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本文作者是我母親章志峰女士
沒想到30年之後,在金邊,我還會「身受」紅色高棉的禍害。
只怪我不識好歹,非要騎象遊塔山。
那頭象就拴在塔山腳一棵大酸角樹下,獠牙幼年時就已拔去,以防傷人,滿臉褶皺,頜下一簇長鬚,看得出有年紀了。籍著登座的木梯上了象背,夫婦二人各危坐(確實危,「高危」!)鞍凳一邊,當此際,居高臨下,興頭已衝去不少;待象人一聲吆喝,巨獸邁步前行,頓覺大事不好——怎麼騎象比坐船還顛,一步一波一起伏;兼之我二人體重懸殊,鞍凳隨「浪」不住左擺右傾,其頻繁劇烈堪與黨的歷次路線鬥爭媲美——更可怕的是,該象似患足疾,明顯有瘸跛症狀!!它老人家哪步一踏空,我們就得為完善柬埔寨的旅遊事業肝腦塗地了……
騎象遊山,一人20美金,為著能早下象背,我願再付10美元。可憐語言不通,周圍市聲嘈雜,趕象的高棉漢子對我的哀求僅報以憨笑,一味策象前行……
好容易熬完全程,逃下象背定睛細看,那「神」獸果然有條後腿較細短,踝上還有一飯碗大小的楔狀缺口——我倆竟騎了頭跛象!
導遊阿潘見我臉色不對,忙過來打圓場:「不怕不怕,這象很老實可靠的,從來沒出過岔子,再說,腿傷了不怪它,那是赤柬砍傷的呀!」阿潘指著另外三條腿給我看,果然上面也有幾道深長的刀疤。
阿潘管柬埔寨共產黨——紅色高棉的執政黨叫「赤柬」。剛參觀過S21監獄和鍾屋屠場兩處博物館,我們對「赤柬」的殘暴也算有了點兒感性認識,但萬萬料不到他們的鐵拳還曾橫掃到眼前這頭溫和的大象身上——真是「澤被蒼生」,連我們這些不遠萬裡而來的旅人也沾了雨露!
我憤憤地問:「他們為什麼砍它?!」
「赤柬進城後(1975年4月17日,紅色高棉攻下金邊),沒幾天就把人通通趕出城去,說是美國人要來轟炸。離城的時候,象要跟著主人走,他們嫌象浪費糧食,就砍它的腿。你想啊,象身子重,腿傷了走不動,自然就餓死了。他們就是這樣,什麼事都要做絕的。不料這象命真大,竟活了下來。幾年後,赤柬倒臺,主人返城,它自己居然找回家來了!」
……
阿潘是我們在金邊的導遊。四十來歲,瘦小黧黑,酷似土生土長的高棉人,但眉頭眼額一望可知是華人——廣東人,阿潘說自己祖籍汕頭,是第二代華僑,講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普通話也可以。那麼大熱天,他穿著當地導遊統一的制服長衣長褲,連領扣都一絲不苟地繫著。和顏細語,恭謹細緻處,不像職業導遊,倒像位寬厚的叔父,例如剛才在塔山廟裡提醒我們上香,就是長輩口吻:「入屋叫人,進廟拜神,要守規矩。」
我問:「潘導,您信佛嗎?」
「也信,但我們華僑沒有當地人那麼信——我信命。」這句極平常的話,由他說來,卻別有一番滋味。他憐愛地拍了拍跛象的大腦袋,那傢伙好像聽明白了,也伸出鼻子摸摸他的臉。
這是一對劫後餘生的難友,互致慰問。
「真的,一切皆是命,否則,十個我都不夠死……」
阿潘覺得,郎諾政變前,他們一家在金邊生活還算安樂:「那時候如果不亂啊,現在不得了!那時的金邊,很發達很繁榮的,百業興旺,什麼都有,工作也好找。」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身處美蘇對壘夾縫中的柬埔寨,到底被裹挾到冷戰的大國傾軋中去。1970年郎諾趁西哈努克親王出訪之際,發動了政變。
