心裡難受，就點燃煙，重重抽一口，再慢慢吐出煙霧。因為對巧蘭的強烈思念，相子沒有心情燒晚飯，只好關緊堂屋大門，熄燈休息，接著眼前浮現出終身後悔的場景。當時屋外陽光燦爛，屋內飛揚著相子與巧蘭的爭吵聲。大門關著，兩個孩子都不在家。巧蘭腳邊放著一瓶農藥。相子倔犟地說：「不要嚇我，我是吃飯長大的，不是喝水長大的，想以死改變我的脾性，沒門！」語氣堅硬超出了巧蘭的想像，傷心淚水剎那間模糊雙眼。相子迴避與巧蘭目光對視。巧蘭哭說：「你權且當我嚇你吧。嫁你這些年，我為這個家付出多少你清楚，我為你養育了兩個兒女，我對你千般恩愛，可你對我除了會倔犟還有什麼？我活世上還有啥意思？你以為我拿出藥瓶嚇你嗎？你以為我不敢喝下嗎？我告訴你，當我喝下後你後悔就晚了。」相子逼巧蘭當他面喝下去，哼了一聲道：「想跟我比倔犟，差遠了！」巧蘭用衣袖揩掉眼上淚水，拿起藥瓶瞧了一下，卻又輕輕放下，無奈搖了搖頭，感覺力不從心。巧蘭小聲道：「你狠，你太狠了，今生嫁給你是我瞎了雙眼，你倔犟起來，比廁所石頭還臭還硬！」相子越發倔犟，起身道：「你現在知道了也不遲，池塘沒蓋鍋蓋，井口沒蓋石板，想讓我不倔犟等下輩子吧！」說完大步去打開大門，霎時一道耀眼白光照進堂屋。相子在屋簷處拿起鐵鍁徑直去了責任田，倔犟使其腦袋出現30度傾斜。一個小時後，有人在坡上大聲呼喚責任田裡的相子，說巧蘭在家喝了農藥，現躺在地上嘴翻白沫，場面觸目驚心。直到這時相子才大驚失色，甩掉手上鐵鍁就往家裡跑，腳步踉蹌險些跌倒……

揪心往事讓相子全身沁出冷汗。相子趕緊拉亮電燈。此時花村五組死一般寂靜。相子瞧向臥室窗戶，是一個漆黑之夜，已是半夜時分。相子瞧了一眼巧蘭的遺像，感覺心在顫抖，於是收回眼光。突然窗框響了一聲，相子聽見夜風的呼聲，下床瞧窗外天空上沒有一顆星星。又聽見二樓的窗框發出響聲，接著聽見一塊玻璃掉在地板上的清晰響聲。相子趕緊開燈來到二樓，把敞開的窗戶關好，對那塊破裂的玻璃惋惜。下樓梯時，相子突然眼花，踏空了一個臺階，身子滾過五個臺階才停止。相子爬起，躡手躡腳地來到一樓洗臉間，看見鏡中自己的老臉上，出現一道明顯血痕。為什麼雙腿突然少了力氣？相子想不明白，躺到床上時，感到肚子特別餓，想進廚房燒點吃的又身子乏力，只好用開水泡了一包方便麵充飢。

中風的煩惱

五十九歲的相子正在吃晚飯，相發打來電話。相子對著手機說：「前幾天不是打過電話嗎？怎麼又打電話來了？成心浪費電話費啊。」相發孝心地說：「爸，我這幾天心裡發慌，擔心家裡出事，你沒事吧？」相子生氣道：「好好做生意，不要胡思亂想，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再說家裡就我一人，有吃有喝能出什麼事？記著以後我不給你打電話，你就不要打電話回來，別看現在腰纏萬貫了，但仍要節省。」相發囑咐相子在家注意身體，不舒服就去看醫生，不要總想花錢的事，沒有健康，發家致富是一句空話。相發要寄錢給相子零用，相子一口拒絕：「不經我同意固執打錢給我，我就把錢甩進門前的堰塘，棍子對你不長眼睛！」語氣強硬，態度蠻不講理，讓相發趕緊關了手機。

