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雁
向西半球介紹中國文化不易,而介紹中國戲曲更是不易。水墨畫可以盡在不言中,戲曲卻不但要譯,還要講解,從歷史、人物直到身段、水袖,一句句唱詞、一個個眼神,都得用生動、貼切的外語講出其間意味。
這中間,向西方觀眾介紹崑曲更是難上加難。
崑曲唱詞清雅高深,曲律規範嚴謹,問世六百多年來,她既是貴族文士專享的審美,又經一代代藝人「口傳心授」而成。
而這當中,最值得介紹、也最不易介紹的,便是崑曲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牡丹亭》。
湯顯祖的《牡丹亭》原作本有五十五出,近代崑劇將其提煉成遊園、驚夢、尋夢、離魂、冥判、拾畫、叫畫、幽媾、冥誓、回生、婚走等十二出,但今日即便是對國人講《牡丹亭》,也須深知其版本背景和百年提煉過程才能道出其底蘊之美。
崑曲這種不效皮黃的清高,不媚市井的風骨,既令她曲高和寡,也恪守了獨有的典雅。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如何讓今日觀眾尤其是青年一代感受到這般優美旖旎?2004年5月,深愛崑曲的白先勇在臺北推出了青春版《牡丹亭》,演出大獲成功,隨後移師大陸,立即在國內也掀起崑曲熱潮。
青春版《牡丹亭》接著,白先勇又將她帶到了美國,決意向英語圈觀眾傳達崑曲之美。
白先勇非常清楚他所面臨的困難。要讓《牡丹亭》在美國打響,需要一位同時精通英語文學和中國古典文學與戲曲,並且對崑曲的演出非常熟悉的人來做中介。有一個人,是做這項工作的不二人選。
這個人,就是他的老朋友汪班。
「汪班長年在美國向美國學生講授中國詩詞書畫,他本人不僅嫻熟中國詩詞傳統,而且英文根基紮實,中詩英譯,十分在行。加以汪班又曾經票過戲,工小生、小丑,舞臺上的戲劇效果,他當然認識深刻,因此他的崑劇選譯,生動活潑,趣味盎然,處處透露巧思,很容易引起觀眾和讀者的共鳴。」(白先勇序《悲歡集》:「弘揚崑曲於海外」)
在劇組赴美演出的前幾個月,白先勇便專門從紐約將汪班請到加大伯克利分校,做了一系列的崑曲講座。在每場演出前還有半小時的導讀。白先勇說:「汪班學養豐富,對崑曲以及中國傳統戲曲有獨到見解,而且他口才極佳,言辭生動,極受美國觀眾歡迎。青春版《牡丹亭》在伯克利首演成功,汪班先生的崑曲講座功不可沒。」
的確,二OO六年九至十月間,崑曲青春版《牡丹亭》到美國西岸巡迴演出一個月,演出十二場,場場滿座,受到美國觀眾空前的熱烈歡迎。論者甚至認為這是繼梅蘭芳來美巡演後,中國古典戲曲對美國文化界產生的最大一次衝擊。
汪班與白先勇汪班祖籍江蘇灌雲,伯父是同盟會員,父親懷著報國之志,十幾歲就加入了國民黨。中學畢業後以優異成績考入復旦大學,畢業後公派赴法留學,與周恩來、鄧小平都相熟。回國後便進入國民政府工作。他一生最引以為傲的,是抗戰時期被派往第三戰區(主要包括江、浙、閩、贛、徽地區,司令長官為顧祝同),負責戰時學校的工作,包括為逃難的孩子們辦的流亡學校。戰時學校大多散布在日軍難以抵達的閩東偏遠山區,條件極為艱苦,然而在戰火紛飛中,就是它們給流離失所的孩子們提供了一張課桌、一個安身之所,為國家保育下「讀書的種子」。
汪班1939年生於戰時首都重慶,1949年隨家人去往臺灣。1961年從淡江文理學院外文系畢業後,他遠赴美國密蘇裡大學攻讀新聞專業。密大是新聞學重鎮,然而汪班很快發現新聞並非自己所喜。同時,密蘇裡的空曠寂寥,使喜歡人文教化的汪班難以忍受。於是他轉學到位於新澤西的西東大學,繼續學習英語文學。畢業之後,他先後在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教授中國語文與中英翻譯,並以英語講授中國文學課程。汪班獨創的教學方式和生動細膩的講授,非常受學生歡迎;他的英文水平,以及他對於中國古典文學與傳統文化的獨到見解,令同在哥大任教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大家夏志清激賞,夏志清曾開玩笑地說汪班和自己是當代兩大「蘇州才子」——夏志清是吳縣人,汪班母親來自蘇州望族袁氏。
