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喜歡長久地望著藍天出神，我想有一天，要是我也有翅膀，要是我也能飛，我一定展翅飛向高空，直到精疲力竭，轟然落地。那藍天，那藍天夢一樣誘惑著年少無辜的我，那藍天在我的頭頂一年一年，沉靜，清新而永恆……
可是我再也不能飛了，現在，我連走路都有些艱難。我老了。
所以現在，我只有長久地注視著藍天，或者也應該有夕陽，我只有長久地凝視著它，如同情人的眼光一樣的溫柔，我想,也許有一天,我甚至期待著那一天,我終將愛上它並且歸於它,再不分開。原因是我不知道那純淨廣博的空間裡有什麼，沒有什麼，承載了什麼，包容著什麼，原因是我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過,為什麼存在，原因是我寂寞得發瘋,需要承受,或者是再也不能承受，空氣一樣稀薄得想飛……。我只有長久地注視它，只有如此，惟其如此，我才能夠想起一些關於我的遠去的夢想，還有同樣不再的少年情懷。
我要寫小說。小時候常常對母親吼。我要寫小說，寫什麼不知道，總之，寫，就是了。在這無憑的塵世上，文字仿佛永恆。你認得幾個字就狂得沒譜了，小娼婦。母親一邊說話一邊把弟弟抱過來給我帶，她自己用手捎捎扒拉下頭髮，一轉身，看不到人影。她總是太忙了，這個老女人，豬一樣能生，上邊兩個哥哥，然後到我，之後再兩個弟弟。她太能生了。父親在我們家可以忽略不計，喝酒，賭博，然後欠一屁股債等著母親去拿錢贖人。所以母親總是忙，很忙，哪怕是三餐不斷，破衣蔽體，她也總是一副忙得要死的風風火火的樣子，仿佛不如此不足以顯得我們家比人家屋裡熱鬧。是的，從小到大，我們家真是熱鬧無比，大哥二哥惹的禍多過吃的飯,老四老五的哭叫聲此起彼伏，更難堪的，還有母親不知道哪兒撿回來的貓兒，狗兒，到處的竄來竄去，竄來竄去……，可是作為她唯一的女兒，這女人的神態總是，一撇嘴，我們家老三。從來都是我們家老三，連名字都沒有。所以我一說要寫小說，這女人急了，寫寫寫，你會寫什麼，能吃飯嗎能掙錢嗎，噢，寫小說就是為了吃飯掙錢，我學著她的樣子一撇嘴，這個豬一樣蠢的女人。
忘了，忘記了很多很多的事，很多很多的事我已經再也想不起來。其實，按照我的年齡，四十歲，我不應該這麼健忘才對。我還有美麗的面容，雖說我臉上有些褶皺,可是只要施些脂粉就可以掩蓋,女人是看不出年紀的，只要我略施脂粉。年青的時候,我也喜歡打扮,花啊草啊的往頭上戴，像個花蝴蝶，在街上晃來晃去，因為年青,需要被關注，母親不關注，我就找別人關注，那時，我甚至偷了母親的高跟鞋來穿，更加迫不急待地是想要穿絲襪，轉眼之間就變成老娼婦，啊，想著那蠢女人氣極敗壞的樣子，我頓時就有了報復的快感。真是瘋了呀。我跟這女人什麼仇什麼怨，什麼仇什麼怨的，讓我恨你如廝？我花枝招展地走到她墳前，眼淚爬了一臉，這樣的花枝招展的女兒，你看著，也歡喜麼？
看看,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小娼婦,到處勾引男人。我聽著很多人在我身後的私語,我低下頭,平靜地走過。雖然接下來的事情如往常一樣，母親大抵會站在門口，指著鄰居的鼻子罵你才是娼婦你才是娼婦，語速快得讓人喘不來氣。可是於我，我低下頭，也算了，算了。也許他們以為我活著，就是為了給男人看，也許是真的，女人活著，女人的使命就是保持自己的美麗，保持美麗給男人看。就像我家那個蠢得可笑的老女人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拿錢贖她男人，從來沒想過如果沒那個男人，她至少可以活得更，自在一些。她從來不想這些。所以她蠢。所以小娼婦不小娼婦的，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其實，應該想得到的，像我這樣的女人，像我這樣除了美麗一無所有的女人，除了去賣，我還能做什麼呢？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好了。我的林黛玉。他說。我記得他總是這樣說。他是愛我的。當著人的時候對人說起他的妻，他總是說，我的林黛玉。婚姻是什麼呢?他問我，我記得我說婚姻不過是取得法律許可下長期公開的賣淫罷了。一樣的賣淫，一樣的打扮給男人看，可是憑什麼婚姻就顯得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得多呢？可是，我還是想要個婚姻，我想要他，在每一個夜晚，我將名正言順、心醉神迷地看他燈下的高大背影……。
