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斷袖」簡考

春田田，我喜歡你。

日劇《大叔之愛》裡，男部長這樣跟下屬表白。表著表著就蹦，整個人興奮到模糊。

作為直男的春田田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部長九十度彎腰行禮，煞有介事地說，「我結婚了，還有老婆，所以我希望你能等我處理好一切。」

©️《大叔之愛》，部長跟春田田表白，興奮到模糊

這不是唯一一個喜歡春田田的男人。

幾天後，某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作為同事兼室友的阿牧，就闖進浴室，不顧花灑打溼襯衫，瞪著霧蒙蒙的大眼，對裡面赤身果體、正在衝澡的春田田說——

©️《大叔之愛》，同事阿牧壁咚春田田，言辭非常直給

短短幾日，就收到兩個男人的真情告白，春田田表面雲淡風輕，心底卻有一場海嘯，波濤翻湧，一時竟分不清是緊張還是心動。

他借酒澆愁，將心事說與朋友聽。

沒想到，朋友聽完以後，竟一臉稀鬆地說，「喜歡這件事，跟性別無關啊。」

本身就是一部「男男男劇」，劇中人的三觀還如此之正，令同為東亞人的我萬分疑惑——

在日本，同性戀這麼廣為接受嗎？

陳凱歌的[妖貓傳]裡，有個空海和尚。

他是日本的沙門，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長安，聲稱是「為了求法」。

彼時的大唐萬方來朝，賓客如雲，開放得緊。女子騎馬擊球，和詩人打成一片。男子好男色，下至庶民百姓，上至皇宮內院。

傳言，李世民跟太子李承乾鬧翻，就因為一個叫「稱心」的男寵。

《大明宮詞》還演過太子弘與男人合歡之間的愛情，後來，合歡為太子弘殉情而死。

©️在唐朝，男風之事可說是家常便飯，但並不能光明正大，私底下可以有。圖為《大明宮詞》裡的太子弘與合歡

空海才知，「男色」原是這麼一回子事，竟跟著所求密法，把這一風氣帶回日本去了。

但說歸說，也不清楚到底誰學的誰。

希伯來人說學的古埃及，古希臘人自稱是波斯人教會了他們搞同性關係，英國人將這等「不可言說之罪」，歸咎於西班牙、土耳其和義大利。

現下可好，日本人又說學的大唐，反正咬死不承認這是天性使然。

但據《築之前州粕屋郡大祖大權現宮記》載，空海開了「寺院禁止女性參拜」的先河，說是為了保護佛教聖地的清淨。

倒真為男色之風的興起提供了可能。

正值平安時代，也就是9世紀，一派笙歌曼舞、寶光華影，還有制度規定，貴族子弟要進寺院照顧僧人，喚作「稚児(Chigo)」。

©️僧人在上，稚児在下，女子扮相，身著錦緞長袍，表明是貴族子弟。這種人來寺廟一般是學佛法和禮儀，一般的和尚不會去碰，由此可知，圖裡的僧人是個資深行家

12到18歲，不剃髮，女人扮相，有脂粉氣，夜裡與年長的僧人同寢，謂之「夜伽」。

卻非但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還受到諸如「高尚」、「風雅」之類的誇讚，成為一種美德。

室町時代，就有個叫一休的和尚，娶了妻生了子，還喜歡「稚児」，人稱「兩刀兼用」。

©️臨濟宗大德寺派著名禪師一休，曾說「玩膩了稚児就去抱妻子」，別誤會，不是那個「聰明的一休」

16世紀，橫掃日本、統一亂世的織田信長，一下養了五十多個少年。

國家有規定，說男子成年必須束髮。其中有個叫森蘭丸的，生得貌美，信長就說，森蘭丸不必束髮，因有天人之姿。

寵愛之心可見一斑。

©️森蘭丸頗有才華，16歲就已經能夠全權負責織田信長的日常起居和公文往來，備受寵信

當時還有個名噪一時的兵法家，叫武田信玄，喜歡那個號稱是「戰國第一美男」的高坂昌信。

有一回，這美男發現，信玄與別個男人有染，就逼著他寫保證書。書裡，信玄起誓，「如果我騙你，我願意接受富士、白山、八幡大菩薩的懲罰！」

跟咱們的「天打五雷轟」一個意思。

©️圖為武田信玄寫給高坂昌信的保證書，稱「向那人搭訕的事是有過，但都被其以肚子疼為由拒絕了，侍寢從未發生過，想都不用想」，現藏於東京大學史料編纂室，有「百年情書」之稱

