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的悲歌》這兩天剛剛在Netflix平臺上線。
從不到7分的豆瓣評分和少得可憐的評分人數和討論度上看,它無疑受到了國內觀眾的冷淡對待。
《鄉下人的悲歌》豆瓣評分
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畢竟《鄉下人的悲歌》的卡司和製作團隊可算是野心勃勃:
其中,既有艾米·亞當斯這樣今年越來越以演技派著稱的明星,又由憑藉《美麗心靈》奪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的朗·霍華德執導,按理說,這兩項已本足以為本片爭取到一定的關注目光。
導演朗·霍華德
然而,同樣的遇冷也發生在美國媒體的口碑上:爛番茄僅25%的新鮮度,MTC則處於紅區。真的這麼差嗎?抱著疑惑的心態第一時間觀看了《鄉下人的悲歌》後,我得出的結論是:有非常糟糕之處,但並非無可救藥。用一個詞形容,就是「可惜」。
《鄉下人的悲歌》改編自J.D.Vance所著自傳。此書曾經在美國風靡一時,圍繞著俄亥俄州的一個三代同堂之家,講述了一個傷痕累累的家庭史詩。
小說《鄉下人的悲歌》
小男孩JD(即作者)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有一個神經質且身陷感情糾葛的母親,經常徘徊在不同的男人之間。
雖然如此,但在JD的外公外婆的幫助下,母子之間雖然衝突不斷,但生活還能夠勉強支撐下去。
但在JD的母親因為患上藥癮而丟掉了護士的工作,為了生計又草草結婚之後,穩定的家庭生活完全被打得粉碎。
小男孩JD
其間,外公去世,母親嘗試自殺,這一切都給年幼的JD造成了極大的心理衝擊,他一蹶不振,成績不斷下降,開始和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吸大麻、打群架,差點被送進監獄。
就在此時,JD的外婆向他伸出了援手,不顧自己的經濟水平,堅持管教他、送他上學,最終促使他幡然醒悟。
故事的結局是好的:他進入了耶魯大學法學院學習,也收穫了幸福的愛情。
JD的外婆
光看故事大綱,《鄉下人的悲歌》所講述的東西似乎在好萊塢勵志片的序列之中隨處可見,至少,相比與那些戲劇性更足的家庭題材/少年成長題材的電影而言,並沒有特別過人之處。
但原著細膩和真摯的筆觸、溫暖與殘忍並存的家庭關係細節,構建了一個完美的共情鏈條,美國讀者都能輕鬆向其中投射自己的心理,也能從中窺見自己的經歷與人生的影子,J.D.Vance也被稱為「美國底層工人的代言人」。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這是《鄉下人的悲歌》的原著能夠成為暢銷書的一大原因,或許也是改編的電影在國內受到冷遇的一大原因——原本對美國人再熟悉不過的小鎮生活和底層的「美國夢」,在國人眼中,卻是陌生的、另一個世界的,成為阻隔共情的文化壁障。
雖然親密關係、原生家庭對於個體的性格與人生的影響,是屬於全人類的永恆共同話題,但是當人物落實到生活的身份和形象、形成具體的情境和情節之後,電影必然和民族的精神內核緊密關聯,否則就成了空中樓閣。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對於《鄉下人的悲歌》,即使其中抽象的、寓言式的家庭糾紛與和解是具有脫離地域的普遍價值的,但若非本土觀眾,沒有屬於那片土地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註定無法體察到作品的全部力量。
我們也難以見到偷偷開車出去聚眾鬧事的不良少年,孩子們也不會在被欺負之後期待父母們動手報仇;
最重要的是,經典的「美國夢」中描述的那種白手起家、一步步靠自己打拼走向成功的實業家精神,在中國是絕不現實的,因為我們被社會結構牢牢束縛,只有依靠按照既定的規則瘋狂的內卷才能使固化的階級鬆動一點點。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而事實上,對於現在的美國來說,「美國夢」也只是舊日榮光。
在這一點上,《鄉下人的悲歌》就體現出其政治意味來。
此書暢銷之際,正是川普大選獲勝之際,媒體們為此書打響的口號正是「解釋川普獲勝的原因」。
《鄉下人的悲歌》的英文名是「Hillbilly’s Elegy」,Hillbilly指的是底層白人,原著也正是對底層白人生活狀態的一次細緻的勾勒。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在資本主義的黃金年代,大部分人都能負擔起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包括工廠裡的工人。
但如今資本向海外尋求廉價勞動力後,美國的底層就業率下滑,底層白人迅速下墜和墮落。
這些人就是典型的川普支持者,他們將一切罪責歸咎於移民搶了他們的飯碗,寄希望於川普過激的國家主義來「Make American Great Again」,以重新獲得往昔的經濟地位。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J.D.Vance通過自己的努力從一個破碎的家庭中走出,進入耶魯大學,這一條階級流動軌跡就是共和黨人堅信的成功哲學:
每個人為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負責,如電影中的外婆所說「努力不一定能成功,但至少有成功的機會」。
