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 二 先 生(中)
程為本
手機響了,好像是鬧鐘的聲音。威二先生看看手機,又打了一個響嗝說:「哎呀!三點了,時間真快,散了吧,下午我還有一個重要活動,只能到此為止了。」說罷匆匆離去,好像要把我和丹子丟給八仙女似的。
走完電梯,來到大廳的時候,正好碰到吳鎮長。吳鎮長熱情地拉住我的手,並順著我的走勢往外走,問我的身體狀況,我倆是幾十年的朋友了。華先生很詫異的看著我。吳鎮長笑著說:「在祖國的山陽市大地上有誰不認識邰兄的呢?」我們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知道華先生那天提到的吳鎮長就是眼前的這位老朋友,於是說:「你的車呢?我跟你車上聊吧。」「我哪有車呢,不像你們城裡人,出門就專車。等到哪天有了專車我就請你的客。」「那你也不會是走到八仙女來的呀?城裡離此這麼遠!」「老兄真是健忘了,我的家不就在馬路對面,到八仙女用得著坐車嗎?」接著他告訴我,他是來參加3點半的一個會議的,「就是鎮裡搞的那個旅遊觀光園規劃不合規的問題,這事你可能不知道,華先生知道,那天正好碰到他,順便跟他說到此事。」威二先生點了一下頭,說:「你倆聊吧,我很忙,下午有活動先走了。」吳繼續說:「當時我們還是信心勃勃的,可現在不行了,規劃上有兩個致命的問題,一是佔用農田太多了,越了耕地紅線,二是河道佔用違反了水利法。」我說:「是不是這兩個部門卡脖子了?」「那倒不是。反而是百姓提出了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當地村民不讓地,哪怕開發商每畝給一千萬、一個億都不行,說我們要吃糧,不是要吃錢。還說,你們政府都可以逾越紅線,我們百姓就不怕犯法了。」吳鎮長向來豁達,樂樂地說著:「第二個問題是位90歲高齡的老同志提出來的,他很關心鎮裡的經濟發展,說在河道邊搞旅遊觀光園是一大好事,但你們可考慮了洪水的問題?我們設計了50年一遇,他說不行,在我們這裡恰恰是60年一遇的。他說他家從乾隆年間開始,就留心了河道和洪水的變化,無一例外的為60年一遇。你們認為前年發大水了,差不多要到50年後才有另一次大水,錯了,按60年一遇,大後年就有特大洪水了,到時,你們的旅遊觀光園就白建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鎮裡將這個情況反映到水利局,水利局說,檔案中沒有60年一遇的記載,但老同志反映的情況值得重視。什麼事一重視,議論的就多了,最後又上升到水利法了。下午會議的核心內容是能不能讓省規劃室退回我們的設計費,或者退回一部分也行。」一席話說完,3點半就到了,我們握手道別。臨分手時,他從包裡拿出一塊玉來,塞進我的手裡:「這東西大有前途,你應該做點什麼,或者寫點什麼。」天哪,不知是手上的玉石還是應該寫點什麼這句話,讓我驚悸了一下,吳鎮長風一樣的旋進了大廳後面的一號會議室。我不由自主地跟隨過去,我不能無功而受祿。
我感冒了,發熱得厲害,這不是指熱度有多高,也就38度左右,而是說發熱時間長,4天還不退,第5天終於去住院了。感冒的成因是那天從八仙女回來,坐了一個朋友新買來的寶馬,他一定要我體驗一下寶馬的感覺。我說感覺很爽,他就特意打開了空調,說0.1秒之內就能涼下來,果然剛才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車廂立即就涼了,而且涼得有點發冷。朋友看到我的認可,樂意地笑了,任隨冷空氣呼呼地吹著。他把車子開到外環,繞道送我回家,說是要讓我多享受一下舒適的滋味,本來只有巴掌那麼大的城市,就是繞外環也就10分鐘的路程,偏偏遇上堵車,走了30分鐘。30分鐘的冷空氣,為我的感冒提供了最充分的保證。