「政變後,生活一天天難過,父親決定全家逃到越南去。我爸說,一個地方政變過,就一定會亂的,一定不好的。他會說越南話,想來想去,打算遷到越南去。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也不知怎麼想的,就是不願跟著他們一起去。是想著,要死不要死一塊還是怎樣,我也記不清了,我就是模模糊糊地覺得,柬埔寨的人善,不像越南人排外——那時柬埔寨的越僑很兇的,欺負當地人,也欺負華人——我願意留在柬埔寨生活。爸媽犟不過我,可能覺得到越南也是前途未卜,在柬埔寨留條後路未嘗不好,最後也隨我了。只是他們離開前一再叮囑我:『今後千萬不要說中國話,不要說自己是華僑,如果別人問起你父母家人,就說自己是孤兒。多做事,少說話——切記話不能亂說,嘢不可亂食……」
哪個中國人沒受過父母「禍從口出」的耳提面命呢,但這樣連身世都要「歸零」的告誡還是令我們吃驚:「為什麼?!」
「我爸老華僑了,知道一個地方一亂,總是無依無靠的外地人先倒黴的——你看,越南後來一亂,不就排華了?提到父母家人,話就多了,話多了,就容易露出破綻……」
以往,我很反感這種「中國式」的明哲保身,覺得是懦夫的世故,犬儒的教條,但在阿潘,卻是不折不扣的活命法則——竭力苟存性命於亂世,舍此弱者還能如何呢?!怯懦犬儒,只因果敢換來的常是成為「烈士」的機會!
我可憐的中國同胞!
阿潘繼續講道:「不久,我爸就趁著柬埔寨遣返越僑的機會帶著家人離開了。我留了下來,白天,到一家車行當學徒工,掙錢養活自己,晚上寄居在金邊一個親戚家裡。這樣不知不覺就到了1975年。那幾年老是打仗打仗,人們都打苦打煩了!4月份,赤柬打敗朗諾政府,大家開始還很高興,以為這下仗終於打完了,總算能過些太平日子了——所以,我們是敲鑼打鼓地歡迎柬共進入金邊的。那陣我也記事了,還記得他們開著卡車坦克,扛著槍炮,舉著紅旗,一隊隊進城,渾身上下黑衣黑褲……我跟著他們的車子在人群裡竄來竄去,覺得比過節還熱鬧。
「誰知道,嘿!他們進城才三天就端著槍把我們通通趕出城去,稍微走慢一點都不行,有些人就這樣給打死了。
「親戚自身都難保,也顧不上我了。我反而不怕,真的,雖然我當時才幾歲啊,卻一點沒覺得什麼擔心害怕,離開父母這些年,我早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了。再說,農村食堂雖吃不飽,但林大地多,池塘湖泊也多,總能想些辦法療飢,我光身一個人倒也能對付過下去。
「真苦啊!去的路上,自己找吃的——找不到,餓死渴死活該!到了農村就集中起來,男女分開住,集體勞動,吃大食堂——吃食堂還不如讓各人自己找食呢!喝粥水、菜湯、稀糊糊,碗裡照不見半點油花的。除了幹部,誰都吃不飽。絕對禁止私自開夥,尋摸到些能吃的,不小心讓人看見,就有可能給告發,打你個半死算輕的,真有為偷嘴被處死的。所以,找食得一個人秘密地找,秘密地吃,像做賊,不,要比做賊更小心、更隱秘才行!」
阿潘有點兒激動了,枯瘦的額頭幾道青筋綻現,像他早上在鍾屋大屠殺紀念館時的表情。那會兒,他指著玻璃櫥窗裡陳列的兩套黑衣褲,對我說:「這就是當年赤柬的制服,男女裝的差別僅在上衣口袋的位置——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要穿黑衣服?那時候,柬埔寨農村不通電的,晚上連燈火都不多,一身黑衣,方便潛到人們身邊監聽。因為狗吠累事,後來村村都殺狗,嚴禁私養……」
這是怎樣一種情景呢?黑衣人消融在死寂的暗夜裡,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逼近,監查著你的一言一行,隨時把你吞噬……這樣荒謬、蝕骨的恐懼,不是只應存在於迫害狂的妄想中嗎?!