次日招娣回來看望相子。一見父親，招娣心疼地說：「爸，你又瘦了。」趕緊去廚房查看，拉開櫥櫃，嘆息一聲道：「爸，你不能一個人生活了，這樣下去你的身體很快垮掉了。跟我一起生活吧，縣城環境好，還有空氣新鮮鳥語花香的公園，你每天到公園裡走走，也能見到很多休閒老年朋友。」相子一聽來氣，倔犟道：「想讓我離開花村五組今生不可能！我生是這兒人，死是這兒鬼，哪兒也不去！我瘦了是實，但瘦的好，有福老來瘦！」招娣央求道：「你不是光瘦，臉上顏色也不正常，你要去做一次全面體檢。」但招娣再苦口婆心，依然沒把父親送到鎮上衛生院做體檢，還被父親下了逐客令：「你走，快走，以後要來見我先給我打電話，我同意了你就來，我不同意你不能來，來了壞我的心情。」表情不容置疑，招娣清楚這是父親倔犟迸發的前兆，於是把帶來的活雞殺了，活魚破了，給父親做了一餐可口飯菜。飯後，相子再催招娣回去，見招娣執意不走，就破口大罵，使招娣走時淚眼婆娑。

招娣走後，相子就去五組西邊他的自留山上。幾天沒來看了，擔心有人偷樹。在花村五組，相子自留山上的樹木多而整齊，長的旺盛，橫看成林豎看成行，令人羨慕。因為年齡大了，沒有餵養耕牛，責任田承包給別人租種，相子每天常去的地方是兩處，一是自己的坡地，他在坡地裡力所能及種植了一些經濟作物；二是自留山，他要防止別人偷了他的樹。在自留山上醒目處，即行人經過的地方，相子插上一塊牌子，上面清楚寫著不要偷他的樹，可是依然有人不把牌子放在眼裡，一年總要來偷幾次，成為相子一大心病。倔犟的相子想，哪天找著了偷樹人，除了深惡痛絕，還會跟對方拼老命。

一位與相子同齡村民朝相子迎面走來，憐憫地說：「感覺你走路兩腿沒勁了。」相子說：「是啊，老了，近期兩腿乏力，不敢走快，怕倒地，而且頭還有些暈。」村民說：「你去醫院查查血壓。現在農村政策好，日子幸福，可惜我們都老了，時日不多了。」相子說：「這是自然規律，人總有一死，想想心裡就坦然了。」村民問相子去哪裡？相子說：「去自留山看看樹木有沒有被人偷竊？再看看有哪些歪脖子樹，我想鋸掉燒炭。」村民說：「你去年燒了三窯炭，炭的價格又好，你可賺了錢。今年還燒炭呀？」相子說：「能動就得動，不能閒著等死，我想今年再燒幾窯炭。」村民說：「你家條件那麼好，兒子與女兒搶著給錢你，你真是想不開啊。」相子笑說：「不瞞你說，他們平時給的錢，我都存在信用社，能自食其力，憑什麼要用他們的錢？我用我自己掙的錢，心裡踏實舒坦。再說我自己的錢就用不完。」村民笑笑走了。相子來到自留山上，發現樹木沒遭人偷，欣慰地笑了。在樹林裡尋著了幾棵要鋸掉的歪脖子樹的位置，相子就回家了。

