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生病之前,他是鎮上響噹噹的人物。他身材魁梧、五官分明,有稜有角的臉上紅光滿面。往人堆裡一站,鶴立雞群,瀟灑帥氣,凸顯,耀目。
他醫術高明,妙手回春,尤其對骨科更是有獨到的研究。哪家的小孩摔斷了胳膊折了腿,準會找他。只見他在說笑間,一拉一推,輕輕的「咯噔」一聲響,錯位的骨頭已經推回原位。
他還愛說笑話。幽默的話語層出不窮,手一指,口一張,話語已然一串串地溜出來了。聽得人常笑得喘不上來氣,一彎腰,笑得趴下去。只佩服他的這張嘴,真真厲害。
就這麼個人,威風凜凜像將軍,到哪,哪熱鬧。
他居然生病了?
他病了?怎麼可能?騎著自行車像一陣風,走起路來像英姿颯爽的軍人。大家都搖搖頭,說不相信。
可的的確確是病了,肺癌中晚期。
當縣城裡拍片的結果在小鎮不翼而飛的時候,人們張大嘴,驚訝得合不攏,錯愕的表情,久久掉不下來。
再見到他,是半年後的事情了。
手術不太成功,留下很多後遺症。
人們無法把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聯繫在一起。
據說動手術時碰到了喉管,他現在說話就如一面破鑼,聲音又沙又澀,像從破風箱裡硬擠出來。
據說動手術時還破壞了神經,他的半邊手不停地哆嗦,一雙腿居然無法站立,需要一個扶手才能挪動步子。
他還不停地咳嗽,咳起來就會聲嘶力竭,一口口濃痰從嘴裡湧出來,混合著唾液拉著絲從嘴角滑下來。
……
所有探望過他的人都搖頭嘆息:「好好的一個人,咋變成了這樣啊?真是可怕!」
這些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的脾氣。
那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那麼能說會道的一個人,那麼英俊瀟灑的一個人,突然變成這副半身不遂的模樣。他像一道筆直的線,節節錯骨,生生折成了角。
他會在吃飯夾菜的時候,手哆嗦不聽使喚的過程中「啪」的一下推翻滿桌的菜。
他會在上廁所脫不下褲子的時候,氣得滿臉通紅,「哼哧哼哧」地把腳邊的一臉盆水踹倒。
他會在穿不上衣服的時候,急得青筋爆裂,被子一甩,扔到了地下。
……
他憤恨自己的行動不便,他自卑自己的猥瑣模樣,他更是絕望自己的命不久矣。
手術不僅摘除了他的腫瘤,還一併把他的豁達樂觀給切除了。
面對著隨時像火炮一樣要爆發的他,孩子們也忍受不了多久,漸漸地不來探望了。
親戚朋友寒蟬若禁,漸漸地也不來探望了。
連白髮蒼蒼的老娘都看不下去了,直說他「沒良心」。
老娘說他「沒良心」,是為他的妻打抱不平。
他的妻是個很普通的農村婦女,粗糙的模樣,木訥的性情,與高大英俊的他站在一起,很是不協調。
當年,他在醫院當主治醫生,她在醫院門口賣餃子。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看不上她的。若不是為了孩子,早離了婚。
現在,這個他一直看不上的妻,端茶端飯伺候他。
他發脾氣了,她默默地忍。
他摔東西了,她悄悄地撿。
她總是在他一波又一波的情緒爆發後,輕輕悄悄地處理好現場。
他的飯菜都是她精心準備的,他的衣物都是散發著陽光香味的,他的拐杖扶手都是她隨時放在他身邊的。甚至,他吐出的痰,都是她一點一點收拾乾淨的。
即便這樣,他對她依然沒好臉色,骨子裡的看不上,經年累月,竟成了一種習慣。他對她呵斥發火、無理取鬧,都成了理所當然。
「他憑什麼這麼對你?」她的妹妹忿忿不平。
「噓,輕點,他剛睡著。」她輕言細語地說。「妹子,你不懂,這麼多年他何時正眼看過我,現在他能對我說話,對我發火,對我生氣,我都是願意的。」
「都變成這樣了,你的心裡還有他?」她的妹妹覺得不可思議。
「從我當年嫁到這個家,我的心裡一直是他啊!不管他變成什麼樣,永遠都是我心裡最最重要的。」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二八少女,已然不年輕的臉上赫然飛上了一朵紅霞。
他其實沒睡。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落入他的耳朵,長了手似的,在心裡抓啊,撓,竟生生把他的眼淚給揉搓出來。
這個硬漢,得知自己生病不曾哭,手術失敗不曾哭。此時此刻,幾句話竟像拳頭一樣,一拳一拳打在他的心裡,他竟覺得疼,疼得眼淚一顆一顆滾出來。
他想起了,結婚二十多年,他從不和她並排走,他嫌棄她的平凡。
他想起了,結婚二十多年,他從沒和她說過貼心話,他嫌棄她的木訥。
他還想起了,結婚二十多年,他在外面不間斷有女人,他嫌棄她的不解風情。
他更想起了,結婚二十多年,她像頭老黃牛,為他生娃,為他做飯,為他洗衣。
……
等他開始懺悔的時候,已然是秋天了。
秋天的橘子紅了,一串串,低低壓下來,像姑娘誘人的臉。
「推我到坡上走走吧。」他說。
「哎!」她答得顫巍巍,這是他手術後,第一次願意出去走走。她的心如秋天的陽光,橙黃,橙黃。
她推著他,沿著寬寬的路。滿坡、滿坡的橘子像夕陽的那一片紅,嬌俏地躲在綠葉下,空氣裡都是橘子清甜的香。
他摘了一個最大的橘子剝開,遞給了她。
「喜歡吃嗎?」他問。
「喜歡,喜歡。」她慌慌張張地接過橘子,又慌慌張張地補充,「我最愛的水果便是橘子,酸酸甜甜的,味道濃著呢。」
他記住了她的話,記住了她吃橘子時甜蜜的樣子。
他望著她笑,第一次,正眼看他的妻。
依然是普通的模樣,依然是質樸的話語,卻有什麼在他心裡湧動,酸酸甜甜的,一如這漫坡的橘子紅。
……
秋天去了,冬天走了,春天來了。
他的病並沒有因為春天而格外好起來。
他越發佝僂,越發哆嗦,越發咳嗽。當密集的咳嗽像一排排連發的子彈從胸腔裡蹦躂出來的時候,他明白,死神離他很近很近了。
忽然,他要在院子裡種上橘子樹,非常執拗地要求。
所有的人都不懂他的心思。病得那麼重了,還哆哆嗦嗦地趕著去買樹苗,哆哆嗦嗦地挖土,哆哆嗦嗦地填坑。
兩星期,他花了整整兩星期,院子裡圍滿了一圈綠綠的橘樹苗。橘子樹,當年開花,白白的,俏俏的,一朵一朵,小小的模樣。他家的門前屋後,一縷一縷的橘子花香絡繹不絕
他卻笑了,即使虛弱地快站不住,依然深情地看著橘子花開,笑得心滿意足。
秋天,葉落了。
他走完了生命最後的一段,走得時候安詳,面帶微笑。
人們走進他的家,屋裡並不見悲傷的氛圍。滿院子的橘子紅紅的,沉甸甸的,像生前威風凜凜的他。
她的妻,那個賢惠的女人,坐在橘子樹下,面帶微笑,說:「橘子樹是他送給我最後的禮物。你們看,橘子紅了,他在呢,永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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