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尋常(已授權)
那是改變了他一生的夏日。
漫不經心的態度,隨意的襯衫。與奧利弗相見的第一面,埃利奧就覺得奧利弗是個討厭鬼。
——真是個從一開始就不誠實的傢伙。
分明早已見過他的照片,分明去年冬天親手選了他來住宿,分明從小心翼翼的對話中已露端倪,分明夏日的迷迭香與蟬鳴已經翻湧出不同的味道。
那是埃利奧從未有過的心弦震顫,他不知如何回應,也不敢回應。
也因此他未曾意識到,他下意識的掩飾與逃避,錯過了奧利弗的第一次試探。面對那隻碰觸肩膀的手,他慌亂,他緊張,他用推開對方竭力表達出他的不在乎,殊不知自己青澀的樣子正是愛情生根發芽的表現。
一開始的埃利奧可能完全不敢想像能得到多少回應。因為敏感,所以放肆地將奧利弗給出的每一個信號視為示好;因為不敢信,所以每次得到信號後又自己編出無數理由否定。
明明腦子裡已經過了無數黃色動作片段,明明他隨口一句話便能撩撥起性慾,明明躺在被窩裡企盼他翻窗而來進入體內,卻還要表面裝作波瀾不驚冷淡無情。
完全沉浸在自己單箭頭中的埃利奧,並不知道奧利弗同樣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埃利奧更年輕,更熾熱,更不諳世事,更不顧一切,他尚不知真正做愛後身體與心靈無法轉圜的改變,他也不知愛情除了轟轟烈烈以外還有愛而不得。
他不懂的,奧利弗都懂。因為懂,所以不想開始。怕痛、怕傷害、怕後悔——怕Elio痛、怕Elio受到傷害、怕Elio後悔。奧利弗何嘗不在壓抑著自己的愛,要做的比埃利奧更絕情更不在乎,卻又怕真的傷害到埃利奧而小心翼翼。
莫奈的崖徑通向大海,書店的談話一茬過了一茬,晚間正餐的客人來了又去,只為一人的鋼琴曲在泳池迴蕩,六周的時間比想像中快太多。
還沒等到厭倦相互試探的遊戲,就再也沒有時間拖拖拉拉。
你還好嗎——我還好。我可以吻你嗎——無需多問。埃利奧在賭,賭奧利弗會不會等他;奧利弗也在賭,賭埃利奧會不會來。
情慾是做不了假的,靈魂的共鳴也是。他們最大的障礙就是自己——亦或是對方,他們就是彼此。
在你來之前,我便夢見了你。在見你的第一面時,我便想上你。
就像曾經交換過眼睛。
性最美好的地方,就是兩個身體融為一體,打破物理的界限,讓靈魂與靈魂得以重逢,歲月與星辰都為此見證,在痛苦和歡愉中與世界永恆。
我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是你的,你是我的。
Elio. Elio. Oliver. Oliver.
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ll call you by mine.
那是他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夏日。
詩人在曼谷想起聖克萊門特教堂,埃利奧與奧利弗從羅馬前往聖克萊門特教堂。
他們都是聖克萊門特症候群患者。
——在一個未知的世界懷念故裡,與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討論上床,這是詩人旅居泰國時的經歷,踏過古路的鵝卵石,呼吸著千年羅馬的風,半醉半醒時講出。就算是現實也帶了夢的氣息。聖克萊門特的整個故事何嘗不是埃利奧與奧利弗故事的隱喻。他們能把握的也只有羅馬最後這幾天,夢醒後,奧利弗回到美國,埃利奧回到家中。兩個一同建造巴別塔的故人終於天各一方。
所以在羅馬的奧利弗與埃利奧愛的不顧一切。他們一同沐浴,他們在陽臺上把對方的剪影刻入腦海,他們在廣場上唱那不勒斯歌謠,他們在凌晨兩點的街頭用盡全身力氣吻對方——那是要將靈魂揉為一體的吻。
聖克萊門特症候群早已預言了他們的未來。聖克萊門特教堂之前,那個地方有著其他的教堂,再往前供奉著其他的神,其他的人。一層一層的廢墟推翻又新建,莊嚴肅穆地建立在廢墟之上,假裝地基如頂樓一般堂皇典雅,殊不知壓在地底的仍是廢墟。年復一年,世世代代。
他們拿著兩張不同目的地的單程車票,他們用最大的求生欲一起衝向死亡。
他們最後一次做愛,他們一起去了聖克萊門特教堂。他們在分開前將對方的名字刻入自己的名字。
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ll call you by mine.
