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這個女的不簡單,你可小心了。」許小玲這樣叮囑我。
可我這次同意見覃玉,只是想當面跟她說聲:去死吧你,別再騷擾我了。
你個混蛋。覃玉這樣罵我。我心裡直想笑,結果就真的笑出了聲。我很想反問她:難道你真以為我會向你求婚然後結婚然後白頭到老嗎?
唉,真後悔,不該出來見她。該聽許小玲的意見的,完全屏蔽掉覃玉的手機號碼,由她去吧。可不知道為啥,我這破手機上黑名單設置總不夠徹底,也架不住她換著號碼騷擾我。
覃玉雙手捂住臉蹲在馬路邊,嚶嚶嚶地哭了起來,引來很多路人側目。有幾個人試圖停下來圍觀,看到我鐵青色的臉上的殺氣,就都訕訕地走了,帶著有好戲卻看不了的遺憾神色。
覃玉哭得越發厲害了,瘦瘦的肩膀隨著抽泣一起一伏的。我很想一把將她拎起來問她:你他媽的哭什麼哭?為什麼要哭?但我不想再碰她。她的不可理喻,讓我覺得可怕。
「你別哭了。」我軟下口氣來求她。她從臂彎裡抬起頭來,盯著我看了一眼。全然陌生的眼神。我覺得我他媽的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
四周已經有六七個人圍觀了。其中一對兒拉著手,一起看了一眼哭泣著的覃玉,又鄙視地看了看我,然後相互深情對望,那表情好比是在說:你看咱倆多好,至少不會在大街上吵架,多丟人。
「去死吧你」。我狠狠地跺了跺腳,轉身離去。
頭一次這樣罵一個女人,我心裡還是有點不忍。所以走出十來步遠,我停下來回了頭,想看看她是何反應。只見她披散了頭髮,眼影斑駁,左手平伸著指著我,象是個正在施法的女巫。她嘴唇翕動,聲音很輕,卻能在嘈雜人聲中清清楚楚地送到我的耳朵裡。她說:要死一起死。
我操,這眼神,這聲音。真嚇人。我趕緊跑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覃玉。
我跟覃玉之間其實很簡單。剛認識她的那段時間,我覺得是我作為一個男人最無恥的一段時間——長得稍微過得去的女的,不管認識有多久,我都會很直接地跟對方說:「走,咱們去開房吧。」我說出這話的時候,並不會期盼肯定的答覆,我只是響應我體內荷爾蒙的躁動例行公事對自己有個交待而已。我幹網絡廣告這一行,我相信表達自己需求的重要性。總會有一定比例的受眾會給你回應,這是概率。根據對方的性格、背景、年齡的不同,我說出來的也可能變成「我想上你」「咱倆找個地方上床吧」「不跟你有點啥,我會後悔一輩子的」之類,但第二次見覃玉,我卻說了一句:「我喜歡你,真的。」因為我覺得她應該吃純情這一套。說完我就扳過她的肩膀,吻上了她的唇。她遲疑了大半秒,然後熱烈地回應著我,靈巧的舌尖讓我想起啁啾而鳴的小鳥。但對她其他部位的探索或進攻遭到了堅決的抵抗,令人興味索然的那種抵抗。我只能作罷,鬆開了她,卻看見她滿臉都是淚水。
「你哭什麼?」我問。她的淡妝被眼淚弄花了,眼影在臉頰上跟被大雨衝過似的斑駁,有點嚇人。
「我也喜歡你,真的。」她輕聲說。
那之後一個月內,她卻沒跟我聯繫,仿佛我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一般。我也沒主動找她,因為顧不上。公司恰好有件棘手的事兒,我得盯著;稍微得點空,我都去找許小玲了——熱情如火,懂得男人也懂得自己的許小玲,我們認識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在我家住下了;然後接下來那個周末兩天,我們連門都沒出,連床幾乎都沒下。那一個月,我根本都沒有想起過覃玉。坦白地說,對她,我只是執行了一個泡妞愛好者的例行程序;請飯、甜言、喝茶、蜜語、強吻,這幾招都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後邊的看電影、逛街之類也就不必要了,尋找下一個目標吧。
誰知道,那不是沒效果,她只是在等我主動約她,一邊等候,一邊回味自己流淚時的感動,回味我們對彼此說過的「喜歡你」,回味我抱她的時候的全身顫慄。但我始終再無聲息,好象她從來沒有在我的世界裡出現過。這磨人等待和越來越強烈的渴望,終於有一天促使她跑到我公司來找我了,然後撞見我在辦公室裡跟許小玲擁吻。
覃玉那反應,比早些年前我老婆抓我現行時還要狂暴。她罵許小玲是狐狸精。許小玲臉上一直掛著嘲弄的微笑,收拾起包包外套走了。然後她又罵我臭男人,只知道亂搞。我點上一根煙,一個煙圈朝她吐過去,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我問她:你是我什麼人呀?我都沒睡過你!