汪班的英語是「童子功」:抗戰勝利後,汪家搬回上海,他入讀中西小學,這是所中英文雙語教學的教會學校;不過因為身體弱,加上時局紛亂,他並沒有好好上學。但他家裡還有一位家庭教師,是他母親的好朋友,從燕京大學畢業後一直住在汪家。汪家的孩子就跟著這位「嬢嬢」學英文,到十幾歲時,汪班已經能整出地背誦莎士比亞的劇作。
汪班對戲曲、音樂的喜愛同樣始自少年時代。他從小就喜歡唱歌,而且嗓子極好,跟著愛唱歌的大姐學會了很多中英文歌曲。但回上海不久他就得了傷寒,這在當時是極兇險的傳染病,汪班足足有六個月被隔離在病房,每天除了開診所的姨父父子會來看他,陪伴他的只有一臺收音機,聽來聽去,除了流行歌曲就是戲曲——小孩子對新聞之類的節目自然沒興趣。他就這樣愛上了京劇、崑曲。這倒與白先勇頗類似:白先勇也是在少年時代患上肺結核,不得不隔離治療,百無聊賴中,通過收音機愛上了京昆。
不過汪班與白先勇相識是在大學時代:他有一位大學同級校友是白先勇的弟弟。汪班讀的外文系,與這位讀理工的校友沒有親近起來,卻與白先勇因為共同的愛好很快成為至交。
汪班第一次翻譯崑曲是在1980年,觀賞了上海崑曲團的紐約演出之後,他應紐約海外崑曲社之邀,開始為演出的崑曲作英文翻譯。他在《悲歡集》的自序中說:
記得第一部「思凡/下山」,是樂而不淫、諧趣橫生的名劇,詞句俗中帶雅,不但饒富詩意,也有極逗人的通俗性,要將它移植到英語的土壤裡,對我是件特別新鮮的事兒,極具挑戰性,因而覺得又刺激又興奮,用心推敲,仔細地將它們譯成了押有音韻的英文。由此開始,在之後的十八年時間裡,汪班陸續譯出四十多出崑曲折子戲,以及兩齣全本崑劇:《十五貫》和《春草闖堂》,配合了幾十場崑曲演出。
接著,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林肯中心、華盛頓國家藝術館、英國BBC等紛紛邀請他以英語作崑曲專題講座。他也擔任了紐約崑曲社顧問兼首席翻譯,並與紐約崑曲社合辦專場演出,敦請中國崑曲大師如張繼青、蔡正仁等赴美東表演。紐約時報音樂評論家Jamesc Ostreich非常欣賞汪班對崑曲的講解,稱其"氣象萬千"(1998.7)、"引人入勝"(1998.8),"多彩多姿"(2003.9)。
讓我們來欣賞一下汪班先生翻譯的《牡丹亭》那段千古絕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原文見前文):
These multiflorate splendors, here in magnidicent blosom,由於汪班所作崑曲翻譯和推廣,1988年以來,紐約崑曲社先後獲得紐約文化藝術局以及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贊同與資助。
2003年,紐約市政府為汪班頒發「對文化有特殊貢獻最傑出公民獎」。
2009年,汪班翻譯的中英雙語崑曲選《悲歡集》由中國外文出版社出版。
2018年,汪班又出版了中國古詩詞英譯《擷芳集》。
汪班說,中國古典翻譯做不好,對不起祖宗。
《悲歡集》,外文出版社2009年版《擷芳集》,外文出版社2018年版還值得一提的是,汪班先生的姐姐汪珏,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翻譯家、作家、古籍善本專家。她的翻譯工作是從白先勇的作品開始的。那是1970年代,她擔任慕尼黑巴伐利亞州立圖書館東方藏書部主任,常有人來借白先勇的書,希望有德語版,當然,那時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鮮有德語譯本,他們只能失望而歸。汪珏為之抱憾不已,她對自己說,為什麼我不能來做這個翻譯工作呢?她與好友、漢學家洪素珊(Susanne Hornfeck)提議二人合作,共同翻譯。兩人一拍即合,於是,白先勇、沈從文、張愛玲、莫言、楊牧等當代文學大家的作品,不斷地經由她們的手譯為德文。她們(與包惠夫合作)翻譯的張愛玲作品集以《色·戒》為題在德國出版後,立刻獲得《時代周報》、《鏡報》、《法蘭克福日報》等重要報刊好評,漢學家史迪曼(Tilman Spengler)發表文章說「張愛玲幾乎是不能翻譯的,但是洪素珊、汪珏與包惠夫做到了,而且值得喝採!」詳見《翻譯張愛玲》(摘自汪珏《流光徘徊》,壹嘉出版2017年,電子版)
(本文原發壹嘉出版公眾號:at1Plus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