總而言之,要奮鬥,要向上爬。這非常能解釋此書為何如此受美國右派人士的歡迎。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當然,作為左派集中地的好萊塢,自然不可能一五一十地照搬《鄉下人的悲歌》中的右派政治立場。於是在改編小說時,編劇將原作中帶有的政治意義的內容基本抹除。
比如,JD的外公外婆是從阿巴拉契亞山區出走來到俄亥俄州的,代表了Hillbilly對於原生貧困環境的逃離,而他們在俄亥俄州的苦難的生存境況則體現了Hillbilly和城鎮中產階級的格格不入,這些都在電影化之後成為一筆帶過的背景和回憶。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於是,《鄉下人的悲歌》中基於人物的特殊身份和處境而導出的階級寓言在電影的文本中被剔除。
為了將龐大的文本體量容納與於兩個小時的電影中,《鄉下人的悲歌》打亂了原著的時間線,採用了非線性的敘事結構。
故事開始於JD夢寐以求的工作的一次面試,途中,他接到了姐姐打來的電話,告知他母親因吸毒過量而進了醫院,要他趕快回去。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接下去,回憶與現實穿插著並行。這樣的「閃回」敘事法在如今的好萊塢電影中已經屢見不鮮,甚至已經成為一種新的俗套,況且《鄉下人的悲歌》並不適用於這種結構。
由於過去的事件僅由回憶牽引著出現,事件的邏輯順序又被打亂,因而影片的關注點也就僅限於事件本身的內容,而它們的前因後果則被弱化——這些前因後果本是觀眾理解和共情的基礎。
於是,每個情緒的爆點都太過突如其來,前面缺少鋪墊,後面又沒有承接和延伸,背後的人物動機也沒有得到充分的解釋。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這便可以被概括為「情境」的缺席。情境是觀眾向戲劇中代入自身、從而理解人物和故事的通道,而一個優秀的自傳中,情境永遠應該是一目了然的,藉此,作者才能將自己的私人體驗拓寬到讀者可感同身受的範圍。
正如前文所言,這本是《鄉下人的悲歌》的原著的優點之一,否則它絕無可能找到如此廣泛的共鳴。
情境同樣也是表演的感染力的前提,沒有情境的維繫,表演就和人物分離開來。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如《鄉下人的悲歌》,飾演JD母親的艾米·亞當斯的表演不可謂不精湛,但對於這一人物,我們只能通過JD的視角來管中窺豹,而JD的視角又被敘事結構切割的支離破碎,這直接導致了觀眾與人物的距離感。
在幾場亞當斯「演技爆棚」的戲中,觀眾實際上是被隔離在人物之外的,雖然感嘆她演技之精湛,但這只不過是基於外部的考察和評判的量化結果,而不是真的被表演的能量所震懾。
這就是《鄉下人的悲歌》的最大遺憾之處,它明明擁有細膩的故事藍本、栩栩如生的人物們和真摯的情感內核,但這些都被好萊塢的痼疾——追求敘事、煽情的高效——所扼殺了。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回頭看曾助力朗·霍華德手捧小金人的《美麗心靈》,它同樣是一部真人真事改編的傳記題材作品,也同樣完全依託於好萊塢最傳統的編劇套路,但卻能成功,為什麼?
這是因為數學家約翰·納什的一生本就是充滿傳奇色彩的,其中有愛情、智力和精神疾病的博弈,這些東西雖然脫胎於真實的素材,卻可以迅速在好萊塢式的劇本寫作中進化為奪人眼球的類型元素,從而使得故事跌宕起伏,充滿衝突、懸念、刺激和奇觀。
《美麗心靈》劇照
艾倫·索金執筆的《社交網絡》也同樣是這樣一個富有類型潛力的故事。
對於這樣的故事,有經驗的觀眾在觀看前就已抱有對類型的預設,因此對應的元素出現時,自然能快速進入情節的行進中,不需要紮實的「情境」構建來打開共情的通道。
但《鄉下人的悲歌》卻不是這樣的,它樸素、平平無奇,它沒有太多戲劇化的變數,但勝在真實生活的泥土氣息,勝在細膩的情感傳遞,如果按照《美麗心靈》的好萊塢式思路來處理這個故事,必然會折損上述所有的優勢。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不過,仍需承認,雖然在走出故事之後,我們可以很容易辨別出電影的各種不足,但在實際觀看時,《鄉下人的悲歌》中的所有煽情都是十分有力的。
在電影結尾,一連串蒙太奇之中,伴隨著JD沉痛的旁白口吻,外婆去世的畫面在回憶中浮現。
在這樣的節點中,理性的技巧和方法已經被拋棄,電影開始以天真的姿態講述著最簡單的人情世故,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個感人的事件和形象。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俗套嗎?很俗套。
但別忘了,這一俗套來源於好萊塢從最早的煽情電影出現開始便一直不斷沿襲和重複所積累下來的經驗,在不斷的以各種形態出現在各類電影中時,這些事件和形象在一代一代觀眾心中刻下越來越深的痕跡,同時自身也不斷被簡化和濃縮,最後幾乎變成符號,一旦出現,便召喚出動人心魄的情感。
電影向這種俗套回歸時,回歸了原始和純粹,也獲得了這一條道路積累至今的情感深度。
《鄉下人的悲歌》劇照
我們很容易便能在當代的一些好萊塢作者,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史匹柏等人的作品中發現這樣的「俗套」的痕跡,正是它們成就了《百萬美元寶貝》《辛德勒的名單》以及近期的《綠皮書》《騾子》這樣的電影作品,
也正是它們使得《鄉下人的悲歌》中纏繞的情感力量,在劇本處理和拍攝層面並不理想的情況下,仍然能夠通過這種俗套的節點深入人心。
這是好萊塢為人詬病之處,卻也是美國電影的「傳統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