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到最後你都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會是怎麼樣。」
「能牢牢地把觀眾一直鎖定在座位上。」
「改編非常成功,從表現的飽滿度上遠遠超過了我的原著。」
「導演真是犯罪懸疑之光!」
昨天,早於公映日期在全國點映了一周時間的《緝魂》終於正式上映了。
憑藉著明確的類型元素,充滿噱頭的懸疑設定,以及賀歲檔之後、春節檔之前一個明顯的檔期真空期,該片迅速賣出了近4000萬的票房(截止1月16日17點數據),並一度在市面上獲得了不錯的口碑評價——正如本文開篇所引用的那些話術,很多觀眾和影評人都對此片讚不絕口。
《緝魂》海報
然而,儘管這部電影未映先火,但是當看完並細緻入微地考量它,尤其是對它的故事設定、文本細節、性別指徵、導演風格等多方面進行梳理的時候,我們也會發現,此片並不是一部值得深究的電影,甚至於它還有很多可待商榷的bug,最重要的是,它所傳遞出的某些價值取向也很難讓人苟同。
本文不打算迎合某些尬吹的營銷話術,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就是想探究一下《緝魂》這部電影存在的一些問題,不過因為此片是一部犯罪懸疑電影,本文瞎侃之處難免涉及劇透,所以如果是還沒看過這部電影的讀者可以選擇繞過,或先行觀影,再做投喂。
據說《緝魂》是根據一部名為《移魂有術》的科幻小說改編過來的。幾年前程偉豪導演的製片方為他尋找新劇本,他們在看到這部小說後,便對其中的「人腦複製」概念很感興趣,因此就購買版權交由程偉豪搬上大銀幕。
可以說,不管是原作小說還是目前呈現出的電影,「人腦複製」就是這個作品中最核心且最吸引人的地方,而影片的劇情也正是建立在RNA複製技術實現人格記憶轉移的基礎之上——簡單點說,片中對這項技術的設定就是,可以把A的RNA粉末轉移進入B的大腦,B就能擁有A的意識和記憶,最牛的是,這段RNA還能繼續複製……
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這部影片打出所謂的「人腦複製」和「RNA技術」這樣的噱頭確實很唬人,尤其是結合前兩年國內還出過「基因編輯嬰兒」的么蛾子事件背景,估計很多不懂生物知識的觀眾乍一聽這個設定,似乎感覺還很高級、很接地氣。
萬博士實驗者李銘順
但要說的是,雖然一些觀眾不是理科生,可如果稍微學過一點生物基本知識的人應該也知道,RNA就是人體內的核糖核酸,核糖核酸在體內的作用主要是引導蛋白質的合成,RNA的複製其實是和排列順序緊密相關的。
但在這部電影中,科學家萬博士研究出的技術居然可以把RNA「磨成一堆粉末」,繼而撒到人的腦子裡就能複製出另一個人的記憶和靈魂!
但結合上述知識,如果未來科技都能把RNA磨成粉末了,在已經破壞其排列順序的前提下還能複製出個什麼呢?更遑論把RNA磨成粉末的說法本來就有點侮辱人的常識和智商!
而且最關鍵的是,一個人的記憶難道就等同於靈魂嗎?如果記憶能夠複製轉移,那如何保證轉移後的情感和靈魂就和本體保持一致?
隨便想一想,即便是拿最厲害的克隆技術來說,從A身體上提取出的基因克隆出B,那B只是在生物形態上複製了A,但是A的思想和靈魂並不能同時被複製啊!
