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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多了容顏自然改變
作者:琦君
本文以一個無憂尤慮的孩子的眼光和感受來描寫童年時代的雨天生活,過濾掉了綿綿雨天帶給大人們的現實苦惱,凸顯了雨天帶給「我」的溫馨感受和獨特樂趣,如雨天的早晨躺在母親的臂彎聽故亊的溫馨,逃學的快樂,從發黴的穀子裡挑曲的好玩,等等
你喜歡下雨嗎?——喜歡,但別下得太久,像黃梅天,悶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我卻不然。雨下十天、半月,屋子裡掛滿萬國旗似的溼衣服,牆壁地板都冒著溼氣,我也不抱怨。我愛雨,雨天總是把我帶到另一個處所,離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很遠很遠,優遊,自在。那些有趣的好時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鏈子把它串起來,繞在手腕上。
今天一清早,掀開帘子看看,啊,真好,又是個下雨天。
守著窗兒,讓我慢慢兒回味吧。那時我才六歲呢,睡在母親暖和的臂彎裡,天亮了,聽到譁譁的雨聲,我就放心了。因為下雨,母親不用老早起來。我捨不得再睡,也不讓母親睡,吵著要她講故事。母親閉著眼,給我講雨天的故事。
雨下得愈大愈好。起床後,我套上叔叔的舊皮靴,頂著雨在爛泥地裡踩水,吱嗒吱嗒地響,直到老師來了才被捉進書房。可是下雨天老師就來得晚,他有腳氣病,像大黃瓜似的腫腿,走路不方便。我巴不得他摔個大筋鬥掉在水田裡,就不會來逼我認方塊字了。老師喊我去習大字,阿榮伯就會去告訴他:「小春肚子痛,喝了茶睡覺了。」老師不會撐著傘來找我的,我就這麼一整天逃學。下雨天真好,大人們個個疼我。
潮溼的下雨天,是打麻線的好天氣,母親雙手熟練地搓著細細的麻絲,雨也跟著下得更大了。五叔婆和我幫著剪線頭,她是老花眼,母親是近視眼,只有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最管事。為了幫忙,我又可以不寫大字。懶惰的四姑一點忙不幫,只伏在茶几上,唏呼唏呼抽著鼻子,給姑丈寫情書。我瞄到了兩句:「下雨天討厭死了,我的傷風老不好。」
五月黃梅天,到處黏塌塌的,母親走進走出地抱怨,父親卻端著宜興茶壺,坐在廊下賞雨。父親用旱菸管點著告訴我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紅。大理花與劍蘭搶著開,木樨花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牆邊那株高大的玉蘭花開了滿樹,樹葉上的水珠都是香的,灑了我滿頭滿身。
八九月颱風季節,雨水最多,我真開心。因為可以套上阿榮伯的大釘鞋,到河邊去看漲大水。母親皺緊了眉頭對著走廊下堆積如山的穀子發愁,幾天不曬就要發黴的呀,穀子的黴就是一粒粒綠色的曲。母親叫我和小幫工把曲一粒粒揀出來。這工作好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來,曲會愈來愈多,我就可以天天滾在穀子裡揀曲,不再讀書了。從院子的矮牆頭望出去,一片迷濛,看樣子且不會晴呢。母親愈加發愁,我卻愈加高興了。
到杭州念中學了,下雨天可以不在大操場上體育課,改在健身房玩球。同學們起勁地打球,我撐把傘悄悄地溜到健身房後面,隱蔽,清靜。我站在法國梧桐樹下,葉子尖滴下的水珠,落在傘背上,我心裡有一股悽涼寂寞之感,我想念遠在故鄉的母親。下雨天,我格外想她,雨給我一份靠近母親的感覺。
星期天下雨真好。一打上牌,父親就不再管我了。我可以溜出去看電影,邀同學到家裡,爬上三層樓「造反」,進儲藏室偷吃金絲蜜棗和巧克力糖。晚上,我可以丟開功課,一心一意看《紅樓夢》,父親不會銜著旱菸管進來逼我背《古文觀止》。稀裡譁啦的洗牌聲,夾在洋洋灑灑的雨聲裡,給我一萬分的安全感。
如果我一直不長大,就可一直沉浸在雨的歡樂中。然而誰能不長大呢?那一年回到故鄉,一坐在父親的書齋中,從書櫥裡抽一本白香山詩,學著父親的音調放聲吟誦,父親的音容,浮現在搖曳的豆油燈光裡。記得我曾打著手電筒,穿過黑黑的長廊,去給父親溫藥。他提高聲音吟詩,使我一路聽著他的聲音,不會感到冷清。可是他的病一天天沉重了,在淅瀝的雨中,他吟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終於聽不見了。
杭州的西子湖,風雨陰晴,風光不同。雨中徘徊湖畔,凝望著湖面上低斜的梅花,聽得放鶴亭中,響起了悠揚的笛聲。弄笛的人慢慢走來,低聲對我說:「一生知已是梅花。」
我也笑指湖上說:「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雨中遊人稀少,靜謐的湖山,都由愛雨的人管領了。衣衫漸溼,我們才同撐一把傘歸來。湖水湖風,寒意襲人。站在湖濱公園,彼此默默相對。於是笛聲又起,與瀟瀟雨聲相和。
二十年了,那笛聲低沉而遙遠,然而我,仍然依稀聽見,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