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喵
書評《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理想國,九州出版社,2020年3月
在中國,每年的人工流產數量多達900多萬例[1] ,約佔全世界人工流產數量的六分之一。在接受人工流產的女性中,未婚女性約佔50%,且逐漸有年輕化的趨向。因意外懷孕而進行人工流產的女性在中國是一個龐大而默默無聞的群體。
成為母親意味著什麼?面對另一個幼小的生命該如何進行選擇?是否應該為孩子做出決定,將他/她帶到這樣一個充斥著失望、苦難、不公的世界?這是一封「世界第一女記者」寫給孩子的長信,也是一個女人獻給世上所有女人的自白,關於生命,關於勇氣,關於愛,也關於成為母親的選擇和權利。
「世界第一女記者」的柔軟之作
你也許沒有聽說過奧莉婭娜·法拉奇,但你一定聽說過曾接受她採訪的那些叱吒風雲的歷史人物:鄧小平、基辛格、霍梅尼、卡扎菲……10歲「參加革命」,為義大利反法西斯抵抗運動放風、傳遞情報,主動請纓參與越南戰爭、中東戰爭和南非動亂的戰地報導,兩次獲得聖·文森特新聞獎,奧莉婭娜·法拉奇被譽為「世界第一女記者」。
一生追求自由,反抗邪惡,終生未婚未育,為女性爭取權利,乍一聽,這一個典型的「女強人」的故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強人」,在生命中最柔軟的時刻,寫出了這本《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
1973年,43歲的法拉奇遇見了34歲的希臘抵抗運動者阿萊科斯·帕那古利斯,兩人迅速墜入愛河。相愛兩年之後,法拉奇懷孕了,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這樣的決定,對於一個四十幾歲的高齡產婦而言已相當不易,更何況此時的她已被診斷為罹患乳腺癌。然而,她的愛人,那個曾經在她眼中熠熠發光的英雄,卻冷漠地提出墮胎,並提議和法拉奇均攤墮胎費用。
面對愛人的冷漠和反對,作為一個未婚女性,是不是還要堅持生下這個孩子?從小經歷戰爭,參與了這麼多關於世界陰暗面的報導之後,是不是還要把孩子帶到這個充滿不公的世界?
1975年,法拉奇根據自身經歷寫下了這本自傳體小說《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寫下她的不安、她的猶疑,寫下她對生命本身的探索和思考。
生命:一場充滿勇氣的冒險
一個新生兒,一個還未誕生的生命,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呢?
生為女人,你將和房思琪、金智英,還有無數的星星們共享同一個並不美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的背面,有些女孩被折斷,有些女孩如金智英一般,被教導「凡事要小心,穿著要保守,行為要檢點,危險的時間、危險的人要自己懂得避開,否則問題出在不懂得避開的人身上」。即使一直努力地、腳踏實地地尋找出口,到頭來也可能驀然發現打從一開始,這個迷宮就沒有設置出口。
法拉奇並沒有同許多母親一樣,試圖張開翅膀為孩子想像一個童話般美好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灰姑娘會嫁給王子,醜小鴨會變成白天鵝。相反,如果說世界是一朵玫瑰,法拉奇所做的,是告訴孩子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可能暗藏的荊棘叢生。在她眼裡,生為女人,你將面對一個由男人為男人們建造的世界。上帝創造的第一個人是男人,名叫亞當;幾乎所有的英雄都是男性,從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到試圖接近太陽的伊卡洛斯。人們告訴你原罪產生於你摘下蘋果的那個日子,你會擔心在漆黑的街巷中遭到強暴,不得不修飾自己的身體並隱藏自己的智慧。
那麼,生為男人是不是更為幸運呢?對法拉奇而言,生為男人,你將面對其他形式的不義。面對殘酷的戰爭,因為生為男性而不得不殺人和被殺;面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存即暴力的世界,承擔壓力與風險。對於男性,他們所面對的同樣是一個並非完美的世界。
很難想像,一位母親,面對未出生的孩子,所講述的不是充滿善意的童話,不是帶著孩子聆聽莫扎特輕快悠揚的旋律,而是赤裸裸地撕開這個世界的面紗,打碎美好世界的幻想,將這個世界的醜陋和不堪一一呈現。
既然這個世界並不像想像中的那樣美好,為什麼還要讓一個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這是法拉奇在開篇對自己的拷問,也是她對於生命意義的思考。她說,答案是勇氣。正因為這個世界存在醜惡和不公,因此生命是一場需要勇氣的冒險,一次絕不會無聊的挑戰,「我希望你確信它值得你經歷磨難:以痛苦為代價,甚至以死亡為代價」。正因為這個世界不夠美好,所以需要反抗,需要勇敢無畏,對弱者賦予同情,對傲慢者強硬以對。