然而,陳列窗裡的黑衣、刑具、骷髏冷冰冰地告訴你,是真的。
我毛骨悚然!但阿潘又恢復了平靜,像說著別人的故事:「在農村,一堆人擠在茅屋裡睡。誰給你蚊帳啊,也不允許點蚊煙驅蚊子,說是怕有人趁機放火搞破壞。這樣,大家只好餵蚊子咯,很多人就得了瘧疾。打擺子,發冷發熱,我也染上了——打擺子能死人。還是當地人教我,剝些苦樹、木棉樹的樹皮熬水喝。樹皮倒不難找,可不能生火燒水啊,沒辦法只能用生水泡,這樣喝。居然慢慢好了,撿回一條命。
「有一天,我又偷偷到一塊收割過的水田裡撿漏下的稻子,順便摸些泥鰍什麼的,遠遠看見那邊有個女孩子杵在田裡,雙手這樣舉過頭,向我揮著,張著嘴,一臉很怕很怕卻叫不出聲的樣子。我跑過去一看,她腿上黑麻麻地爬了一腿的螞蟥,都吸飽了血,肥圓滾滾的,看著確實嚇人。螞蟥不能硬拉的——越拉吸得越緊,硬拉下來會流很多血,只能用煙燻或用火燙。我就找了些幹樹枝點火去燙,很快,螞蟥就一條條掉下來了。女孩子這才緩過氣來,感激得,這樣,抱了我一下……」
我們淘氣地鬨笑起來,阿潘的青春「豔遇」稍稍衝淡了故事的肅殺之氣,我們料想會有個浪漫的後續,但阿潘連連擺手:「不是你們想的這樣!她只是這樣,雙手抱了我的肩膀一下,而且,我那時才十四五,她頂多比我大個一兩歲而已,我們只是兩個小孩……不過,柬埔寨傳統,男女之防很嚴,赤柬就更嚴,男女平日都不準來往的,結婚必須由組織安排!就算是半大的孩子吧,這個樣子給人看見不打死也要挨鬥,我趕緊安慰她一下,推開她……
「兩天後,這村的村長叫我去,細細地問我,我是什麼人,從哪來,家裡情況等等。我記著阿爸教我的話,只說自己是孤兒,也不知道老家何處,流浪過活。看得出,村長並不相信,分明有點懷疑我是華僑——華僑都隱瞞自己的身世,這樣反而讓人懷疑,可不瞞也不行啊!那時候,不必阿爸再提醒,我真是半句中國話都不敢說!村長沒再問,只分配我當村裡的牧童。儘管年紀小,我也明白他是存心給我一條活路。
「我離開村長屋子的時候,無意中看見那個姑娘站在屋後摘菜,原來,她是村長的女兒。因為我幫她趕螞蟥,她阿爸就幫回我一把?我也不知道……
「每天一個人到村外林地放牛,可是份難得的好差事!一來,不必參加集體勞動,減少和眾人接觸的機會,不容易引起別人注意;二來,可以趁著放牛四處找東西填飽肚皮啊!我真是餓怕了!找到什麼,只要能塞進嘴的,我都吃過,生吃——不能生火啊,有火就有煙,給柬共的人看見發現你偷吃,好,你就是死罪!
「我什麼都往嘴裡塞:野草、樹根、山果、昆蟲不在話下,連魚蛙蛇、蜥蜴、老鼠我都敢生吞,我還吃過一隻小雞,毛茸茸的,怎麼拔也拔不乾淨,扎嗓子,直噁心,噁心也捨不得吐出來……反正,飽死總比餓死強!