特別有緣,威二先生也住在這裡,也是剛剛住進來的,我倆一個病房,一樣病症。一見面他就用濃重的鼻塞音跟我說:「那天喝多了,可是從來沒喝過那麼多酒的。上了丹子的小車後,就呼呼地睡著了。丹子說她無法喚醒我,也無法把我架下車再架到我家去,只好任我在車上一直睡到晚上8點多鐘。你看看,這個丹子,唉,怎麼說呢?分明知道我很忙的,卻不知道弄醒我。兩個活動都沒參加,不知情形怎樣,到今天我還是掛念於懷的。寫點什麼了嗎?」我隨便點了點頭,不想說話。「那就對了,說來聽聽。」威二先生很高興,語氣很熱烈,不過躺在床上,不便拉住我的手。我想不起寫了什麼,這幾天一直感冒,什麼也沒寫,剛才點頭只是無意識的應付。由於不好掃了他的興,我只好說寫了我地的玉石情況,這倒不是撒謊,而是半個月之前的事,反正他又不是問昨天今天寫了什麼的。威二先生好像感冒痊癒了,不是來住院的,而是來陪護的。從病床上彈起來,披上衣服,我很擔心他要我把寫的東西說給他聽,那就糟了。因為我的頭脹痛得很厲害,像塞滿了豬糞,找不出頭緒來。「說來聽聽!」威二先生催促說:「是不是認為我市的玉石是一種稀有品種?比雲南的翡翠還要好?」我打算說,翡翠不是雲南的。威二先生接著說起雲南那地方他去過,翡翠堆成山,我地的玉石應該叫個好聽的名字等等等等,以至於護士來給我倆掛水時都沒有停下來,我很慶幸,他要我說給他聽的變成了他說給我聽了,於是我在生理鹽水和消炎藥的雙重滋潤下很快就入睡了。
剛一睡著,玉石的事襲上心來,心重重地驚悸了一下,與五天前吳鎮長送給我一個手把件的時候一模一樣,當時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現在睡著了,反而明白了,那個手把件比鵝蛋稍大,如果是翡翠料,那價值在一百萬元以上,如果是羊脂白,那也不少於80萬元。如果是本地的玉髓,更不好說了,普通的玉髓無所謂,要是類似於《小雞出殼》那樣的罕見花色呢?那就說不清了,歷史上的那個《小雞出殼》,僅91克重,拍賣價達到1.1個億。天哪!我的心不得不再次驚悸起來,不是為自己,是為威二先生,因為他居然把那個玉件帶到醫院裡來了,一眼就看出不只91克重。夢魘接踵而來,我夢見威二先生和丹子一起被帶走了,丹子嬌美的身姿被警車的鐵門分割成模糊的網狀,在關閉車門的那一刻,她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叫,我急出一身冷汗,驚醒了!
醒來時,威二先生一邊換水一邊跟護士正在探討感冒的問題,他說他非常不能容忍現在感冒為什麼非得住院不可,吃點藥片無濟於事。「感冒APC,外加喝開水」這句話靈驗了幾十年,為什麼現在就不靈了?甚至連APC都買不到了,為什麼,為什麼?他說他要不是太忙了,一定要搞清楚這個問題的!
我說:「我好啦!」
護士和威二先生一齊看著我,因為這句話太突然了,他倆感到莫名其妙。笑我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說什麼糊話。我只好明確的說:「我的感冒痊癒了!」
威二先生問:何以見得?我說:剛才出了一身猛汗,全身輕鬆了,鼻腔也不塞了。真的,感冒後出身猛汗就好了,這是我的常規療法!我有意調侃這樣一句。護士說:出了一身汗?太好了,說明藥水發揮作用了。我打算堅持說不是藥水的作用,而是我作了一個惡夢的原因,但畢竟作夢是我一個人的孤立事件,難以讓對方相信,只好違心地說:嗯,應該是藥水發揮作用的!