有時候，我也會回到那個城市，到墓地去看兒子，陪他聊天，也講一些笑話，並且，請求原諒。可是我不敢去見他，我一見到他就會想起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遺忘的事情會隨著他的到來而到來，我不敢，我還沒有準備好心情去面對。母親說，我可以不原諒她，但是一定要原諒自己……。我有沒有原諒母親我不知道，可是我怎麼可能原諒我自己？我記得，雖然我在電梯下面墊了很厚的棉墊，我到底有沒有在下邊墊上棉墊我也忘了,總之兒子掉下去的時候是摔死了,他死了。如我想像的一樣。如我所願。兒子說，媽媽給我削個蘋果吧，口渴。我拿了刀子給他削。兒子說媽媽我自己削。我就把刀子和蘋果遞給他。我忘了，所有的一切我都忘得一乾二淨，關於我親手殺死兒子的事。我親手殺了他嗎？這是真的嗎？母親說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車子是她推下去的，繩子……是她切斷的，真的不關我的事。真的。母親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我於是又有些恍惚，我想不起來我是否給過兒子那個水果刀。我只記得公寓的電梯壞掉的那天開始，我就謀劃著殺了他。後來公寓的電梯又壞又壞，我就殺了他，殺了那個魔鬼，或許事情就是那樣。殺死他，否則我就不能活。他躺在床上，或是坐在輪椅上，折磨了我十三年。
就像我的苦難的家庭，和我那苦難的母親一樣，走到哪裡，都只是個笑話。
我說你這個未婚先孕的小娼婦，你未婚先孕生孩子到底是幾個意思。母親聲嘶力竭對我吼。一邊從我手裡接過孩子，一邊對我又踢又打，你給我滾，滾遠點，有多遠滾多遠。我恨恨地望著她，這女人瘋了，瘋了。我想笑，我又因為終於逼得這個又老又蠢的女人氣極敗壞而忍不住可憐她又有點兒想哭，是的，我只是想讓她傷心，讓她緊張，讓她知道她的老三也如同她幾個寶貝兒子一樣的不濟。於是，母親又多了個孩子，這是我們家老六，母親逢人便講。這孩子和我便沒有了一丁點兒關係。我早就說過，這女人是個瘋子。
在我撫養他的那十幾年裡，我就一直盼著他死，這個念頭從來沒有停止過,在我的懷裡死掉，他必須在我的懷裡死掉因為是我生了他。他不死,我就只有殺了他。從那時候起，我已經不想寫小說了，我整天想的是怎麼殺了這個混蛋。我也瘋了。
我終於結婚了,男人很愛我,我很滿意,基本上實現了我的全部陰謀。兒子非死不可,否則我就不能活,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臭名遠揚，同時也豔名遠揚。母親嘴裡說著一家女，百家求，女孩兒要這樣才顯得金貴，一邊看著家裡來來往往的男人對我翻著白眼兒。怎麼說呢，到最後求的人明顯太多了，多出了一個不明不白的兒子，很多人也便望而卻步，然後，更多人以超出十倍的熱情給我做媒,介紹對象。因為無論如何，我是美的，年青的時候，當然了，美得不明不白，而且明顯的不安份。那麼多熱心的芳鄰就只好給我介紹對象,仿佛我這個禍害不走,隨時會搶了他們的男人,他們愚蠢！其實我不僅想搶他們的男人，我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搖過市，根本原因就是我連他們的兒子也想搶，預約。真可怕呀，我簡直跟母親一樣，是個瘋子。一個聾子來看,很滿意,看著我直流口水，嘴裡嗚嗚哇哇一堆，說著說著一張嘴直往我臉上拱。