「唯有那些哭過許多回的人才能理解生活所有的美」,這是法拉奇寫給未出生孩子的信,也是這位鏗鏘玫瑰留給世界上所有孩子的自白書。
成為母親:一個選擇,一種權利
即使到了2020年,「女性本弱,為母則剛」這樣的話語還是時不時地被看似屬於新時代的年輕人寫在朋友圈。常常聽人說,女性天生不就應該愛孩子嗎?懷胎十月,難道還不足以建立起母親和孩子之間無法割捨的紐帶嗎?《82年生的金智英》裡,丈夫對金智英說:「智英,我覺得你不要只想著自己會失去什麼,要多想想你會得到什麼。成為父母是多麼令人感動又有意義的事情啊!」似乎,在很多人眼裡,成為母親是一種天然。電視和電影裡只會出現可愛的寶寶,母親也只說生孩子是一件偉大又美好的事情。法拉奇的厲害之處在於,她看似寫了一封「給未出生孩子的信」,實際上卻也是寫給所有女性的心靈之書。
成為母親意味著什麼?孩子和母親的權利如何兼顧?曾經有一個笑話說,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24歲入職,26歲結婚,30歲成為主管,32歲生子,生子之後都成了微商,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結了婚的女性面對生子壓力,沒結婚的女性若是希望生子,更會遭遇冷眼和非議。麗貝卡·特雷斯特在《單身女性的時代》一書中說:「職業女性的經濟優勢會在她們有了孩子之後化為烏有,因為她們要被迫請假脫離工作,分散注意力,這對體力和情感來說都是挑戰。」社會學家喬亞·米斯拉(Joya Misra)也認為,母親的角色相比女性性別本身,更能預測收入不平等的情況。成為母親,特別是像法拉奇這樣,試圖成為一名單身母親,並不僅僅如人們想像中那樣意味著田園生活、兒女繞膝、天倫之樂。它意味著面對新生命的手足無措,撫養生命的經濟壓力,以及種種望不到盡頭的瑣碎。
正因如此,成為母親不應是一種被迫,不是迫於另一半或父母的壓力,而應是一種主動的選擇。女性有權決定自己未來的生活道路,無論是成為母親,還是獨自生活。在45年前,法拉奇發出了這樣的吶喊:「母性並不是一項道德上的義務,它甚至算不得是一個生物性事實,它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即使作為一個單身母親,即使會面對獨自撫養孩子的艱難和世人的白眼,作為女性,她依然擁有選擇生命的權利。
在接受《今日畫刊》的記者瑪麗娜·布塔法瓦的採訪時,法拉奇說:「這本書講的是一個女性角色掙脫傳統規則的故事……成為母親並不是一項義務,而是一種選擇。」女性和男性是相同的,同樣生而為人,有著同樣的創造能力和思考能力。對法拉奇而言,無論已婚還是未婚,女性都應有權掌控自己的身體,有權選擇是否誕下生命,成為母親。
今天,法拉奇45年前的吶喊依然有力,為每一個女性自由與權利。
愛是自由,不是佔有
前段時間,關於PUA的話題在網上引起熱議。以「愛」之名進行精神控制、人格貶低,使受害者產生自責和內疚,長期無法擺脫非正常的情感關係,淪落為「愛」的附庸。愛是什麼?我們如何去愛?法拉奇早在45年前就提出了反對PUA的宣言,她的自白不僅關於生命和女性權利,也關於自由和尊嚴。
對法拉奇而言,愛是自由,是放手讓你愛的人做出自己的選擇,無論他/她是你的愛人還是你的孩子。曾經,法拉奇問她的愛人阿萊科斯作為一個人意味著什麼。阿萊科斯回答:「意味著勇氣,有尊嚴。意味著相信人類。意味著去愛,但不允許讓愛成為避風港。意味著鬥爭與勝利。」對自由的共同嚮往讓法拉奇對阿萊科斯一見傾心,儘管在情感層面因阿萊科斯而沉溺在愛的情感中無法自拔,但在理智層面,她始終堅信自由是愛的第一要義。
在寫給孩子的信中,她告誡孩子不要沉淪於愛的強烈情感,「要避免以那種沉迷的方式把自己託付給某個人——這只能意味著你丟失了自己,遺忘了自己,遺忘了你的權利、你的尊嚴,也遺忘了你的自由」。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用自己的行為去踐行一個人永遠不能放棄的自由,這是45年前的法拉奇寫給今天所有讀者的宣言。
愛是自由,不是佔有。
在接受瑪麗娜·布塔法瓦的採訪時,法拉奇說,作家是要幫助別人在黑暗中、在煙霧中看得更清楚。《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是一本很輕薄的小書,它幫助我們更透徹地看待生命,看待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個體存活於世的意義和價值,看待這個不公正、不完美,卻又值得為之而活的世界。
最後,引用一句法拉奇的話。
鼓動你的翅膀很艱難嗎?他們都朝你射擊了嗎?你還擊了嗎?蟻群裡的他們壓迫你了嗎?你是向失望和狂怒屈服了,還是像一棵大樹一樣挺拔不屈?你弄清歡樂、自由、美好、愛的存在了嗎?我希望你確信它值得你經歷磨難:以痛苦為代價,甚至以死亡為代價。
[1]數據源自《南方都市報》2020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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