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款挺火的遊戲,叫做Ghost of Tsushima,中文譯作「對馬島之魂」,截止8月9日,該遊戲的玩家數已經超過400萬。遊戲背景設定在1274年,也就是第一次「蒙古襲來」(弘安之役)之時,玩家扮演境井仁這麼一位日本武士與蒙元帝國的軍隊作戰。以「蒙古襲來」為背景題材的遊戲可以說十分罕見,能夠火到中國的恐怕僅此一部。但與遊戲中對馬島武士的英勇奮戰相比,真實歷史上的對馬島一役並沒有這麼精彩。實際上,對馬島這個日本九州島與朝鮮半島之間的島嶼一直以來都備受學術界的關注,如果提到對馬島的「魂」的話,恐怕真實歷史所呈現的對馬人的形象與遊戲的描述截然不同,卻有趣得多。
蒙古襲來之際的對馬島之役並不驚心動魄,1274年十月五日,蒙元、高麗聯軍的船隊出現在了對馬島西海岸。很快,蒙元軍擊破對馬守軍,並攻下壹岐,轉入博多灣的登陸作戰。據說對馬守護所的守將宗助國(守護少貳氏的代官)以下80餘騎在小茂田濱戰死,宗助國部下數人逃到博多。1281年五月,蒙元、高麗聯軍再度成功侵入對馬、壹岐,而後向博多灣進發。可以說,蒙元、高麗聯軍在對馬島並未受到多少阻礙,對馬島的微弱武裝在蒙元帝國的強大武力面前幾無還手之力。
宗助國像
事實上,蒙元帝國與對馬島的接觸可以追溯到開戰之前。早在至元二年(1265),忽必烈就派遣黑的為國信使出使日本,結果黑的才到朝鮮半島南邊的巨濟島,就「遙望對馬島,大洋萬裡,風濤蹴天」,不敢渡海,無功而返。1268年忽必烈又令高麗派遣使節潘阜出使日本。1269年忽必烈再度以黑的為使,但黑的才到對馬島,就被日本人拒絕入境,並與對馬人發生武裝衝突,最終黑的抓回對馬島民塔二郎、彌二郎,把二人送到大都覲見忽必烈。當年,忽必烈又令高麗將兩位對馬島民送還,並藉此機會向日本傳遞元朝中書省牒。顯而易見,由於對馬島與朝鮮半島距離很近,甚至可以隔海相望,因而對馬島順理成章地充當了蒙元帝國、高麗與日本交涉的外交舞臺,也成為了兩次蒙古襲來的前線。
從地圖上來看,對馬島與韓國釜山的距離,比起與日本福岡的距離要近得多。對馬島孤懸在日本本州島和九州島之外,位於與朝鮮海峽與對馬海峽的交界之處,是日本列島的邊陲之地。譬如妙本寺本《曾我物語》第五卷就將對馬島、壹岐島視作日本西部邊緣,在日本前近代的認識當中,對馬島常常被當作日本的邊緣。
處在邊緣地帶的對馬島,自然環境並不優越。根據1471年朝鮮官員申叔舟所著《海東諸國紀》的描述,對馬島「郡八,人戶皆沿海浦而居。凡八十二浦,南北三日程,東西或一日,或半日程。四面皆石山,土瘠民貧,以煮鹽、捕魚、販賣為生」。這個土地貧瘠、自然環境惡劣、農業生產落後、糧食匱乏的島嶼只有699平方公裡大小,相當於崇明島的一半,由豐崎、豆豆、伊乃、卦老、要羅、美女、雙古、尼老八個郡組成,內有時古裡浦、皮多加裡地浦等82浦,共8460餘戶靠海為生。
《海東諸國紀》
這個貧瘠的邊緣海島逐漸頻繁地見諸史料,成為歷史學界關注的焦點,要等到蒙古襲來以後數十年,作為跨越國境的「海民」登上歷史舞臺以後。由於距離上的便利,對馬島民跨越朝鮮海峽到對岸並不困難。從14世紀末到15世紀,對馬島民經營「興利倭船」,作為「興利倭人」跨海到朝鮮半島南部沿岸貿易。一些對馬島民在朝鮮南部慶尚道的三浦(薺浦、富山浦、鹽浦)定居下來,成為「恆居倭」。慶尚道的三浦,原本只是留宿倭人的港口,漸漸地以對馬人為主的倭人在此長期居住,形成了倭人的聚居地。村井章介通過對朝鮮史料的分析指出,在日本與朝鮮之間海域活動,且被朝鮮一側記錄為「倭人」的,主要是對馬、壹岐、五島等國境上各島嶼的居民。「倭人」雖有時也指日本列島全部的居民,但更多時候只指代九州人,或者只指對馬人。《朝鮮王朝實錄》中,朝鮮世祖說:
我國西北連野人(女真人),東南近倭人,若日本國則相去窵遠,至如對馬、一岐(壹岐)、霸加臺(博多)等三島倭人,屢生邊釁,我國不得已隨所討索,給與米布,煩費不小。
顯然,在朝鮮國王眼中,對馬、壹岐、博多是與日本不同的地域。在朝鮮人眼中,屢次到朝鮮沿岸尋釁滋事的是對馬島民等「倭人」而非「日本國」人。「日本倭」與「對馬倭」常被區別開來。並且,「倭人」一詞通常與民族屬性無關,只要是對馬方面來的(包括居住或被擄掠到對馬的有朝鮮血統的人,譬如朝鮮史料中出現的父母都是朝鮮人的左衛門九郎)都是倭人。在當時的朝鮮人或日本人看來,對馬島民是與本土人並不完全相同的存在,村井章介將這些生活在國家邊緣的人群稱作「境界人(邊緣人,順便說,遊戲對馬島之魂中的境井仁就是在暗示境界人)」。
與「邊緣人」對馬島民類似的是朝鮮的濟州島人,這個如今的旅遊勝地,在高麗時代曾被蒙元直轄。《朝鮮王朝實錄》稱濟州島人「依岸為廬,衣服混於倭人,言語非倭非漢……近處居民皆以為掠我國人者疑是此徒」。濟州島民的服裝與倭人類似,語言也與朝鮮本土不同,當時的濟州島與對馬島同為倭人活動的主要場所,被朝鮮視作夷狄之地。此外,朝鮮本土的慶尚道金海的海民們也同對馬島人、濟州島人相似,不以農業為生,以船為家,橫行海上,被視為「島夷」,後來一度被朝鮮國家組織為海軍。
對馬島
對馬島民並不都是老實本分的海商,事實上對馬島還是著名的「倭寇巢穴」。早在1226年,對馬、壹岐一帶的地方勢力松浦黨就曾劫掠高麗沿海,當時日本大宰府統治者少貳氏在高麗使節面前斬首「惡徒九十人」,以示與高麗修好。14世紀五十年代以後,隨著蒙元帝國治下東亞海域秩序的瓦解,以對馬島民為中心的倭寇,與東亞海域各國的難民、移民、海盜等勢力相結合,活動範圍大為擴展。《高麗史·鄭地傳》中就記載:「倭非舉國為盜,其叛民據對馬、壹岐諸島,近我東鄙,入寇無時。」當時,倭寇以對馬、壹岐、濟州島等為據點,襲擊朝鮮半島南部、中國大陸沿海,掠奪稻米和人口。這些在14世紀橫行海上的倭寇主要就是對馬、壹岐、松浦地區的「邊緣人」,也可能混有高麗人。甚至《元史》還記載1352年日本報告「高麗賊過海剽掠,身稱島居民」,村井章介認為,這些被稱作「高麗賊」的島居民實際上就是對馬島民。朝鮮稱他們為倭寇,日本九州則稱他們作高麗賊。同樣的人群竟然同時被稱作倭寇和高麗賊,這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想像的,然而這正反映了對馬島民這一「邊緣人」群體的特性。
倭寇的活動在1370年代以後達到頂峰,作為倭寇巢穴的對馬島當然也引起了高麗·朝鮮當局的注意。1388年,慶尚道元帥樸葳率100艘軍船攻對馬,俘虜島民100餘人。1418年,對朝鮮較為合作的對馬守護宗貞茂(與前文所述戰死於蒙古襲來的那位宗助國是同族)死去,島內實權被海盜首領早田氏掌握。1419年5月,倭寇劫掠朝鮮半島西海岸。憤怒的朝鮮太宗於1419年5月14日決定出兵對馬島。隨後,李從茂率軍船227艘,共17000人於6月20日登陸對馬淺茅灣,大敗對馬守軍之後於7月3日撤回巨濟島。這就是日本與朝鮮關係史上赫赫有名的「己亥東徵」,日本叫做「應永外寇」。