我決定出院,但得不到批准,理由是從盤古開天地到現在,壓根兒就沒有上午住院的,下午就能出院。我說這證明醫院的水平高。對方說不,證明我們上午接收了一個根本不需要住院的人,是我們工作的失誤。我說沒有失誤,我是一個完全需要住院的人。對方說那你就住下來吧。在院我雙方爭執不下的時候,威二先生說:老邰,再住兩天,住著也是住著,強如你陪了我,其實你知道我有很多事情要去處理,有一攬子計劃要去推進,也只好住下來。
我決定住下來,倒不是因為華先生說服了我,而是因為他提醒了我。既然早就打算寫一點有關華威先生的文章,那麼多接觸一點威二先生是有裨益的。無論華威也好,華威二也好,他們是一脈相承的。經過前兩次的近距離接觸,我覺得威二先生不僅有傳承,更有發展,比其父親更有代表性。他的父親曾是我的難得的參考教材,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章節有點模糊了,記不住了,在這樣的一個關鍵時刻,新版本來到了我的眼前,何其珍貴!我應該抓住它,不應該棄它而去……
威二先生熱烈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對我艱難明朗而正確的去留選擇表示大加讚賞!
吳鎮長來了,手捧一束鮮花,躊躕地站在兩個病床之間,有點不知所措,倒是威二先生先聲奪人,打破了尷尬,熱烈地站起來,接過花束,放在床頭柜上,說:你太客氣了,怎麼知道我住院了呢?小毛病小毛病,是經不住你來看的。吳鎮長委婉地說了一下來意,並說些安慰的話就走了。我從他的神態和語氣中知道,他是來責怪我的。昨天通了一個電話,說他這幾天一直忙於120萬元官司的事,來不及說明一下那天在八仙女送玉件的事,而最不應該的是那天我居然又送回給了他。他不是送禮,更不是公款,他曾經撿到一塊石頭,有十五斤重,一下子琢出8個手把件和6個小掛墜來。雕工是按牌價給的,手把件300,掛墜100,加起來也就掏了3000元錢,還是在省城工作的兒子付的。這些玩意兒就是把玩,我是他的老朋友,自然不能忘了我,但千錯萬錯,不應該送還給他,太抹面子了。最後他問我明天在不在家,我說在家,他說:「明天中飯叫你放血。」偏偏今天我把這事忘了,迷迷糊糊地住了院,他趕到了我家,聽夫人說我住院了,所以趕到這裡來了……
我和威二先生同時看到一條手機新聞,報導事件正是河水鎮旅遊觀光園規劃一事,標題很醒目,語言也很潮——「河水在繼續發酵,官司將曠日持久。」副標題有點離題——「一個鄉鎮與一個省城的對抗。」不過威二先生很欣賞這句話。新聞的內容一看就知道是吳鎮長曾經說過的那件事,但網絡上一宣傳就感覺不一樣了,說省城一家很有背景很有權威的規劃設計院設計了一個既違反土地法又違反水利法的旅遊項目,河水鎮主動停止了規劃,可這家設計院卻不退還已經入帳的120萬元的設計費!河水鎮只好訴諸司法程序等等,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個鄉鎮與一個省城的對抗這句話的註腳……
我以為威二先生對吳的到來和120萬元的事有番議論,但很奇怪,他睡過去了。我只好對著那捧鮮花獨自出神,花束中有個紅色的紙牌,上書「祝您早日恢復健康」。它好像在嘲笑我:「你有病嗎?!」是的,我都痊癒了,卻還在住院,「我有病嗎?!」
護士又來了,對著鮮花看得雙眼發黑,我想那東西應該是我的,或有一半是我的,便問:喜歡嗎?「特喜歡。」「那送給你了!」護士的眼睛亮了,閃爍著光芒,驚奇的神色嚇得我不知所措。為了證明我的誠意,我特地拿下了那個紅色的祝福牌,這也算粗中有細,讓她將花束拿走了。
「唔,老邰也愛女人嘛!」威二先生沒有睡著,睜開眼睛就是這句話,「喲!是愛得過份了點,沒經你的同意,就擅自把花送人了。不過我跟你說,那花味太濃,放在這麼一個小病房裡,不是美化,而是汙染,時間久了,會過敏的。」威二先生大笑起來,我知道他不希望我談一些專業方面的話題,因為他什麼業務都不懂。
你太實了!我們在收拾一些簡單的日用品,準備出院時,威二先生突然看著我這樣說。唔,實了一些。我一頭霧水,不知所說何事。不好嗎?我誠懇地問。
比如那天的那捧花束,放在這兒,是很抬面子的,懂吧?面子。可你卻嫌它有汙染,這就太講實際了。有時候面子比汙染問題更重要,寧可汙染一點,也要保住面子的!他有些激揚起來,像作報告,不斷加重語氣,繼續他的面子問題的闡述。我終於舒了一口氣,準確地把握住了他此時的心理狀態。我說:是的,實際上沒有影響到我們的面子問題,三天來,除了吳鎮長來過一次,我愛人來過三次,沒有來過一個人,何況我們馬上要出院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還是太實際了吧!來沒來人你都說得那麼清楚,多沒面子?!威二先生覺得我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不再說話了,而是撥通了手機,打給丹子的。丹子的回音很大:「對不起,對不起,華先生,你健忘了,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的汽車停用了,所以今天不能接您出院,不然那天不就送你到醫院了,是不是?為什麼停用?哦,付不起油錢唄!」
我不知自己是哪根筋扭了,繼續沿著我的實際思路說:哎呀!要什麼專車便車呀,打個的省事多了,到你家頂多4元錢,我掏了。
威二先生關掉手機,指著我說:你呀你呀,老邰。唉!你掏就你掏吧,還能不給你面子嗎?實不相瞞,我曾經對你產生過聯想或者說憧憬——
我弄得雲裡霧裡了,不知他要說什麼。
蒙了吧?是這樣的!威二先生賣個關子,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邰正實呀!