她咬了咬下嘴唇:你親了我。
操,你沒被別的男人親過嗎?別跟我說只有你爸親過你。我心裡暗嘆自己倒黴,怎麼就碰上這麼一個女人呢。
惹不起咱就躲。她那簡訊撲天蓋地向我襲來,要求見面的,讓我認真陪她些日子的,威脅我說要寫舉報信的,向我道歉的,回憶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種種動人細節,等等,一天我能收到四五十條。有幾次我正趴在許小玲身上賣力,她拿起我的手機,大聲地念覃玉發來的簡訊, 一邊念一邊誇我真有魅力,能讓女的忽忽欲狂。
「不是我有魅力。她是個瘋子。」
的確,你都二十八歲了,也不是沒談過男朋友,怎麼還會這般天真幼稚拘束和不自愛呢。我開始打心眼裡厭惡這女人——一想起她我都要軟掉。
自打那次面對面表達了我對她的厭惡之後,她消停了三天,沒給我發簡訊,手機裡被屏蔽的電話列表裡也沒有了她。我那三天過的可真開心呀,好比是帝都沒了霧霾。我甚至都背著許小玲,開始試探別的女人了。
可是,半夜十二點整,我又收到了覃玉的簡訊,挺長的,被中國聯通分成了三條發給我。真是堵心啊,我特別不耐煩看與她有關的任何消息,只掃了一眼就果斷刪掉了。那內容邏輯真特麼混亂,一會兒說此生雖然無緣來生還想與我相見,一會兒又說做鬼都不會放過我。她之前比這更過份更無釐頭的話說得多了,我覺得根本不需要在乎,也不能在乎。再加上那晚我跟朋友喝多了,刪完簡訊就睡了。
白天裡一大早,我就接到朝陽區公安局劉警官的電話,說是覃玉在出租房裡上吊自殺了,死前最後是以簡訊方式聯繫的我,讓我前去協助調查。
我有點慌,因為畢竟是第一次碰上這事兒。我趕緊喊上我的律師一起去。
從警察局往出走的時候,我兩腿發軟,只能以一個奇怪的姿勢,一點一點把自己從屋裡挪到了陽光下。
「怎麼會上吊呢?她怎麼會自殺呢?」陽光照得我雙眼睜不開來,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喧鬧,此時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裡傳來的。「她怎麼會為了我而上吊自殺呢?」
啪!許小玲一個耳光向我抽過來,「喂,你醒醒吧!她不是為了你而自殺的,她自殺是因為她自己想不開,你明白嗎?我的天哪,虧了你剛才沒在警察那裡這樣說。」許小玲就是我的律師。
她扶著我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下,自己在我面前半跪著,捧起了我的臉仔細看,象是在驗收一件雕塑作品。
唉。她長嘆了一口氣。「你沒犯法,警察這邊你不用擔心。」她軟下聲調來,象是在哄小孩子。「但是,據劉警官說,與其說她是用紅綾上吊死的,不如說是割了腕。」
她的語調急竣起來,「整個屋子,牆上,地板上,都是她醮了自己的血,寫上去的符咒一樣的東西;自殺用的原本是白綾,是浸了自己的血才變成紅綾的。」
唔,我聽說過,紅綾血怨咒。在中國北方農村流傳了好幾百年;因為把自己全部的血都獻祭給了魔君,所以咒誰誰死百發百中的魔咒。
許小玲用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臉,「真可惜。」她低頭過來,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算一下她的時辰。你的時辰也快到了。」她站起身來,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
她沉默了一會兒,掏出張紙巾來抹了抹我的雙眼,象是在給我擦眼淚一樣。她把紙巾在我面前展開:「喂,你還能看見嗎?你的眼睛開始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