「老這樣生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肚子開始頂不住了。先是肚子痛,嘔酸水,後來就腹瀉……腸子裡沒多少存貨,拉完了,就拉稀水,後來就變成了粘液,紅色的粘液……拉得我整個人都是軟的,坐到地上,掙半天起不來,力氣不知哪裡去了。我很清楚,這樣下去非死不可。亂吃東西吃死的我見得多了,吃了毒蘑菇的,下痢瀉死的,多了。我倒不怕死,可我就是不想死。我問當地人,這怎麼治。他們能有什麼辦法呢,就教我用艾葉團上木棉絮炙肚子。我也找不到艾葉,就胡亂找些棉絮,點著了去炙肚子——哎呀,真舒服,平常沒事如果這麼燒炙,肯定痛死了,」他掀起衣服,露出肚皮上好幾個分幣大小、已皺縮的燒疤,「可那會兒這麼一燙下去,熱辣辣的,出一身熱汗,真舒服啊……這麼燒炙了好幾次,腹瀉竟果真慢慢止住了。
「我算是到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又回陽了。
「缺吃少藥,不算什麼,更兇險的在後頭呢!一天,組長通知我——那時集體勞動,都是幾個人編成一個勞動小組,幾個小組歸一個小隊這樣的——三天後,傍晚收工集中開會,還有誰誰誰。聽到這個通知,真是從頭冷到腳趾尾,我知道所謂『開會』不過就是集中秘密處死的意思——我為啥知道?這樣的『會』先前開得多了,所有給通知前去『開會』的人,從來沒有見回頭的——人都到哪去了?沒人敢問,沒人敢提,可人人心知肚明。
「這是一個死關,比什麼打擺子、拉肚子更可怕的死關!我不要去開這種『會』!我只想逃,想趁放牛或天黑的機會,逃跑,逃進森林,就是給毒蛇咬死,給老虎吃了,我也要逃!
「……可是不行!你逃到哪裡去?哪裡都是柬共的人,哪個村子的人都是登記了的,一個人沒有通行證,落到他們手裡也是個死……
「想啊想啊,半天,我跟組長說,我肚子痛得厲害,又拉又吐,不去醫院怕不行了。組長看了我一眼——他會不明白嗎!恐怕見我一個孩子,有心放我一條生路就是——居然真的批准我住院了!
「入院也未必就能逃出命,還要看醫生接不接收。我坐在診室,心裡七上八下,到這步也只能聽天由命……好久,來了個女醫生,後頭還跟著兩個周身黑的赤柬分子。我一眼認出那個醫生,她也是華人,原先也在金邊的。見到熟人,我險些用中國話和她說話,她舉手這麼一擺,以示制止——我頓時領會,忍住,只用柬語訴說自己的病情。那會兒,身為華僑處境很兇險:一來,柬埔寨的華僑經濟地位普遍比當地人高,讀書識字的人多——知識分子是赤柬重點消滅對象;另外,別看柬共是中國共產黨扶持起來的,在他們眼中,華僑畢竟是外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位女醫生如果給識破是華僑,估計沒什麼好下場——紅色高棉後期的內部大清洗,就處決了很多華人黨員。」
「可類似波爾布特這樣的柬共高層,很多人不也有華人血統?」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噢,他們不是看血統的。是華人還是高棉人,看你的語言、生活習慣——不會說中國話,不過中國的傳統節日,日常按柬埔寨生活方式生活,就算高棉人了。再說,此地華、柬、越長期混居,國人中混血的本來極多,連柬埔寨皇室成員都有華人血統呢,還有法國血統。按血統分沒法分。」
「噢,他們是按意識形態、文化劃分。」我開始有點明白了。
阿潘點點頭:「對對對,是看你有無文化。凡在紅色高棉政權以前受過教育的、有文化的人,思想都受過舊社會汙染,都在清洗之列——教師、學生、僧侶、商人、醫生、工程師……反正識字的,殺殺殺,華僑、外國人,殺殺殺……
「那個女醫生能活下來,可能因為出身好吧,也可能因為他們也免不了傷病,不能把醫生都殺光。誰知道?反正,我沒說穿女醫生的身份,女醫生也讓我過了關,我入院了!