接下來斷斷續續下了三天秋雨，第四天放晴，陽光灑滿大地。相子站在屋場上，瞧蔚藍天空上不見一朵雲彩。相子到二樓拉開窗戶，讓陽光照進屋內，以免因下雨滋生黴味。擔心鎮上相發的房內滋生黴味，相子這天來到鎮上，打開相發的窗戶透氣，傍晚時才回到花村五組。可能是心情變好的緣故，晚飯時，相子竟然吃了兩碗飯，還喝了半杯白酒。次日起床，相子故意在屋場上走動，感覺雙腿有了勁，利索多了，認為是巧蘭冥冥之中在助他，讓他鋸樹燒炭，為這個家庭多做些奉獻。早餐後，相子將電鋸放在裝樹棒用的筐子裡，挑起筐子來到自留山上。松樹、柏樹、梧桐樹、楊樹等等，都是相子復員回家後開始栽種的，當然自留山在分給相子時也生長了一些樹。婚後，相子仍然保持栽樹的好習慣，有時一個人來，有時帶上巧蘭一起來。這山上適合長樹，土質帶有黃顏色，是長樹的好所在。自己栽樹自己受益，激發了相子栽樹的積極性，於是相子做了長期規劃，栽樹時注重樹的密度與整齊，調節樹的品種，既有四季長青的樹木，也有生長快速的諸如梧桐樹之類的樹木。花村五組不乏栽樹之人，但別人將樹栽好之後不聞不問，由其自生自滅，相子是發現剛栽的樹木無法救活，趕緊補栽新的樹木，澆灌充裕的水，保證其成活。如今幾十年過去，相子坡上的樹木高大粗壯，成為出售的搶手貨，吸引了木材生意人的眼球。三年前，一位木材商人找著相子，要高價購買相子坡上的所有樹木，給予優惠價格，換成別人就成交了，可相子不加思索予以拒絕。相子對親手所栽樹木懷有特殊感情，認為它們不能說話，但它們風中擺動枝葉，就是向相子深情訴說，感激相子真誠呵護與細心管理，不讓它們成為偷樹者鋸下之鬼。相子清楚，再鮮活的樹木，在木材商人手裡將變成一截截可憐木頭。對於歪脖子樹木，其實相子也很珍惜，從來捨不得鋸掉它們，只在去年才動了鋸掉它們的心思，原因是去年五組有人燒炭，冬季賣出了好價錢，令相子羨慕，也讓相子認識了歪脖子樹木的實用價值，細想留著它們，再長十年也不能成材，不如鋸掉它們燒炭賣錢，然後在原地方栽種新的樹木。別人鋸樹是鋸一棵少一棵，相子要補上，實現山坡樹木的「良性循環」。相子將燒炭賣錢，稱為自己老有所為的表現之一。

相子上山時，五組一婦女從此經過，對相子說：「相子哥，又上山鋸樹燒炭呀，你也真是的，你的錢花不完，還燒啥炭的，不嫌累呀？」相子生氣地說：「我鋸樹燒炭不是沒錢用，成天啥事不做，我就成了活著等死的累贅。」婦女笑說：「你現在老了，倔犟要改掉，不要動不動生氣，聽不清好歹話。我也是好心勸你，聽說你血壓有點兒高，小心哪天一激動，血壓騰的上來讓你中了風，那就是一個大麻煩。」相子倏地黑起瘦削的臉，不加思索地說：「閉上你的烏鴉嘴，自己防止中風，掃清門前雪，不要把手伸到別人面前管別人的閒事！」好心當壞心，熱臉貼著一張冷臉，婦女自討沒趣，面紅耳赤，匆匆離開，但走了五十米又回頭衝相子上山的背影氣道：「鬼東西倔犟了一輩子，逼死了善良能幹的巧蘭，現在頭髮全白，還倔犟的像廁所臭屎一團！」相子興致高昂，兩棵歪脖子松樹在他鋸下倒地，相子瞧了一眼洗臉盆粗的樹蔸，惋惜地說：「如果你不是歪脖子，即便炭再值錢，我也不會鋸掉你，把這個長樹的好位置讓給別的小樹苗吧。」隨後相子把這棵樹鋸成一截截，每截保持一尺長，放進筐子挑到自己的屋場上。相子來回挑了幾趟，氣喘籲籲，直到挑完時才鬆了一口氣，坐在屋場上抽菸，緩解繃緊的神經。待一支煙抽完了，身上汗水消失了，相子就將一截樹棒直立地上，他在手掌心裡吐口唾沫，掄起劈柴專用的寬口洋鎬，朝樹棒中間位置劈下去，「嘭」的一聲響，樹棒裂為兩半。相子瞧了瞧，把它們抱到屋簷下堆放好，再來劈第二截樹棒。堆放樹棒時，相子有意留有一定的空間，這樣便於太陽照射，樹棒易幹。一聲聲「嘭」響，一口口唾沫，一次次洋鎬掄起與精準落下，當夕陽餘暉落入對面坡頂時，樹棒全部劈完並堆放整齊。相子進屋用清水洗臉，然後坐在飯桌邊抽菸，煙霧在眼前嫋嫋繚繞。也許是年齡大的緣故，也許是用力過猛的緣故，相子抽完一支煙沒有解乏，心裡有點兒發慌，頭有點兒昏沉，全身有點兒酸脹，於是關了大門躺到床鋪上。挑樹棒回家的時候可沒有這個感覺。應該在床上躺一會兒就會好的，相子想。借著臥室窗戶射進來的亮光，相子望著牆上巧蘭的遺像，想，要是巧蘭活著多好，此時可以陪他說會兒知心話，給他一杯騰騰熱茶，把他劈好的樹棒抱到屋簷下堆放好……