所以說,當電影中的萬博士利用這項技術給自己的男友王世聰進行靈魂轉移,且還想實現子孫式地永久傳遞,同時還利用這種違反道德倫理的技術組建公司上市募股,這種堪稱逆天甚至是不顧基本法的「強設定」本來就很有問題。
另外,因為此片是以軟科幻為背景,而片中故事所發生的時代也被設定為2030年左右,但是在具體的關於近未來事物以及科技工具的呈現上,此片的視覺包裝就顯得很是廉價。
張震飾演梁檢察官,張鈞甯飾演梁檢察官妻子阿爆
比如片中警察在取證時所使用的手機界面,在講解案情時所使用的全息投影,在表現未來交通情況的磁懸浮音效,還有警察探員們所乘坐的警車等等,都給人一種「城鄉結合部賽博朋克」的網大質感。
最搞笑的是,當張震飾演的梁檢察官率領著一隊警察去深山中抓捕王天佑時,好幾個荷槍實彈的刑警居然還被一個年輕的王天佑給反殺,最後居然是靠著張鈞甯飾演的女警察打倒王天佑,這實在是令人接受無能!
難道未來的暴力執法機關在高科技武器的加持下,還打不倒一個跳大神的神棍嗎?難道玩科技的還幹不過搞邪教的?
當然,我們或許可以對「人腦複製」和 「RNA技術」這兩個科幻設定按下不表,也不必太去苛求它的合理性,因為作為一部軟科幻電影來說,它本身的類型要求就是把科學技術和物理定律的重要性給降低了,如果再糾結於設定的硬核,那就直接不能看電影了。
但是,即便我們忽略這個設定,如若按照一般懸疑片的要求去對待這部電影,我們依然可以發現很多細節上的bug,而這些bug只要細緻推敲一下都會發現經不起討論。
比如說,一個最簡單的問題。王世聰在借屍還魂到李燕身上之後,其思想與靈魂得到了延續,但因為他是從男兒身變為女兒身,他在轉換為李燕後,在片中居然沒有表現出對身體變化的不適應感,也沒有表現出對另一種生理機制的排斥感(比如女性的衣著服飾、體貌形態等變化),反倒是經過幾次癲癇之後迅速適應,完全接受了男變女的設定,這就顯得編導在刻畫細節方面非常粗陋了。
唐素貞飾演者為內地女演員張柏嘉
關於這種性別轉換主題的電影,相信很多影迷都應該看過不少,遠一點的比如《窈窕淑男》《熱情似火》《雌雄莫辨》等,這些經典作品中都有對男變女或女變男情節的描寫;
近一點的也可以聯想到《你的名字》《羞羞的鐵拳》,甚至是半個多月前才上映的《心靈奇旅》,這些影片中也都有關於男女生理界限置換之後的描寫。
如果這些影片都能考慮到男女身體變換後的適應度問題,那為什麼到了《緝魂》這裡就根本不屑於討論呢?是編導遺忘了這種細節還是說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這種細節?
另一個問題。當梁檢察官和萬博士最後去李燕家(王世聰)找她談話時,萬博士居然在兩人關係已經破裂的情況下僅憑戴著一頂帽子做偽裝,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會議室外面的客廳裡進行偷聽?這種「豎耳朵、趴牆根」的編劇梗的使用也太老套了點吧?
而且當萬博士聽到李燕(王世聰)對自己的不滿後出於失望與梁檢察官攜手給其噴了噴劑,並利用李燕的身體又給梁檢察官做了靈魂移植。
可是在片中王世聰奪取李燕的身體後,所表現的都是一副霸道總裁、保鏢護駕的樣子,試問萬博士和體弱多病的梁檢察官又是怎麼在那麼多人的眼皮子底下綁架她並給她做得手術呢?考慮到手術的時長和複雜過程,其中的可操作性又有多少呢?
《羞羞的鐵拳》中關於男變女不同生理界限的情節表現
最後一個問題。按照片中萬博士所說的,他和男友王世聰還計劃把後者移植到李燕身體後,再移植到李燕肚子裡的孩子身上,從而實現王世聰本人的靈魂永生。
但是因為RNA技術初次使用,實驗並不完全成熟,所以導致王世聰的思想和李燕本體的思想發生了重合,有時候李燕本體殘留的10%思想會搶佔王世聰的精神空間,因此李燕會出現癲癇的症狀或者和王世聰思想打架的情況。
然而,到了影片結尾,萬博士出於對男友王世聰的失望以及悔恨,並依照梁檢察官的意見,將梁檢察官的靈魂又移植到了李燕身上,以此完成了萬博士、梁檢察官兩個人的「懲罰」和「自贖」。
但是同樣的技術缺陷在使用到梁檢察官靈魂移植的時候,為什麼就能確保100%的移植乾淨呢?(片中並沒有表現王世聰侵佔梁檢察官靈魂思維的情節)難道這項先進的技術是因人而異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梁檢察官的主角光環未免也太強了吧!編導在諸如此類的細節呈現上企圖一筆帶過,實在是令人失望!