「醫院一點藥都沒有,夥食比外頭更差更少。真有病,進去也是等死。赤柬是不養『懶人』、『廢人』的,病人就算廢人了。我這樣在醫院裡呆了兩星期,無聊,又餓得不行,偷偷又溜回村裡去找吃的。不料,碰上組長了,他見了我,嚇一跳,要我趕緊回去,說他們見開會少一人,正找呢,我要給發現了,他跟我都有大麻煩。我只得又回醫院去。
「死等賴熬地,在醫院又呆了一兩個月——入院既是等死,病人倒也沒有人管——實在挨不下去,我又跑回去。這次順利,沒碰見組長,組裡也沒幾個熟人,別人也不理會我。後來碰上村長。村長見到我,大吃一驚:『你怎麼沒死?!』我說我生病入院了,現在好了,出院了。村長聽著直搖頭嘆氣。我順口問,怎麼不見組長呢?村長說,兩月前,他接到通知『開會』去了。我聽了,再說不上話來……
「私底下我自己細想,看來那天碰見組長後不久,他就『開會』去了……是不是給拉去填補我空出來的那個名額呢?不知道。一想,如果真這樣,組長就是為了救我死的,虧欠了他,心裡很難過。可是又想,最初他一定也料不到放我去醫院會有這種下場吧,再說,殺了我,他就真的不用死了?怕不見得,因為後來,連村長也『開會』去了,連同他女兒……
「啊,村長也死了?為什麼呢?!」我們都覺得匪夷所思。
「村長是舊政權時期就當的村長,算是舊政權的當權派吧,這種人往往全家都要清洗掉。組長呢,新政權的幹部,但那時候,幹部很容易犯『錯誤』的,誰知道他犯什麼『死罪』了?
「後來,這種分批參加『開會』的少了。但有一回,幹部傳達上面的通知說,誰懂外語的,不論華語、英語、法語、越南語……都報上名來,國家需要翻譯,外語人才不必參加田間勞動;過一陣子,又傳達,誰是外國僑民,或國外有親人的,報上名來,國家可統一安排送返……這兩次通知,我聽了,都有些心動,我會說中國話,有父母親人在越南,不過終究不敢輕易報名——我假裝什麼都不懂,問隊裡的大人,他們木著臉,只擺擺手,意思是『沒這樣的好事』——但還是有人信以為真,報了名,就給帶走了,『消失了』……
「……你見過篦蝨子嗎?一篦下去,先篦去大蝨子,又篦,中蝨子、小蝨子,再篦,蝨子卵、頭皮屑……再不幹行,剃頭,好,蝨子除淨了。赤柬是恨不得連皮帶血從根子上把頭髮薅乾淨——頭皮都剝了你的!徹底啊,這才遂心。我看,要不是怕人殺光了沒人種地打仗,他們不定還要殺多少人……
「沒人通知我去『開會』,沒人『送』我返國,我還放我的牛,挨餓。一次砍柴,大腿給荊棘刺傷了一個小口子,我也不在意。沒想到,傷口很快紅腫起來,越腫越大,圓脹烏紫,象個山竹果一樣。痛,發燒,大腿根的淋巴結都腫起一串。我想,這次可逃不過了。發燒,身子熱得難受,放牛時看見水塘,我就挽起褲腿雙腳泡進去。水涼浸浸的,舒服。水裡的螞蟥聞到人肉味,一條條遊過來了……我忽然靈機一動,挑起一條螞蟥放在大腿傷口上。嘿!真行!螞蟥一口口吸著膿血,疼痛一陣陣減輕!一條吸飽了,我又換一條。趁著螞蟥吸膿,我還把扯下來吸飽的螞蟥用小棍剖開,洗雞腸子似地翻看——別看這種蟲子嚇人,內裡其實沒什麼,就四個吸盤一樣的牙……
「可以說,這次是螞蟥救了我。」
大家唏噓感嘆:「阿潘,你命大啊!」
阿潘漠漠笑著,點頭:「唉,所以說一切都是命……」
這就是他信命的原因!可是我不由得想,命,就真的比神佛更可信嗎?阿潘嘴裡的「命」,與其說是宿命,毋寧說是「概率」,「偶然」——一連串僥倖的偶然。在暴政滾動的碾輪下,不管運轉得如何劇烈,總會有那麼幾顆幸運的種子落在縫隙裡,躲過了被碾成泥粉的大難,然則這就是「命運」嗎?阿潘說「我信命」,豈非正和「我信概率」一樣荒誕?!
可是,不信命你又該信什麼呢?!相信自己嗎,那個被剝奪了一切、比蟲豸更輕賤的自己?相信那些身穿黑衣、手執鐵棍,把你「解放」到萬人坑去的劊子手?!還是不知隱在哪朵雲中的神明?!
如果身陷S21監獄,我親愛的貝多芬,您還能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喉嚨,他決不能打倒我」?!