母親剛開始還極力忍著，後來直接從廚房拿了把菜刀把那人砍滾蛋……。又一個瘸了一隻腳的男人來相親,看到我兩眼放出狼一樣的綠光,不管家裡有人沒人拉著就要親嘴，母親把他連同媒人一起，哭爹喊娘地踹走……，好不容易來個好看的，正常的，看著我滿心歡喜，可是看到我兒子,搖搖頭，嘆息著走開。別問當時我在幹什麼，我麼，我微笑地接他們來，又微笑地送他們走，這個時候我微笑得很不正常，或者說太過正常，這個時候，我他娘的除了笑我還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我微笑地對母親和兒子發誓，我他娘的一定要找個好的男人。好的男人，我發誓。我知道，好的男人不屬於我,得交換,代價就是兒子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兒子必須到一個和我再沒有任何聯繫的地方。
男人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我微笑著低下頭，腦袋裡迅速把經手的男人回憶一遍，心裡一邊盤算著我的計劃，一邊在男人面前裝白蓮花。現在不怎麼時興了,可是愛低頭的女人看起來,總是另人心動。他第一次約我就是喝咖啡，那咖啡的芳香我怎麼想也想不起，因為之前之後我再沒有同任何男人喝過咖啡，沒有比較，所以我老也想不起來。我不同男人喝咖啡，賣就是賣，哪來那麼多花樣？我出來賣的目的只有一個，錢，錢錢錢，喝什麼咖啡，多浪費時間啊。男人坐在我對面喝著咖啡,吐氣如蘭。他喜歡我，注意我很久了，我晚上工作的地方還真沒看到過他，白天酒店裡當公主，把客人迎來送往，也只想找個有錢的把自己洗白了好從良。我知道他注意我很久了，我也一直盤算著怎樣把他弄到手。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我發誓。他是美的，另人魂不守舍的美雅，難以逼視的豔麗，藍天一樣清新。為了他,我可以放棄一切,我可以放棄一切嗎?包括我的兒子……。男人吹氣如蘭地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對了，林妹妹，世外仙姝。可是我不是，我低下頭，我為什麼不是呢？我其實情願早早的死掉，死得清清白白聖潔如蓮,也逃掉一切的痛苦和磨難。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在他面前，我仿佛是個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孩子一樣哭得淚如雨下，眼淚滔滔的，止都止不住。我怕人家對我好，哪怕一點兒點兒，那一點兒點兒的好也會讓我難以承受，因為我沒有東西可以償還。你太憂鬱了，又這麼瘦,怎麼能行呢?可是我能怎麼辦?我望著他,一肚子的話,可是我不能說,如果我想要他,我就一個字也不能說。
母親趕走了一個又一個相親的男人。我氣的要死，這女人見不得我好，見不得我還有人要。怎麼了，你，還指望哪個好男人會看上你？母親習慣地撇嘴。我抱上兒子，大包小包，走，走得遠遠的，離這個瘋女人越遠越好。母親看我抱孩子，那個時候兒子已經五歲了，只能抱著，母親瘋子一樣過來就跟我搶，不許抱孩子，不許抱孩子。我拼命往外衝，母親拼命往回扯，兒子咚一聲掉在地上，兒子掉在地上的時候，我看到我這個殘廢兒子艱難地抬起小手，幫媽媽擦掉滴落的眼淚……。
公寓裡電梯壞掉的那天，我給兒子衝完涼，我自己衝完涼，我把他一個人留在客廳看電視，我就鑽到房裡，我要仔細研究研究怎樣把他弄死而我又不至於送命。我還想留著條命去愛那個喜歡我的男人，我還想，我太想好好的正常的過日子，我對幸福的渴望的巨大一如我擔著的痛苦的巨大。我溼潤潤的躺在床上，眼淚溼了枕頭，一絲不掛，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一絲不掛,多餘的衣著影響我的正常思維。怎麼辦？