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李宗盛給正在轉型期的江蕙寫了一首《晚婚》,宣布對婚姻和感情的執著求真。2019年《夢想的聲音》中譚維維身披婚紗再唱《晚婚》,年代變了,人變了,歌裡的意境也變了,破釜沉舟的少女心態不再。
「女人真聰明,一愛就笨」,一句出口,道盡關錦鵬故事裡,從情竇初開一腔孤勇到千帆過境一身蒼涼的本質。
《胭脂扣》中如花是這樣,《長恨歌》裡王琦瑤是這樣,《紅玫瑰白玫瑰》中嬌蕊是這樣,《阮玲玉》更是這樣。她們是青樓頭牌,上海小姐,留洋闊太,大明星,身披不同身份,逃不過一個共同性別身份。
在愛情發生的時候。往往女人會將情節詩化戲劇化,最終悲劇化。
現在大多人不太相信愛情這個東西的純粹性了,所以純粹的東西變成稀缺,變成奢侈品,關錦鵬的故事大都發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穿旗袍的女人,平靜生活下的暗流湧動。在遙遙相望的那個時空裡,愛情的悲觀性,女人的主動付出和被動傷害,並沒有改變。
所以,最懂女人心,無疑是對女人報以最大的善意,體諒同情她的生活,明白她的情難自控,身不由己。就算做不到認同,也做到最大限度的理解。
關錦鵬鏡頭下的女性角色,不論是出軌的嬌蕊,拜金的王琦瑤,優柔寡斷的阮玲玉,各有各的硬傷,卻各有各的可愛。
大概沒有觀眾會因為嬌蕊情不自禁不甘寂寞烈火一般燃燒自己的去愛振保,而詬病她身為有夫之婦行為不端;也不大有人指責孟煙鸝不懂風情冷漠無趣不知討好男人。在關的敘事語言下,女性是赤裸裸的弱勢群體,而這個男人披著人皮,做著人渣。
阮玲玉割捨不下青梅竹馬張達民,又離不了唐季珊提供的依靠,落得身敗名裂,三角戀情中幾方暗恨滋生,懦弱的阮玲玉一輩子猶猶豫豫,人生唯一一次果斷,用在自殺。但誰又會怪罪她的死呢?她的徘徊,她的為難,被放大在熒幕上,這場自殺,於是像男性世界強加給她的謀殺。
王琦瑤參加「上海小姐」選秀是個偶然,脫穎而出也是個偶然。她的原生家庭中父親缺席,她一生經歷男人如走馬觀花,卻沒有誰真正成為家人。她像是一個老上海的物件,被時代帶到新中國,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被弄潮兒一把掐死。
這些女人,放在普世價值中,放在一般男性話語體系中,不過是不甘寂寞的浪蕩女人遇到薄情負心漢,不過是被包養的女人繼續包養自己的小情人,不過是愛慕虛榮的女人用青春換取生活,她們的黯然傷神和墮落死亡,不過一個個修不成正果的狗血愛情故事,誰有誰的活該,渣男賤女,誰都不值得同情。
關錦鵬不一樣。
《男生女相》第一章「父親的缺席」,關自述成長過程中父親形象的模糊,對父親的記憶停留在兒時帶他去澡堂洗澡。於是,在後來的電影中,水汽氤氳的朦朧澡堂,成為一個反覆出現的場景。同樣,父親缺席的事實,也在他的電影中反覆出現。
關錦鵬的電影中,家庭的重要構成符號是母親,而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往往是一筆帶過的,死去的,或者從未出現過。這些女人對家庭、對愛情的付出、耐心,往往不知疲倦,無怨無悔,近乎於痴,最終卻難有好結果。
阮玲玉風光背後,擔負著養孩子、養男人的生活重擔,情感生活早就從蜜糖變成暴力。她被困住,根深蒂固的原因不過是作為一個女人,在感情面前過於軟弱,沒有一刀兩斷的果決。念舊是她最大的軟肋,致她死亡。
於是這個現代語境中「玩弄」兩個男人的準渣女,因為懦弱,變得可愛可理解。
王琦瑤與身俱來有一點小聰明,這點聰明克制,開始稍顯平淡——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在選秀的時候被身居高位的官員看中,順水推舟毫無掙扎做了他的情婦,十八歲的,年輕的,被動承受的肉體,換來衣食無憂的生活。看似無法強求感情的生活,滋生出王琦瑤一生中,大概是最初、最深的愛情。
時局動蕩,他失聯後,她不得不走的時候,哭倒在地下,像條痛苦的蛇。從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變了的是外部的環境、穿著打扮。她像個老物件一樣,並沒有太多實質的改變。
一個不夠潔身自好的女人,對自己人生的自由選擇,造就她最終的結果,本來沒什麼好唏噓,但一路走來,看多她一次次地希望歸於失望,竟然同情起她死水一般孤寂的生命。
這是關錦鵬的厲害之處,所有「罪有應得」的人,都可饒恕。
所以,王嬌蕊的寂寞芳心遇上佟振保的風流倜儻,水到渠成,一個背叛家庭,一個背叛朋友,乾柴烈火,愛情燒完了,成了灰燼。這個女人可憐兮兮趴在病床前哭訴的時候,去責怪她自輕自賤,怕也成了恨鐵不成鋼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