有一個歌唱家,你知道叫什麼名字嗎?
歌唱家?多得如同恆河沙數,我不知道你指誰?
想想。
怎麼想?就我們這小城裡也有數以萬計。你可知道,我家東邊的廣場上每天晚上至少有幾百位歌唱家在那兒歌唱或者跳舞!
我說的這位歌唱家,是不會在東邊廣場上歌唱的!他是鼎鼎有名的,叫邰正宵,知道嗎?
知道,這與我有何相干?還讓你發生聯想呢?
哈哈!我曾經以為你是他的弟弟,他叫邰正宵,你叫邰正實,按照中國人取名字的習慣,你倆應該是兄弟倆,所以我有過美好的憧憬!
我要真是他的弟弟又能怎樣呢?
你要是他的弟弟,我會擁抱你的!如果你再寫點什麼的話,意義就更大了!天哪!我再次驚悸了一下,意識到我對「寫點什麼」已經產生了條件反射。
終於,我像逃犯一樣離開了醫院。走出院門,又跟威二先生分道揚鑣了。打算並車,但走的不是一條道。
老邰,再見,別忘了你務必寫點什麼!
我嚇得神經質般地在原地彈跳了一下,然後木然地揮手招來一輛的士,讓它送我回家。
一輛小車擠向前去,又嘎然停車,擋住了我的路面。車門打開了,走下來一位女性,像流星一般滑到我的跟前。
「你下來!」是丹子。
我的心緊縮起來,不知是我自身的激動,還是對方的激動,反正我聽到的那句話很陡,很不平靜,顫顫的。
「你下來!」又補充了一句。
我覺得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我有什麼把柄在她的手上,或者是什麼時候得罪了她,說了什麼不合時宜的話,抑或是輕佻地拉過她的手,或過於親妮的動作,以及暗示什麼不該暗示的眼色,打沒打過騷擾電話等等,但都沒有。從那天威二先生把我拽上小車到一個工廠剪彩的那個時候起,我僅有那一次與丹子接觸,基本上沒說上三句話,還是跟在威二先生一起的。但現在我坐在計程車上,「你下來」這句話是有一定份量的,我覺得應該出了什麼事情。但當我看到丹子那張嵌著笑容的臉,特別是那雙彎月般的眉,又讓我覺得什麼事都沒發生。而是我對「你下來」三個字太敏感了!
丹子掏出5元錢,遞給的士,說:你走吧,他跟我了。
又是一句敏感的話,什麼叫「他跟我了」。我讓她輕輕地拉下了的士,有一種被綁架了的感覺。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程為本,暱稱「老本」。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協會員,安慶市作協副主席。先後出版著作有:科普讀本《潛山玉》,詩話集《我把詩歌送給你》,長篇小說《浪跡精魂》並連載,文集《逸莊》等。有散文、詩歌、小說發表於《安徽日報》、《陽光》、《清明》、《安慶晚報》等報刊上。曾獲安徽省首屆小說對抗大賽「皖水獎」、全國第三屆青年文學作品大賽優秀獎、安徽省金穗文學獎二等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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