那是永遠留在他平行世界的夏日。
在家的六周是互相猜測的愛情長跑,羅馬的三天是末日前夕的放縱,而別離後坐火車回到家中的,是諸神黃昏後僅存的軀殼。
他永遠失去他了。
很多年後埃利奧一定無數次地想過這些問題:倘若那個夏天來的不是奧利弗,結局會怎麼樣呢?沒有認識奧利弗的埃利奧,會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在平行時空裡過得怎麼樣?愛過人嗎?
還有沒有一個時空,在那個夏日來了其他的住客?他還會去羅馬嗎?他們會相愛嗎?
或許還有時空裡,奧利弗留下了,或帶著埃利奧一起走了?他們一直會不分開嗎?
倘若把奧利弗比作埃利奧生命中的天平支點,不如將他比喻為埃利奧在平行時空裡生命線的分叉點——遇見了奧利弗與沒遇見奧利弗的人生,通往兩個不同的世界。這兩個世界的人互不交叉也不相認識,只有在夢中才能偶爾感知到對面的存在。
但是在每個時空裡,都經歷過這樣的一個夏日。一樣的蟬鳴,一樣的熱氣。一樣的夢境。多年以後每段故事原來結尾都相似。
他或許在另一個世界裡未曾擁有過奧利弗,可他的名字永生永世留在了埃利奧的夢境裡。
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ll call you by mine.
那是他與他用一輩子來回憶的夏日。
螢火蟲的生命在夏日的夜晚裡燃燒殆盡。沒有一隻螢火蟲可以看到下一輪夏季的日出。
正如同最熱烈的奧利弗與最熱烈的埃利奧,將他們的愛永遠留在了那個十七歲和二十四歲的夏日。
他們用一生回憶六周。
奧利弗娶妻生子,埃利奧留美讀書。他們的人生繼續不停地向著自己車票上的目的地行駛,仿佛從未駛過那個夏日的岔口。
可是辦公室裡還掛著泛黃的「莫奈的崖徑」的明信片,洗衣筐底還藏著「大波浪」襯衫。回憶的泥潭裡仍然滿滿當當的全是他。
埃利奧敢對著奧利弗玩當年的遊戲,奧利弗卻再不能,他叫著「Elio」,卻聽到對面回答「I'm Oliver」。即使是回憶中魂牽夢繞處,他們也永遠再無法觸碰。
或許,奧利弗的妻子甚至知道埃利奧,知道那是他丈夫「多年前住在義大利時的好友」。僅此而已。
沒有人知道那個夏日對於他們的意義。他們找到了兄弟、朋友、戀人。他們找到了彼此。他們就是彼此。
「珍貴的友誼」——埃利奧的父親曾經這麼稱呼埃利奧與奧利弗的關係。父親知道他們絕不僅於此,可他從未點破,或許因為他曾經也走過相似的岔路口,卻最終還是做了奧利弗——恰如奧利弗的兒子也將要面臨這個岔路口。
年年歲歲,每個凡人都曾在愛情中掙扎過。有些人在傷口上蓋起新樓,有些人的傷口腐爛成泥潭,一輩子走不出回憶。選擇放手與選擇留守都有各自的幸福與痛,而不管人類作何抉擇,盛夏仍是一年年地過去,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在這場選擇中,埃利奧一直記得,奧利弗也一直記得。
那個夏日星辰都墜落,與他和他在回憶中達到永恆。Stars shine. I'm yours and you are mine.
一如二十年後家中重逢。物是人非。唯有故人夢中來,將盛夏的回憶翻湧上頭。
Elio. Oliver.
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ll call you by m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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