電視劇中的朝鮮太宗
己亥東徵之後,朝鮮與對馬島的交往和貿易中斷。於是,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極為奇異之事。1420年,一位叫辛戒道的人物自稱奉對馬島主宗都都熊丸(後來改名宗貞盛)之命,向朝鮮報告了對馬請求歸附朝鮮的消息。於是,朝鮮當即賜下「宗氏都都熊丸」印一枚給對馬,這就相當於將對馬納入朝鮮慶尚道之內。但僅一年之後,宗貞盛的正式使節仇裡安就來到朝鮮,明確宣稱對馬島隸屬慶尚道一事「實無所據」,拒絕了朝鮮的領土要求。對馬島向朝鮮的「歸附」儼然一場鬧劇。
但是,對馬島的「歸附」並非完全空穴來風。朝鮮人老早就有「對馬島隸屬慶尚道」的認識。根據《朝鮮王朝實錄》,1419年朝鮮發動己亥東徵之際,朝鮮太宗曾說:「對馬為島,本是我國之地。但以阻僻隘陋,聽為倭奴所據。」己亥東徵結束之後,朝鮮的政策轉為招諭,要求對馬島主宗氏「卷土來降」。並且,朝鮮太宗在給對馬守護宗貞盛的書信中說:「對馬為島,隸於慶尚道之雞林(慶州)。本是我國之地,載在文籍,昭然可考。」又如朝鮮的官修地誌《新增東國輿地勝覽》一書,就將對馬與釜山浦等一併列入慶尚道東萊縣,裡面說:「日本國對馬州,本隸我雞林(慶州雅名),未知何時成倭人所據。」可見,那位自稱對馬島主使節,宣稱對馬將要歸附朝鮮的人物,所依據的正是朝鮮一方由來已久的想法。或許那位辛戒道是一位渴望重新與朝鮮恢復貿易的商人,又或者他本人就是對馬島主派出的真正使節,無非是想找個理由誆騙朝鮮與對馬島重開貿易而已。這件有趣的逸事,是日本與朝鮮關係史的插曲,卻生動地表現出了對馬島的特異性。比起遊戲當中所刻畫的蒙古襲來時所謂的「對馬島之魂」,這種困境面前的投機性,才真的能體現對馬島民的特質吧。
「德有鄰」偽印
己亥東徵後,按照朝鮮一方的提案,朝鮮委任對馬島主宗氏審核派往朝鮮的船隻。但凡在朝鮮入港的日本船隻,只要使者是日本人,都必須攜帶宗氏發行的渡航證明「文引」(路引)。這麼一來,對馬島主搖身一變成為了朝鮮入境審查的負責人員。對馬相當於充當了朝鮮半島「藩屏」的作用。1443年,對馬島主宗貞盛又與朝鮮籤訂了癸亥條約,根據這一條約,對馬島獲得每年派遣50艘船隻(特遣船)和派出特送船的權利。通過與朝鮮的合作,宗貞盛掌握了對朝鮮通交的商貿利益,還成功地加強了島內的統治。對馬人靠海而生,依對朝鮮貿易而興利,成為了東亞海域上的主要角色之一。
1510年,朝鮮半島南部沿海的倭人聚居區三浦爆發三浦之亂,對馬島主特遣船的數量被減少到25艘。此時日本國內已經進入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將軍的權威不斷下墜,各路諸侯競相粉墨登場。三浦之亂後,出現在朝鮮的所謂「日本國王使」(本意為室町幕府執政者派遣的官方使節)幾乎都是對馬島主宗氏派遣的偽使。在局勢不穩定的狀況之下,對馬島又一次地絞盡腦汁,以各種手段、各種名義維持對朝鮮的貿易。有趣的是,日本九州國立博物館藏有偽造的室町幕府將軍印「德有鄰」印四個、朝鮮國王印「為政以德」印一個——他們都是對馬島主宗氏的「傑作」。這才是真正的「對馬島之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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