我想應該讓兒子坐在輪椅上，我打開房門，打開電梯門，電梯是壞的，當然是空洞洞的直通底層，兒子就這樣「一不小心」被我手一松，掉下去了。太好了，完美無缺。可是應該把他綁在椅子上吧？免得他一不小心自己掉下去了，對了，還得在電梯底層放一床棉被，免得他摔下去的時候太疼，還有……。我看著自己的白淨的身體，腦袋裡充滿了瘋狂的殺子計劃，上帝，這真是太刺激了，我激動得身體顫抖，呼吸極促，乳房也一下子挺起如小山，那平滑的小腹也起伏不定，還有那叢黑色的水草，那叢黑色的水草優美地彎曲著，溼潤潤的充滿生命的渴望……，我一下子想不起來還需要什麼？還需要什麼？我拿起剃鬚刀，把那叢荒蕪漫延的黑色水草剃得乾乾淨淨。我只想把這逼人犯罪、另人發瘋的罪惡的根源連根拔起。
認識男人的那年，我二十八歲。
一天，我推著輪椅帶兒子到街上玩，當然了，還有我那陰魂不散的母親。兒子大概一個星期才能曬一次太陽，到我休假的時候，才有時間帶他出街玩。平時我沒有時間，兒子由保姆帶。母親一聽說兒子有保姆就急了，你住公寓請保姆，我看你個小妮子是瘋了。母親一個又一個地把保姆趕走，如同當初一個又一個趕走來相親的男人，母親一來，我身邊基本上就實現了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境界，她趕走了我身邊所有的人，然後她自己不辭辛苦繞大半個城，給家裡的殘廢做飯整理，然後就是，無論我多晚回去，鍋裡總有熱騰騰的飯菜。無論我多晚回去，看到鍋裡熱騰騰的飯菜總是忍不住掉淚。我的可憐的母親，她心裡什麼時候，才有她自己？你走你的，你想往哪飛往哪飛，跟我跟老六都沒關係。母親嘴裡依舊老六老六地喊，仿佛老六真是她兒子。可是，兒子漸漸大了，我看著母親佝僂著身子，艱難地把兒子抱到輪椅上，推著外面曬太陽去。你說你們家電梯，三天兩天的壞，這是要死人麼？母親說完愣了一下，抬頭看我，我低下頭，真累啊，我一邊說一邊幫兒子杯裡裝滿水，我真的太累了，真的，有好多次我都忍不住想死……。兒子很高興，他喜歡外婆，喜歡媽媽，外婆和媽媽不吵架的時候，多像傳說中親善的兩母女……，電梯壞了，我和母親氣喘籲籲地把兒子弄下樓，兒子那蒼白的小臉被太陽一照，紅通通的，很漂亮。當然，那天兒子的興致也高，我推著輪椅轉了好幾條街，最後，兒子在一家公仔店那裡停住，不走了。我順著他看的方向望過去，公仔店的櫥窗上擺著一個小丑，小丑的臉上掛著兩滴眼淚。兒子不走了，兒子指著那個公仔說媽媽我就是那個流著眼淚的小丑。我看著小丑，再看看兒子，我低下頭，好長一會才仰臉笑著拍拍兒子，喜歡嗎？喜歡媽媽給你買回去。從那天起，他日日夜夜抱著那個流著眼淚的小丑，再沒分開。
我什麼都沒對那個男人說過，關於我的眼淚，我的絕望，我的無辜。他從來不問我什麼，剛開始時他沒問，我沒說，以後，我就真的打算什麼都不說，我刻意的隱瞞了他，或者，欺騙了他。我知道人生種種，道德上的，闢如忠誠，闢如真心，闢如善良，可是我不能說，我一說，什麼都完了。我自私。我知道世上那麼多可憐人，到底可憐不了許多，大家都是各過各的，誰也顧不到誰。男人想是喜歡得發了瘋，對我愛不釋手，呵護備至。他瘋子一樣拉著我說，我們結婚吧。我說好，然後我低下頭，眼淚滔滔，不大相信這會是真的。這是真的麼？這樣的好事兒怎麼發生在我這個小娼婦身上？男人的狂愛，又讓我放不下，林妹妹的眼淚他不懂，他若懂了，他還會和我結婚嗎？如果他決定不再要我，他，也會傷心嗎？如果，如果我不能夠給他快樂，那麼，我也是沒有權力讓他傷心的吧？求婚求得像我這麼寒磣，總得有件禮物。我站在那個公仔店子裡，我說那個流淚的小丑，你送給我吧。我知道事實上我才是那個流著眼淚的小丑，小丑不說話，小丑的眼淚，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流。