到17世紀的江戶時代，男色之風大盛。

尤其武士階層，一來常年徵戰沙場，沒機會接觸女人；二來不善言辭，適應不了藝伎館的調情；三來囊中羞澀，討不起老婆。

怎麼辦，自然是與兄弟結為「若眾(盟兄盟弟)」，戰場上生死與共，間隙裡互相滿足，被稱作「崇高的雅癖」。

作家井原西鶴甚至說：「沒有盟兄的若眾，等同於沒人來提親的姑娘。」

說到井原西鶴，就不得就提他那本《好色一代男》，男主叫世之介，先後與725個男人發生關係，悟出了色道的真諦。

©️1991年，《好色一代男》被改編成同名動畫電影，講世之介逛遍煙花柳巷的風流事

反觀當時流行的《水滸傳》，寫石秀殺了裴如海，將其衣裳剝了，跟一個道人的屍首一起，赤身丟在後巷。

有小官吏見了，告訴知府說：

必是和那頭陀幹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

這「不公不法」四字，寫得極為含糊，許是作者也不大想細說，就覺得這事兒上不來臺面。

同時期的日本則開放許多，還將其繪在浮世繪版畫上，大肆宣揚，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上圖為《男子和青年》，作於1750年，左邊男子身著豔色和服，露出腳部，有情色意味；下圖作者是喜多川歌麿，作於18世紀末；據說畫中人當時用的是一種通合散，以葛粉、蛋白製成，有的還含納豆和山藥，先放嘴裡用沾溼，再拿出來塗

可惜，好景不長。

明治中期，男色之風愈演愈烈，竟發展成純粹的肉體關係。

恰逢此時，「王爾德之案」在整個歐洲引起轟動，男同志數量不降反升，竟和日本一樣，比比皆是了。

宗教和醫學將其看作是心理異常，平民百姓以「女氣」、「娘娘腔」、「渾身香噴噴，不男不女的東西」定義這個群體。

於是，法律規定，同性間任何形式的性活動都可解釋為犯罪。

「同性戀(Homosexuality)」一詞就這樣在街頭巷尾傳開，並被賦予「不道德」的意涵，約等於殺人犯和縱火犯。

©️王爾德與阿弗雷德·道格拉斯，後者的父親曾起訴前者，說其是陰柔、繞指青年男性的花花公子。此案件以後，人們開始廣泛使用「同性戀」一詞

日本人受這一觀念影響，開始覺得男色異常。

特別是在當時，有資格念書的都是男生，學校也就等同於男校，同性戀風氣極為盛行。

西方立了相關法案以後，天皇也開始覺得，這種風氣會影響國家發展，萬一結黨結社什麼的，遂下詔禁止同性戀，違者即遭放逐。

到1913年，德國有個精神病學家，以異性戀為立場，寫了本《性的精神病理》，在日本出版。

幾乎是一夜之間，同性戀成了公眾眼裡的變態。可這當真是病嗎？

2005年，一個叫Rahman的學者寫了篇論文，提出——

當母體懷上男胎，免疫系統就會釋放抗體。每生一個男孩，就會有新的抗體積聚，對胎兒的發展產生影響，包括性取向。

也就是說，一個男胎出生前，每多一個哥哥，成為同性戀的機率就會增加33%。

此外，子宮的雄激素含量如果過高，且胎兒性別為女，其長大後成為同性戀的可能性也會增加。

©️女性如何判斷自身雄激素含量高低？Rahman認為，無名指長過食指，意味雄激素較高，反之則低

無論如何，跟「變態」、「精神病」沒半毛錢關係。

但懲戒歸懲戒，二戰時，日本軍隊還是會鼓勵這種情誼，因其會使隊伍有更強勁的凝聚力。

電影[戰場上的快樂聖誕]，便是在同性之風盛行的戰俘營，大衛·鮑伊吻了坂本龍一，令後者心有所動，差些不能自已。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大衛·鮑伊吻了坂本龍一