在床上昏昏沉沉折騰一夜，次日清晨相子感覺左邊臉頰不舒服，自語道：「難道睡在床上撞見鬼了？」但自己聽不清楚自己說的話，這下相子慌了，趕緊坐起，再用力說話，依然聽不清聲音，同時感覺到了嘴巴扯著。自己不能說話了！相子睜大眼睛，趕緊下床照鏡子，一照愣在鏡前，原來左臉斜扯連累了嘴巴，使左嘴角高於右嘴角，模樣尷尬，上唇與下唇之間有一道明顯裂縫，吐出的字因嘴巴露風含糊不清，所以相子聽不清楚。

中風了！相子突然想起曾經見過的一位中風患者，也是說話言辭不清，也是嘴巴斜扯。隨後相子手捂臉頰，來到花村衛生室，它在小小的集市上，距離五組1.5公裡。才建幾年的花村村委會辦公室也在這裡，辦公室前的廣場上飄揚著鮮豔的五星紅旗。相子來到衛生室，中年男醫生給相子進行檢查，結論是相子中風，給相子進行了臨時處理，平緩了相子激動的情緒，能口齒不清地說話了。相子說：「醫生再仔細看看，我不會中風的，昨天還鋸樹劈柴，我不會中風的，沒有中風的理由。」醫生說：「中風還挑選人呀？像你這個年齡的人，中風機率非常高。我告訴你，中風症狀分為多種，如半身不遂，肢體麻木，口舌歪斜等等，它起病急且變化快，有時就發生在無意識之中。你嘴巴明顯斜扯，這是中風的典型症狀。」相子繼續口齒不清：「不要信口雌黃，說話要付責任。」醫生知道相子倔犟，就說：「請你相信我的診斷，就是中風了，再倔犟也不能挽回中風的事實，對現在的你來說，要積極配合治療，小心成為家庭累贅與社會負擔，孩子們也不待見，因為久病無孝子。」相子仍然口齒不清，要醫生明示他中風的客觀原由。醫生告訴他情緒鬱怒、飲食不節、勞累過度、氣候變化與血液瘀滯等，都會引起中風。相子聽到「勞累過度」四字，不再倔犟了。相子記住醫生的囑咐，接過了一包藥，走出衛生室大門時情緒一落千丈，沮喪極了，瞧蔚藍的天空不再蔚藍，瞧風中飄動的樹葉不再飄動。回到花村五組，有人站在遠處跟相子打招呼，相子不與之對話，擔心嘴巴不關風，說話吃力難受，將自己中風一事暴露了。

相子回家後一直睡到次日上午，太陽掛在半空時才起床，拉開大門，呼吸著新鮮空氣。新的一天開始了。一樣的鳥叫聲，一樣的陽光，一樣的山坡，一樣的樹木，什麼都沒有改變，就是自己改變了，相子想，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吃過藥，相子進廚房燒飯，實在太餓了。相子慶幸自己四肢健全，生活能夠自理，不需要孩子們照顧。相子面對手機，想把中風一事告訴招娣與相發，但想了想，又將手機放進了口袋。相子不承認自己眼下就是累贅，也許明天嘴巴恢復原樣痊癒了呢？