如果說本文前面所提到的兩大問題還可以以「吹毛求疵」為理由進行反駁,但若是對這部電影中所呈現的性別轉換概念進行仔細琢磨的話,我們就會發現,編導在進行故事的編排和邏輯的鋪陳上,幾乎是把片中的女性人物都當成了物化的工具人一樣在使用。
首先是霸道總裁王世聰的妻子唐素貞。
在片中她其實是作為一個被利用被欺騙的同妻形象而塑造的角色,王世聰從與她結為夫妻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只是把她當作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而當她知道自己丈夫王世聰和萬博士的真正關係之後,只能選擇跳樓自殺,其身份指向不可謂不夠悲慘。
《緝魂》劇照
其次是李燕和王世聰。
電影中李燕被設定為王世聰所扶持的慈善機構的一名孤兒,她之所以進入王宅並替代唐素貞的角色,一是因為自己可以得到一大筆財產補償,二就是王世聰需要利用她的身體進行靈魂轉移。
而對於王世聰,在影片中,我們既可以把他認知為一名騙婚gay,也可以把他當作一名性別認同障礙者。
因為他選擇唐素貞是想傳宗接代生下自己的孩子,但他對王天佑又非常不滿意;之後他直接選擇轉移靈魂到李燕身上,進而用自己霸佔的女性身體,受孕自己的精子,也就是完全的閉環式生育,從而達到一種雌雄同體的訴求+萬世永傳的極權思想。
但到了影片結尾,王世聰的驚天秘密被梁檢察官所發現,梁檢察官礙於自己妻子阿爆修改證據,以及想要懲罰王世聰的緣故,所以便又以自己的靈魂轉移到了李燕的身體之上,並讓李燕去坐牢,相當於替代王世聰和自己去服刑。
在此過程中,我們可以發現,李燕這個角色完全是以一個「器具」或「通道」的形象在出現——她不僅受到萬博士和王世聰的盤剝,而且在最後又被梁檢察官所「使用」,可從始至終李燕本人的存在感並沒有得到體現,好像本身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工具。
李燕扮演者為內地女演員孫安可
可以理解編導利用性別轉換的議題講故事以求自圓其說,但做這樣複雜而奇情的性別指涉,卻從沒有考量其合理性和現實依據,也確實有點令人匪夷所思。
難怪這部影片在點映時就有人指出,電影片名不應該叫做「緝魂」,而應該更改為「基魂」,儘管這是一番調侃諷刺論調,但也體現出觀眾對影片劇情存在很大的不信任感。
說得好聽一點,編導可能是為了越過審查的同時完成犯罪懸疑範式下的敘事表達;但假設套用一點平權主義理論的話,說嚴重一點,編導就是在消費同性戀形象和女性形象,是在借著這一系列性別流動的奇葩設定吸引觀眾的眼球。
也或許在他們編排劇本時,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尊重某一個群體,一切性別元素的使用都是為了讓影片「好看」而已。
只要觀眾在看完此片後大呼過癮,再給予其類似於「神邏輯」「燒腦」「這也可以」的評價語彙,他們就已經贏了。而至於影片裡的那些人物,編導可能並不真正關心。
眾所周知,《緝魂》的導演程偉豪是近年來湧現出的一眾臺灣新銳導演中的佼佼者。他在大學時就讀於臺灣輔仁大學廣告傳播學系,之後考取了臺灣藝術大學電影學研究所,開始系統學習藝術和作者電影的理念,以及培養對類型語言的操控能力。
因為自身專業以及在電影圈的經歷,程偉豪從大學開始就對媒體倫理、輿論風向等議題十分關心,迄今為止,他所拍過的三部短片都是圍繞著對人性與真相進行質詢:《搞什麼鬼》(2008)調侃了類型片之外的行為算計;