寫到這裡，我還是要嘆句「好景不長」。

戰後三十年，日本首例確診愛滋的男同性戀出現，人人談之色變，加重了對同性戀群體的反感。

多年以後，著名演員、日本變裝皇后美輪明宏想起這段歲月，還是會感慨：

長崎是個性觀念很開放的城市，我和高年級的男生手拉手走在街上，人們會說「瞧，真好」，所以我從不覺得同性戀有什麼問題。

但當我到東京，人們叫我「變態」、「娘炮」，我很震驚，這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

©️美輪明宏成名後，宣布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社會一片譁然。圖為[黑蜥蜴]中的美輪明宏，為三島由紀夫改編自江戶川亂步的小說

好在，這個年代，受西方性解放運動影響，日本同性團體得到空前發展與響應。

好在，2002年，日本首本同性戀雜誌《阿多尼斯》創刊，伴隨而來的，是同性戀媒體的崛起。

好在，2015年11月，東京涉谷區投票通過《伴侶證明書》條例，承認同性戀合法。

這在亞洲，前所未有。

證書滿20歲就可以領取，之後，便能申請住宅、貸款買房、籤署手術同意書，領取家庭補助。其寬容程度，較歐美有過之而無不及。

饒是如此，日本社會仍有反對之聲。

札幌市政府在施行同性伴侶合法制度以後，陸續收到800多封市民反對信。

「噁心」、「變態」、「他們都有毛病，會進一步加快少子化」，但是，你知道市政府如何回答？

©️札幌市政府主管科長

偏見越多，越說明對策有必要。

這個民族自知做不了太多，比如承認同性婚姻合法，比如令其以家人身份參加伴侶的葬禮，至今都未能實現。

但他們願意爭取，為同性戀者贏來一紙證明，從此不畏旁人眼光，大方收養孩子，組建家庭。

媒體也在爭取。

1993年，《愛情白皮書》在富士臺開播。那個同性戀還未被廣泛接受的年代，電視臺一刀未剪，完整放出西島秀俊對男主表白的情節：

©️《愛情白皮書》，西島秀俊跟男主告白

2004年，午間劇《牡丹與玫瑰》也開始播映。面對艱難人生，兩姐妹負重前行，最終打破倫理，彼此相愛。

當年，央視八套還將此劇引進，在播完大結局以後，無數觀眾震驚不已。

他們寫信給廣電局，質疑「日本都是些什麼文化」，更有甚者，要求此劇立即停播，將廣電局長撤職查辦。

「海外劇場」負責人只好解釋，引進時已刪減十分之一的內容，觀眾仍然十分震怒，「變態！」

哪裡變態呢？無非是愛上了，就愛下去了。

©️《牡丹與玫瑰》

2014年，漫畫家田龜源五郎的《弟之夫》開始連載。

男二是個同性戀，侄女很疑惑，便問他，「你們誰是丈夫，誰是太太？」男二回答：

因為我和他都是男人，所以，我的丈夫是他，他的丈夫是我。

與其說，這是一本同性戀題材漫畫，不如說，是作者煞費苦心，在科普同性戀的概念啊。

©️田龜源五郎的《弟之夫》

之後，漫畫被改編成同名劇集竟是由相當於我國央視的NHK放送，意義重大，無可比量。

因為，其改變了當下日本人對同性婚姻的看法。

©️播映日劇《弟之夫》是NHK的一次壯舉

2015年的《偽裝夫婦》，女主站起身，不顧眾人冷眼和嘲笑，說，「陽村先生是一位值得信賴的老師，只因他是個GAY就辭退他，太奇怪了。」

2017年的新版教科書《家庭基礎》，正式納入LGBT內容，解釋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人士。

如今，有《大叔之愛》。

裡面最觸動我的一幕，不是那兩場表白戲，也不是春田田奔跑著自問，「難道只因為他是男人就不行嗎？」

而是夜半，小酒館，他將這一切告訴朋友，本以為朋友聽後，首先要說的是，男人跟男人怎麼可以？卻沒想到，她認真地問：

你是討厭辦公室戀情嗎？還是因為對方比你大？

©️《大叔之愛》，朋友這樣問

地球上有1500個物種存在同性戀，卻只有1個物種反對同性戀。好在，其中還有這樣一個人，她最先考慮的，竟然不是性別。

所以，就別再說「那個誰是同性戀哎，真看不來」了吧，這本身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你當然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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