眼睛的作用

半個月後，相子來到鎮上參加親戚的葬禮，回家後太累，就上床睡了，次日下床時發現左膀癱瘓，中風症狀加強。相子用左手去拿毛巾洗臉，毛巾掉在地上，用左手拿煙，煙也掉在地上。「媽的，完了完了！」相子在心裡罵道。過了幾天，相子發現右膀也不靈活，抖抖擻擻才勉強把煙塞到嘴上，勉強用電飯煲煮飯。相子坐在飯桌邊，想給兩個孩子打電話，但面對手機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沒打。倔犟的相子認為，除非生活不能自理，否則不給孩子們打電話。但相子每天會接到孩子們打來的問候電話，詢問相子在家過的好不好？開心不開心？囑咐相子生活過好，每頓菜裡要放肉，保持營養均衡，稱趕上了致富好時代，家裡不再缺錢，生活也要與時俱進，這樣才是跟上了時代發展步伐。相子對鋪張浪費深惡痛絕，聽著逆耳，在心裡倔犟道：「做人不能忘本，有錢也要節省！」怕孩子們通過聲音發覺他病了，相子只用「嗯」來回答，收到了瞞天過海的效果。

這晚躺在床上，相子想自己真的不中用了，不由心酸。從來沒這想法的，而現在不得不有這想法。相子閉上眼睛，可眼睛一閉上，就看見巧蘭，她狠狠地對相子說：「早就預料你有今天，死時比我還慘，我是一瓶農藥解決了，你要喝兩瓶農藥，遭受更大的罪罰。」相子咬牙切齒：「閉上你的烏鴉嘴，你沒福氣享受這美好富裕的好時代，我還想多活幾年，才不會喝毒藥。」巧蘭說：「你再倔犟也倔犟不過命運安排，你必步我的後塵，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此時不報只是時候未到。」相子捏起拳頭要打巧蘭，可巧蘭倏地飛上天空了。相子睜眼不見巧蘭，知道剛才因為昏沉做夢了，轉臉去瞧臥室窗戶，沉沉夜色籠罩在窗外。過了一會，相子又昏昏沉沉睡著了，感覺不餓，其實肚裡空空如也。也許相子早知肚餓，可身子乏力不想動彈。次日上午十點多鐘，一位村民經過相子門前，詫異相子大門關著，門上卻沒掛鎖，這不是相子平時所為。村民用力推門，發現大門裡面上了閂。村民大聲叫喊相子，聽不見相子應聲。恰好相子一位遠房弟弟這時來找相子，商量燒炭事宜。村民催道：「快從臥室窗戶鑽進去，瞧你哥哥是不是出了事，平時天亮就起床做事，今日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相子弟弟臉色驟變，趕緊從相子臥室窗戶鑽進去，站在床邊喊了一聲相子哥，沒有應聲。相子在床上一動不動，臉朝床裡牆壁。弟弟說：「怎麼了相子哥？」依然沒有應聲。弟弟翻動相子身體，見相子眼睛睜著，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弟弟大聲道：「你是不是因為中風現在整個人不行了？是不是要到那個世界去找巧蘭嫂子了？你可不能瞎想，你一定要堅強挺住，你要算一筆帳，你活在世上，每年在村裡能得一筆錢，在鎮上能得一筆錢，還有復員軍人補助款，你吃不完用不盡。」相子倔犟一生，輕易不流淚，此時竟然眼裡閃動淚水。弟弟說：「你眼裡有淚，說明你聽懂了我的話，你在留戀這個美好世界。對，我現在就給相發打電話，讓他趕緊攆回家，為你治病。」這時相子動彈起來，嘴裡響起模糊聲音，弟弟邊聽邊細細揣測，終於明白相子的意思，即不要給兒子打電話，稱兒子回來了自己沒死怎麼辦？不是浪費車費嗎？弟弟惋惜地瞧了一眼固執的相子，為了不引發相子的倔犟，他衝相子微微一笑，然後出來，到小洋樓側面打電話。相發的著急可想而知，承諾最遲傍晚攆回家裡，可以坐飛機，可以開車走高速。相發要叔叔在相子臥室裡查看有沒有農藥，有，一定拿出去甩掉，一定不讓父親相子步了母親巧蘭的後塵。於是相子的遠房弟弟返回相子臥室，不停縮鼻子，沒聞到農藥味道，又在床鋪下面及各個角落尋找，也沒發現裝農藥的瓶子，才放心出來。見相子一臉死灰色，弟弟認為相子在世上時日不多了，就在心裡埋怨相子太倔犟，如果性格好點，嫂子巧蘭不會死，有嫂子照顧，相子就不會成現在這個樣子。