他把我領回了家。他對家人說，這是我太太，我們剛剛結婚。他把我抱起來，抱到樓上，扔到床上，吻我。你真重。他說。早知道你這麼胖不娶你了。然後他脫光衣服，滾到床上咬我，我的皮膚被他咬得火辣辣的疼，疼得掉淚。我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身體，我的眼淚滴到他那透明的肌膚上，晶瑩剔透，這樣的男性的身體和兒子的不一樣，兒子是軟的，仿佛沒有骨頭，而擺在我面前的這樣的身體，肌膚閃著黃金的光澤，健康得另人發瘋。男人說他已經沒有愛了，很多年，只有女人而沒有愛。說著說著他就開始哭，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身體總是從不了他的心，互相背判，背道而馳，越離越遠，他說他都快找不著自己了，在泛濫的肉慾中，以極樂忘掉極苦。他哭著說我同你結婚就是要你放心，雖然你說婚姻不過是另一種名目的賣淫，我還是想讓你放心，因為第一次，我看著你，就忘了我自己……。我聽著他的話，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聽，我流著淚親吻他的黃金一樣的肌膚，我有個家了，關鍵是我有個男人了，他讓我放心，他想讓我放心，他屬於我。我流著淚親吻他那黃金一樣的肌膚，他那透明的肌膚閃著誘人的黃金的光澤，我用手撫摸著他柔軟的生殖器，我看著它在我手中堅硬，挺拔，花一樣綻開……。
註冊那天，我乘他會朋友的空隙藉口走開。我趕了很遠的路回家抓了把糖給兒子，我幾乎是叫著對兒子說媽媽結婚了。兒子那年九歲。兒子問我結婚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可以見爸爸了？我一下子從幸福的雲端跌到苦難的谷底。兒子什麼都不懂，我的丈夫什麼都不知道，對著兒子，我不能對他說我老早老早的就盼著他死，對著我的男人，我也不能說我還有個患著骨癆的兒子，我裡裡外外不是人，我是要瘋了麼？
母親愣愣地看著我手上的碩大的鑽戒，這個……值不少錢吧？不值錢，我把手背到身後，跟母親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不值錢一點兒也不值錢。母親說，他把老六帶回家，自己照看。太好了，這是要減輕我的負擔麼？這邊我剛有了個男人，那邊她就要跟你搶……。我指著母親，你一輩子都別指望我放手。母親搖搖頭，繼續給那隻小狗包紮。這哪裡來的小畜牲？我正奇怪家裡什麼時候添了個小東西。母親輕描淡寫，來的時候聽到這東西叫的可憐，原來腿斷了，看著是條命，回來給它包紮包紮。噢，你當我家是你的家嗎？我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家裡熱鬧喧天的情景，孩子的吵鬧聲，鄰居的討伐聲，還有貓兒狗兒的叫聲，那是個家嗎？不，不不不，那是個收容站，破敗，骯髒，令人絕望……。
每天，我都要趕回家看一次兒子，母親也一樣，每天也要來一趟看一看老六，有時我跟母親碰不上面，偶而碰面，母親闢頭一句，都是結婚的人了，回什么娘家。我真是懶得理她。當然了，我有錢了，也正式的請了保姆，有時也會塞點錢給母親，母親無恥地說著不要不要，一邊把錢往兜裡揣。這女人！事實上，雖然我請了保姆，但保姆的電話一般是打不通的，那個騷貨每天忙著跟情人聊天，或是私會，有時回去我根本連她人都摸不著。男人有時也問我關於我的家人的事，我閉著嘴不說，問急了我就頭一低，眼淚流了一臉。問了幾次他也不問了，我一哭他就投降，很管用。當然了，幾年以來我們房門一關，也吵架，可是他每晚都回家睡覺，睡沙發，睡書房，吵得再狠也不在外邊過夜，我每天，都幸福得發瘋……。我的林黛玉。他還是這樣對人說起他的嬌弱的妻，我低著頭笑，溫暖而知足。兒子那邊嘛，兒子有保姆，還有母親，雖然，保姆不那麼盡職，母親佝僂著身子，繞大半個城來來的，日益艱難，可是這才是生活，這才是我要的正常的人生，不是麼？我現在是有錢人家的少奶，我想怎麼，便怎樣……。兒子說保姆經常忘記做飯，我知道，兒子說她還經常帶人回家，我知道，我是有錢人家的少奶，我花多少錢請保姆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沒有人願意服侍一個殘廢，除了我的母親。
