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康網 獨家專稿
花鼓戲是湖南傳統戲,我頭回聽現場版是在自己結婚的當天。作為新娘出席那場鄉村婚禮的我,坐在一頂紅轎子裡,轎門上了橫向開的花旗鎖。等轎子開始往前走,我才明白上鎖的原因——轎夫大哥們把轎子抬得像用了三十年的甩幹機,我努力伸直手腳牢牢撐住四邊還是撞了兩回頭。丈夫倒是威風,一路騎著馬頻頻向路人揮手。花鼓戲班子唱起來時,大家對參觀新娘的興趣立即消失,紛紛不再看我,都跑到院子裡看戲去了。在此之前,花鼓戲我只聽過汪涵改唱的《劉海砍樵》和《補鍋》,婚禮上唱的是哪出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汪涵唱的那兩個。
我公公是花鼓戲迷,他年輕時像養門客似地招待戲班子,甚至讓整個戲班子在他家白吃白住。戲班裡有位琴師跟他關係極好,拜了把子。公公還有個義妹,演小旦的,年輕時應該很漂亮,現在眼睛還汪著水,臉依舊秀麗,只是多了些皺紋。
婚禮上的花鼓戲演員唱得賣力,跳來跳去,我一句聽不懂,只瞧著大家聽得入神,有時候還嗤嗤笑起來,肯定是喜劇,非常活潑輕快,即便一句聽不懂,也跟著沒道理地開心起來。 到了戲眼,發覺花鼓戲調門極高,直直揪了嗓子嚎,一聲接一聲,一聲響過一聲。倆人不像在搭戲,而是故意飆高音把對方嚇退,頭回聽的人肯定嚇一跳。
懂行的跟我說唱花鼓戲的那叫土嗓子,聽上去像是沒練過,實際是練過的,沒練過肯定唱不了。這種情況我胡亂解釋一下——大概相當於超現實主義時期畢卡索的畫,普通人覺得老畢是拿著大頂用腳畫的,而專業人士知道牛在哪兒,恨不得跪著看。
土嗓子相對的是美聲洋嗓子,什麼胸腹聯合呼吸法、控制氣息、發聲、共鳴都不用練,或者乾脆反著練,就能練成土嗓子,練成後才能唱花鼓戲或者吵架佔上風。花鼓戲伴奏一般是小嗩吶、鑼鼓,要明快活潑很容易,要悲悲切切居然也做得到,完全類似的調子,氣氛可以完全不同。
公公葬禮時唱了四天花鼓戲,婆婆說:「一輩子愛聽戲,讓他聽過癮了再走。」那個義妹小旦也來了,哭腫了眼,坐在角落裡。那天請的花鼓戲班唱老生的是道士裝扮,他的嗓子高亢嘶啞,音調完全就是梵唄,把人直接送到最悲傷的洞底,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一聲聲蒼涼。
公公的葬禮辦了五天,花鼓戲班子晚上就沒走,他們白天靠著職業精神唱得悲悲切切涕淚俱下,晚上卸了戲裝聚在院子一角搓麻將。漸漸四周站滿看客,戲班的人不管幹什麼都有觀眾。
跟這邊喧鬧正對著的是丈夫畫圖設計、公公親自蓋的長圍廊紅瓦青磚七間房子。兩扇大門靜靜開著,堂屋裡除了遺像,只有穿白麻布衣的丈夫坐著流淚。有人夾著煙從堂屋匆匆經過,看見這情形,就走過來問我:「搞嘛哩?怎麼現在還哭?」意思道士都下班了。我不知怎麼回答。
我對戲非常外行,演員荒腔走板扮錯行頭我也一無所知。有次陪爸媽去看《西廂記》,演員都是票友,崔鶯鶯身材魁梧,可以把張生扛起來扔臺下去。聽了沒一半,爹媽離席,追出來一問才知道唱錯到忍無可忍。京戲就是當聽眾都得有門檻,而花鼓戲則是老實懇切的,人人都能懂。花鼓戲是瀏陽的音樂,也能代表瀏陽。天生一種即便蒼涼也能從容的態度,像極了講刀兵匪寇水旱疾疫早年經歷的老人,聽的人瞠目結舌,他反而始終帶著微笑,「總之都過去了,我也還活著」。
作者:林小淼
瀏陽河畔可養貓育娃,吳楚小城能寫寫畫畫。
(《小康》中國小康網 獨家專稿) 本文刊登於《小康》2020年11月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