相發回家時是傍晚，一個人回來的，愛人要照顧孩子讀書，沒有一起回來。可相發一回家裡，對相子問候幾句話，相子竟然在床上坐起來，感覺兩腿有了勁，右手也有了勁，便自己下床，自己用右手將煙放在嘴上。嘴巴仍然扯著，可說話比之前好些，能慢慢吐清字，相發與他交流障礙不太大。相發見父親嘴巴扯斜吃驚不小，急道：「爸，你中風了！」相子點點頭。相發埋怨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至少要告訴大姐，她在第一時間把你送到醫院治療。」相子搖搖頭，說中風治不好，無非折騰錢。相發本想再埋怨幾句，見父親眼神異樣，擔心父親又來倔犟，於病有害，就緘口不語，想出去給招娣打電話，但相子不讓相發出去，一邊吃力說活一邊做手勢，問相發一家人在那個城市好不好？孫子學習成績好不好？相發一一做了回答，相子聽著滿意，臉上滋生難得一見的微笑。接著相發打開冰箱，發現冰箱沒有插電，明白父親有意拔掉了電源，又是節省的想法。兒子哭笑不得，埋怨不是，不埋怨不是，就騎摩託車來到小集市購菜。晚餐時，因飯菜合口，相子吃了兩小碗飯，精神好了許多。相發對父親說：「爸，你現在中風，不能一人在家生活，我打算放棄那邊生意回來發展，讓孩子在鎮上讀幼兒園，這樣方便照顧你。」相子趕緊搖頭。相發要到門外給招娣打電話。相子對此很是憤怒，氣的嘴巴更斜扯，眼珠有些突兀了，腳手有些顫抖了，這是相發少見的。相子告訴相發要是這麼做，他就跟相發與招娣急，他哪兒也不去，就住在自己家裡。他不要任何人照顧，哪個敢來他就用菜刀迎接！

相發趕緊給父親息怒，送上孝心的笑臉。相發坐車疲勞，扶父親去睡下，就回自己臥室睡了。但相子哪有睡意，一會下床，來到相發臥室門前，見臥室門關緊，嘆息一聲，蹣跚來到大門外，望了望門前堰塘與稻田，又望了望自留山那個方向，想，現在中風了，再不能去坡上鋸樹燒炭，典型一個沒用之人，就心情沮喪，相發回家的喜悅沒有了。一會相子進屋，再到相發臥室門前，想叫醒相發起來聊聊天，猶豫著輕輕敲了三下門，相發卻在裡面說：「爸，讓我睡一會，太累了，天一亮就送你去醫院治療中風。」相子只得失望離開。待相發一覺睡醒，已是幾個小時以後，此時夜深人靜，大地靜謐。這幾個小時父親在幹什麼？是睡覺還是坐著？是心態平和還是憂心忡忡？相發極想知道，於是下床來看父親。父親已經睡了。相發連推三下臥室門，裡面上了閂，就跑到屋後父親臥室窗邊，見父親躺在床上，便用央求的口吻連喊三聲「爸」，這時父親「哼」了一聲，摸索著下床開了臥室門。相發一進臥室，拉亮電燈的瞬間魂飛天外，父親床邊竟然放著一瓶農藥。相發趕緊拿到大門外，用盡全力扔掉了，藥瓶碰在石頭上爆炸聲清晰。相發返回父親臥室時，父親半躺半睡。相發質問父親想幹什麼？為什麼有此想法？相子說話竟然更清楚些了。他傷感地說：「我對不起你媽，年齡越大越覺得對不起她，身體越差我越自責，當年由於我的倔犟送了你媽的命，現在我想隨她去了，給自己的倔犟畫個句號。」相發激動道：「爸，你千萬不能這樣想，我和姐姐已經沒有了媽，不能再沒有了爸，你孫子不能沒有爺爺，你要挺過心裡這道坎。」相子說：「這個坎錢解決不了，是我心裡一道坎，不知為什麼，最近一面對你媽遺像，我就想流淚，如果時光倒流，我情願用我的命換取你媽的命。」相發說：「爸，媽已死了多年，你自責也沒用，你現在能對媽說後悔的話，媽在九泉之下會感到欣慰，至少你心裡還把媽看得很重。」相子說：「我找出這個藥瓶時，在想，你媽當年倔犟喝藥，我也想做她看看，她不要以為只有她敢倔犟喝藥，我也敢倔犟喝藥，我要讓她看到誰喝的速度快，喝的更乾脆。可面對藥瓶，我卻下不了決心，我比你媽差勁，她贏了，我輸了。是美好時代讓我留念啊。」相發流淚說：「爸——」相子說：「我之所以沒打開瓶蓋，算了，我不說了。你去睡吧，我沒事了。」相發請求父親說出家裡是不是還藏有農藥？相子說：「沒有了。你睡吧。我想喝它，不會等到你醒來。」相發想想也是。但相發還是不放心，在家裡仔細搜尋一遍，包括二樓角角落落，沒有搜到才放心睡去。