雖然我這樣的來回奔波，很累，我還是希望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我喜歡。雖然我也曾經因為趕著回家看兒子不小心跌了一跤，跌掉了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我還是希望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等我一旦能從床上走下地，我就火燒火燎趕回家看望兒子。我回到家裡一看，保姆跟人跑了，兒子餓得剩一口氣兒。
我看著兒子總也不死，我就想著殺了他，殺了他，我的沒出世的孩子因他喪生，我的生活因他過得亂七八糟，不人不鬼，這個討債鬼，吸血的惡魔，我只有殺了他，我只有把他殺得一口氣不留才解恨。保姆跑了，母親呢？我那無所不能三頭六臂的母親呢？我徹底瘋了，我沒有能力照顧到他，他一個人在家裡，不會弄吃的，還得挨餓，我怎麼辦？我望著兒子哭，我問兒子我怎麼辦？我可不可以因他放棄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放棄正常一點兒的人的生活？可不可以？公寓裡的電梯又壞了，我按照事先想好的天衣無縫的計劃，我把兒子綁在椅子上，我把椅子綁在電視櫃的柱腳上，我對自己說試試，只是試試，兒子很輕，一拉就能拉回來，兒子還是我的兒子。我心懷鬼胎，忙前忙後，進進出出，兒子突然說媽媽我要吃蘋果，我拿起蘋果削給他吃，兒子說媽媽我自己削，我把水果刀和蘋果遞給兒子，我忘記了，我忘記了把水果刀從兒子手裡要回來，我只說試試，然後再把他拉回來，我只說試試我不是真的想害死他，可是兒子把水果刀藏了起來，趁我不注意他割斷了那條救命的繩子……。
我常常想我什麼時候才能好好的睡一覺，我什麼時候才能安息？現在好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兒子終於到了一個和我再沒有任何聯繫的地方。我無牽無掛，風裡雨裡，從此不再奔波。我趴在男人的肩膀，失聲痛哭。我哭著說完了，一切都完了。男人把我抱在懷裡，孩子，我們可以再生。孩子？我痛徹心扉，我還會再有孩子嗎？我想哭，又想笑，我用手撫摸著他的俊逸的面容，令人魂不守舍的美雅，難以逼視的豔麗，藍天一樣清新。這男人，這麼好看的男人，他屬於我，他屬於我麼？醫院裡窗明几淨，高大華麗，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你回去，幫我拿幾件換洗的衣服……，把那個小丑也順便拿來。站在街角，我看著我的傻瓜拿著那個流著眼淚的小丑匆匆跑進醫院的背影，淚流滿面，時光啊，我求你定格，讓此刻永恆……
然後天涯海角，讓我贖罪。
母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母親看到我進來，艱難地握我的手，我的三兒戴著個磨盤大的戒指……多像個暴發戶……。我擦掉母親眼角的淚，你不是三頭六臂，無所不能嗎？你怎麼躺床上了呢？母親苦笑，眼淚流個不停，我看到你在房裡忙前忙後，進進出出，是我……，我切斷了那條繩子……。什麼？我一下子甩開母親，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這怎麼可能，這是不可能的，那天我沒看到你，我沒看到你！我聲嘶力竭朝母親吼。老六他……沒有那個力氣。母親一邊咳，一邊到處摸我的手，我想起了我那連筷子都舉不起來的兒子，我想起我那渾身軟得像一癱泥的寶貝，我撲到母親病床前，我撲到母親懷裡，痛哭，母親，我的可憐的母親，你一定要做我一輩子的仇人麼？母親顫抖著撫摸著我的頭髮，一遍，又一遍，孩子，母親說，孩子，你可以不原諒母親，但是你一定要原諒……你自己。
如今，我花枝招展，彩衣歸來，母親，你看了，也歡喜麼？我走到母親墳前，淚流滿面，母親，我終於開始寫小說了，而你……也終於沒可能再……反對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