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告訴她》最能觸動海外觀眾和海外華人的,倒不是電影中的文化差異,而是一種共通的情感,那就是愛,即使這樣的愛充滿中國特色,它也是可以打破區域與文化的隔閡的,因為愛是誰都能讀得懂的語言。
《別告訴她》是一部中小成本的現實主義文藝之作,同時也是一部展現中西文化碰撞的家庭電影。影片根據美籍華裔導演王子逸真實經歷改編,講述了一個美國華人大家庭中,奶奶被查出肺癌晚期,但一家人達成共識選擇隱瞞奶奶,遠在異國的家人趕回中國東北老家,眾人假借一場婚禮的名義,見奶奶最後一面的故事。頗為戲劇性的是,在美國長大且一向與奶奶感情要好的孫女比莉,面對似乎心照不宣的家庭謊言仍於心難忍,她打算將真相告知於奶奶,一家人之間的情感矛盾即將一觸即發。
2019 年6 月影片在洛杉磯首映後,就收穫了極好的口碑,在正在進行的頒獎季中,更是拿到了包括金球獎、英國電影學院獎、美國評論家選擇電影獎等在內的 13 個獎項及提名,女主角奧卡菲娜更憑藉本片,一舉成為金球獎首位亞裔影后。
電影的切入異國文化差異入口是「要不要告訴她」,但事實上劇本並沒有讓角色們在謊言的對錯上拉鋸太久,也並不以站對立場作為最終結果。導演巧妙地以幽默的情節消解癌症和臨終告別帶來的生命之重,而避免用煽情和感動去裹挾觀眾,將更多的思考放回在比莉本身。一方面情感驅使著比莉陪伴奶奶最後一程,另一方面人生瓶頸迫使她重新審視自己,回想自己所呼吸的布爾喬亞美國空氣,回望那個與她血緣相通的中國長春。
我們今天不從中西方文化差異上去討論這部電影,而是從影評的角度,從影片的謊言結構、表演肌理與&34;空間場這三個方面,去一一分析為什麼作為一部家庭倫理題材、敘事方式平實、風格質樸的小製作影片,《別告訴她》能取得如此大的反響和成績。
值得一提的是,《別告訴她》是同樣有著華人身份的李安導演在美國《Variety》雜誌&34;中推選的&34;。
影片開場是奶奶在醫院等候區,與遠在美國的孫女比莉通話,短短幾分鐘內就向觀者拋出了故事的&34;,於是觀者和片中角色一樣,面臨&34;這個結果的難題。而當比莉一家人紛紛返回老家之後,同時需要接住的是,還有更深層面的文化隔閡。
如果說&34;背後是一個謊言式的核心事件,那麼整部影片始終徘徊於事件漩渦中,並竭力在事件邊界呈現漩渦激起的戲劇火花。片中設置了由多重謊言搭建的敘事結構,由&34;為謊言的開端,&34;為第二個嫁接性的謊言,家庭婚禮場如同生死場,婚禮的布景更像是由全家人共同築起的謊言的高牆,看似堅固美好,實際上如同塑料泡沫般經不得任何情感上的實質推力。
圍繞著以上兩個前提的&34;更淋漓盡致地將謊言的動作貫穿到底,相聚又告別,佯裝一切安好,之後各自傷悲。影片結束之後的彩蛋似乎又立刻推倒了整部影片開場拋出的&34;,真實原型的奶奶在查出癌症六年後仍舊健在,對於這家人甚至觀者而言,早在影片開始前,這個謊言早已被確鑿的現實所摧毀,影片由此呈現了一種與謊言接續的假定的真實。
片中諸如按摩拔罐療法、哭喪禮、祭祀時集體吃祭品等東方式的日常生活無疑對從西方回來的比莉一家造成視覺和心理的雙重障礙,而借比莉之口道出的則是,遠在異國的孤獨感、文化融合的弊端以及異國繁華的假象。
此種文化互斥還體現在&34;的用法。與李安處女作《推手》有著異曲同工的效果,&34;既是託舉東方屬性的最有效方式,同時充當了比莉與奶奶關係磨合期最重要的膠合劑。
謊言未被戳穿,奶奶在病重的生死關頭依然保有對生活理念的自信,她積極鍛鍊身體,並試圖教會比莉歷久年深的處世之道,而比莉在配合完成謊言框架下的表演之餘,一直從外部環境接收到來自父輩的教誨信息,自上而下打通身體的各個關節,其實昭示著打通代際的交流阻礙,愈發清晰而具體地突出了橫亙在兩人之間乃至眾人之間那根謊言的心頭弦。
在我看來,與國內青年導演相比,導演王子逸的華裔和女性身份,讓她避開了苦大仇深的創作思路,選擇以極為輕盈、愉快的方式展現一個普世的家庭故事,從一種不失尷尬的侷促中碰撞出嫌棄、哀怨與不安,訴狀彼此別樣的情話,升騰起家族式的煙火氣。