神閉目無言……
也許,阿潘的《塊肉餘生述》最駭人之處,倒不在於當年那個小牧童的境況如何兇險,而在於,他的際遇竟曾在那麼多地方、那麼多人身上「模式化」地一再實現,超越了種族,超越了國界!——只是那些人已永遠沒有機會向我們講述。
當年一小群中國人向此地「輸出革命」,於是,數以百萬計的人便被革去了性命。這就是現在我們大概能知曉的他們共同的故事。
……
王宮南側一十字路口處即獨立廣場,中央樹立著柬埔寨獨立紀念碑,當天金邊遊的最後一站。
紀念碑並不很高,底座四根巨柱,上置七層菡萏形的塔,每層塔四角邊緣都雕飾著七頭蛇神「那伽」,共100尊。從吳哥窟起,一路所見「那伽」多矣——闌幹上、樓塔頂、神閣中,或五頭、七頭、九頭,尤以七頭常見。「那伽」為印度神話蛇族的統稱,它們是妖怪,地獄的守衛,多為邪惡的化身,僅少數因與諸神交通而獲得美德永生。柬埔寨人崇拜的應該是此類得道成仙的「那嘎」吧。尤其「那伽」之王謝沙,象徵永恆,據說它支撐著諸天,也是保護神毗溼奴的夥伴,在創世的黎明,它以身作筏,載毗溼奴浮於宇宙之海。
「那伽」頭頂的寶石,燭照了地獄的黑暗……它也能祛除人間死難的陰霾嗎?
落日中,獨立紀念碑象一枚巨大的火龍果,更象一座靈骨塔。那赭紅色的砂巖,恰如凝結的鮮血。此碑為紀念柬埔寨擺脫法國殖民統治而建,那是1953年11月9日。
獨立,應該是人民掙脫奴役,獲得自由與幸福的肇始,但高棉人民怎能料到,前方等待他們的竟是連年的動亂、戰火、陰謀、暗殺……獨立22年後,更有一場冠著「民主」之名的紅色浩劫!!(柬共執政的政府正式名稱是「民主柬埔寨」!)
漫漫三年長夜,這個國家至少四分之一的人口悄無聲息地被黑暗吞噬……
仰望獨立紀念碑,耳邊有個聲音輕輕說:如果沒有個人的獨立與自由,即便掙脫了殖民者的鐵腕,又如何?!
屠場屍坑中的骷髏,無聲地大張著口,眼眶中仍然只有漆黑的空洞。
題外記
2007年11月20日,由聯合國和柬埔寨組建的紅色高棉特別法庭開庭,此前已有五位前紅色高棉領導人被收押候審,並被以反人類罪起訴。儘管首次開審的只是柬版蓋世太保、S-21監獄負責人康克由的保釋申請,儘管法庭在技術和政治問題上還存在很多爭議,但對柬埔寨人而言,這場遲到了三十多年的正義審判實在不能再耽擱了,他們必須與時間賽跑,才趕得上耄耋之年的被審判者們奔往墳墓的速度。
然而,至今鮮有人為當時的暴行受到懲罰。波爾布特於1998年死亡後,投誠的英薩利和喬森潘等紅色高棉領導人或逍遙法外,或只獲得區區30餘年的徒刑。
清算紅色高棉的罪惡,其複雜程度超過了許多人的想像。柬埔寨人權聯盟主席凱克·加拉布呂在2004年表示:「審判紅色高棉不符合任何一方的政治願望。」「因為很多國家、很多人,包括柬埔寨前國王西哈努克都與波爾布特和紅色高棉有過聯繫與合作。」曼谷的一名華人學者說。
一個眾所周知的情況是:儘管後來都已經放棄,但是紅色高棉當時受過美國和中國的支持,而後兩者先後都有過與越南為敵的經歷。紅色高棉的興起和「民主柬埔寨」政權的建立,正值中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時期;而在1980年代,流亡在密林間的紅色高棉竟然作為合法的柬埔寨政府得到了美國的承認,並且可以保持在聯合國的席位。
另外,在柬埔寨國內也有抵制審判的力量,曾經為紅色高棉效力的許多軍官現在還在柬埔寨政府正規部隊裡服役,包括首相洪森倒戈前也曾經是紅色高棉的一名軍官。
——摘自《一場遲到了30多年的正義審判》,鳳凰歷史頻道。
201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