導演程偉豪
《狙擊手》(2009)質疑了虛擬遊戲外的心理動機;獲得 2015年第52 屆金馬最佳創作短片獎的《保全員之死》(2015)則詰問了媒體亂象、針砭社會時弊。
換言之,程偉豪一直都通過呈現大銀幕上的幻象,讓觀眾思考真假的界限和人性的複雜。
2015 年,年僅 31 歲的他推出首部長片《紅衣小女孩》,該片口碑與票房皆不俗,不但獲得 2016 年金馬獎最佳新人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特效、最佳剪接四項提名,並以8500萬臺幣的優異票房,成為當時10 年來臺灣最賣座的恐怖片,首部電影處女作即證明商業與藝術之實力。
2017年的程偉豪更上一層樓,先是以推理懸疑犯罪片《目擊者之追兇》掀起一波討論熱潮,不到半年又推出《紅衣小女孩2》,成為2017年唯一破億的臺灣電影。
在此之前,程偉豪的一貫優勢是既能在預算成本有限的前提下拍好商業電影,同時又可以讓自己的影片兼具各種截然不同的類型元素。
最關鍵的是,他的影片總能利用臺灣本土的在地性和現有的社會氛圍做文章,這種本土色彩也可以讓觀眾透過電影作品看到臺灣的社會現實面貌。
《目擊者之追兇》(2017)
比如《紅衣小女孩》系列就是對臺灣本土鄉野傳說的就地取材,影片前半部分鋪陳背景和設置懸疑,後半部分層層揭開謎底,再延伸到情感的解脫,人性的救贖,使觀眾了解了東南一隅的地域風貌及民間風情;
而《目擊者之追兇》裡,車禍破案只是表面,程偉豪真正想觸及的是臺灣本土社會新聞行業和政治權力的腐敗黑幕,其探討的社會議題和人性的多樣複雜,也讓該片更具社會價值。
正如程偉豪在接受某次採訪時所言:「我認為類型片要有說服力的話一定要介入當下社會現實,時間空間不要去架空,不然會沒有說服力,會流於好萊塢狀態,不能讓東方臉孔去表達好萊塢式的故事,我拒絕架空。」
但是到了這一部與內地合拍的《緝魂》中,不知道是為了逃避審查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程偉豪完全是脫離了《紅衣小女孩》和《目擊者之追兇》的臺灣本土社會語境,搞出了一個架空粗陋的虐戀版《心靈奇旅》。
儘管影片保留了驚悚懸疑的類型外殼,但他對臺灣這個特殊政治地域風土人情的捕捉卻消失了。
而且影片用一個借屍還魂的廉價設定反覆在【李燕&王世聰、唐素貞&王天佑、梁檢察官&阿爆】這幾組人物之間使用,初看可能還有點獵奇感,但多次橫跳就有點乏善可陳。
張震、張鈞甯在片中展現了不俗的演技
雖然張震、張鈞甯兩大主演的表演都挺不錯,然而影片總體卻流露出一種網大質感,導演的作者風格更是發生了微妙的逆轉,這些都未嘗不是一種損失。
當然,我們或許也可以安慰自己,內地大銀幕能夠出現這樣一部出位大膽、挑戰禁忌的影片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作為普通觀眾,還要啥自行車啊?
可如果退一步講,我們為什麼總是在尋求這種自我安慰和自我說服呢?若是像《緝魂》中的人物一樣到了2030年,我們的表達空間還會這樣狹窄嗎?
參考文獻:
廖豔瑩,《類型創作中的作者訴求:臺灣新世代導演創作研究》
支離疏,《專訪導演程偉豪,新一代類型片好手》
拓展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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