電影特別精心地利用空間上作出情節鋪排和象徵意味。開場不久,誤入比莉臥室的鳥,如同當時當刻比莉的化身,她先是收到&34;的來信,緊接著從父親那裡得知奶奶堪憂的病況,她即將踏上怎樣陌生的返鄉之旅,而同時比莉辭職之後的前途如何,正是這樣的雙重未知讓影片的&34;不斷累積。
影片中途,鳥再次出現在比莉入住的酒店房間,比莉在回鄉後經歷與家人的相處之後,心境仍舊糾纏複雜,但似乎又對家庭觀念以及家庭關係有了更深的個體思考,&34;的動作漸變為一種相對穩定的狀態,面對一道門之外的家庭環境,似乎距離感才是唯一可感受的內心真相。
在我看來,與李安《飲食男女》、《喜宴》相似的是,影片《別告訴她》中幾場重要的餐桌戲同樣為人津津樂道,一張張圓桌後方是各自稜角分明的立場和說辭,西方的個體價值觀與東方的集體主義家庭觀不斷交鋒。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開始時的餐桌戲發生在家中,在&34;的問題上,作為&34;的奶奶同樣扮演著謊言締造者的角色,之後幾場戲也證實了謊言變相的承繼性和日常的強制性,似乎這場始於謊言的圓桌就餐即將拉開更大範圍的帷幕,圍桌就食即自行吞咽和消化謊言的硬石。
而緊接著的就餐則發生在更大的商業酒店,一家人圍繞著中西方關於&34;等展開言語較量,大家彼此揭開對方虛偽的傷口,然後各自分散回巢,伴隨著奶奶正對銀幕方向的咳嗽聲和比莉向銀幕展示拔罐留下的黑色印痕,這場激烈的對抗戲終於結束在奇妙、恍惚而不安的畫面暗場中。
之後的餐桌戲發生在更具開放意味的婚禮現場,極大拓寬了空間敘事的潛能,東西方倫理文化衝突開始輪番轟炸,眾說紛紜的&34;的概念,頗具喜劇感的煽情場面,謊言的知情人和見證者大面積湧入,伴隨著歌聲和歡笑聲,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將謊言圓滿收場,一場漫長的鬧劇終於臨至落幕。
餐桌上的攝影方式實際上對應情感的不斷激活,從一開始對謊言的糾結和文化撞擊感,到後來認同中國傳統的家庭觀,但攝影機處於中心的機位的選擇及其固定性實際上指涉的是中國以家庭為中心的文化——攝影與情感的交互功能始終被熟練地運用。
如果說情感是打破中西文化壁壘的利器,那麼群像式的生動表演更一度讓影片的&34;輕鬆落地。《別告訴她》榮獲金球獎、英國電影學院獎、聖丹斯電影節、美國獨立精神獎等多項大獎提名,並助推奧卡菲娜摘得金球獎音喜類最佳女主角獎,飾演奶奶的趙淑珍更是打破了中國籍女演員在好萊塢電影獎的提名記錄。
不同演員之間表演方式的差異,與故事設定的角色身份的差異,形成了一種無縫連結的情緒狀態。尤其是奶奶的張揚和明朗與比莉的陰鬱和失落之間極具張力的反差感,更精準地建立在處於&34;的正面或背面的人物狀態,而不是停留在顯而易見的年齡和代際的溝壑之上,這種表演的交互作用顛覆了東西方面對生死的價值觀念和標準說辭。
其他演員同樣完成了自身承擔的功能化角色任務,片中從頭至尾的群像調度不斷擴大表演的層次和難度,作為謊言的參與者,同樣也是謊言角色的表演實踐者。浩浩的日本女友雖有著本質性的語言隔閡,但同樣要參與這場盛大的謊言表演場。反而&34;這一角色設定卻有著較為特殊的意義,他年老耳背,對於一家人的紛爭不聞不問,有意或無意從飯桌場自主抽身而退,真正專注地作為與東西方家庭戰爭之外的&34;。
演員們在不斷轉換的表演時空中,在掩蓋真相緊張或鬆弛的試練中,尤其是在多次出現的&34;的街頭場景中鍛造出一種形式上的強烈荒誕和喜劇色彩。
《別告訴她》儘管繼承了李安跨文化的身份屬性和家庭議題,但與李安電影頗具力度的批判性相比,它最終仍沿著溫情脈脈的路線一路走向愛之終途,但這種&34;既是中西方文化始終無解的僵局,同時也是短暫逃離文化困境之後每一個家庭內部唯一能夠做出的和解動作。
生命因為有期限變得珍貴,我們敬畏生命,我們珍惜生命,我們終究無法逆轉生命。在面對這場終極考驗,是坦然面對還是蒙在鼓裡,中西方的觀念完全對立。電影從這個角度出發,充分利用謊言結構、表演肌理與&34;空間場等技術表現手段,展現了中國傳統家庭下的家人們,善意隱瞞長輩罹患疾病的故事。
即使漂泊海外幾十年,依然不變的是恆久的親情,那份厚重的愛化成最善意的謊言,一起陪伴著我們和親人,支撐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