次日一早，相發起床發現，父親坐在堂屋飯桌邊抽菸。一會相發燒好早飯，父親吃的滿意，放下飯碗時，父親嚴肅地說：「上午你可以走了，我沒事了。以後沒有我的電話不要回來，耽擱時間也是錢。我告訴你，以後我啥事也做不成了，只吃不做，就是一個廢人，家庭的累贅。」相發說：「爸，都說母親在哪裡家在哪裡，但現在媽走了，只有你，你在哪裡家就在哪裡。什麼累贅不累贅，我和姐姐現在條件都好，你只管享福就是了。」接著，相發送父親去鎮上衛生院治療，想到相發難得回家一趟，不想讓相發心情不爽，就隨相發去了鎮上的衛生院，打了針，吃了藥，要回花村五組時，相發死活不同意，一定要父親住進他鎮上的家裡。大庭廣眾，相子不想讓相發尷尬與難堪，只好來到相發家裡。相子說：「相發，我理解你有孝心，但我必須回去，你也知道我的倔犟，不要再做工作了。」「嗵」的一聲，相發雙膝齊刷刷跪在父親面前，哭道：「爸，不要為難我，求你住在鎮上，治病方便。」相子說：「你不懂。你不懂就是不懂。」一會招娣從縣城趕來。姐弟倆商量了三個辦法，一是招娣過來照顧父親兩個月，相發過去將生意煞尾，然後帶愛人與孩子一起回來。另一個辦法是愛人在那邊一邊帶孩子，一邊幫娘家打理生意，相發一人回鎮上一邊上班，一邊照顧父親，待父親不要人照顧能生活自理，他再去愛人那裡。

有招娣照顧著父親，相發次日動身去了愛人那裡。

豈知相發一走，相子就衝招娣大發脾氣，稱自己生活能夠自理，說招娣執意照顧他，是想逼他早點死，純粹一個不孝之女，並罵出了難聽的話，氣得招娣淚水橫流，無話可說。相子還要挾招娣，承諾不要把他回老家一事告訴相發，否則他就跳樓，一死了之。為了讓招娣回去時安心，相子故意忍著疼痛在招娣面前正常走路，甩動右膀，稱自己真的能夠生活自理。相子用兇惡的目光，逼著招娣回縣城，招娣只得哭著回去了。待招娣一走，相子鎖好相發的房門回到花村五組。路上，相子給相發打電話，說以後不接到他的電話，他不同意的情況下貿然回家，他就一死解脫，讓相發後悔終生。相子來到他的自留山上，對著坡上樹木說：「我眼睛沒廢，可以照看你們，不讓壞人鋸了你們，活一天照看一天；我晚上還能陪巧蘭，活一天陪伴她一天。」說完背靠一棵樹身，抽菸時表情平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