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Béla Tarr)的《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1994),上映於1994年,迄今已有25個年頭。關於本片最著名的評論,來自於美國已故著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她曾說道:
「片長七小時卻每一分鐘皆雷霆萬鈞,引人入勝。但願在我有生之年,年年都重看一遍。」("Devastating, enthralling for every minute of its seven hours. I'd be glad to see it every year for the rest of my life.")
《撒旦探戈》獨特的長鏡頭美學、關於時間的哲學沉思以及對集權政治後果的展現,使其成為20世紀90年代影史的一個重要標杆。2019年初,《撒旦探戈》推出了4k修復版,並在柏林、上海、洛迦諾與克拉科夫等電影節上做了放映。我們猶記六月上海電影節開票時,該片電影票瞬間被搶購一空的場景。
10月18日-24日,紐約林肯中心也經歷了類似的一幕,由於影票銷售過於火爆,使得林肯中心決定在11月加場放映。
我們在此編譯MUBI官方雜誌NOTEBOOK今年10月17日刊出一個訪談,話題主要圍繞《撒旦探戈》這部電影展開。
《撒旦探戈》以一個迷惑的八分鐘推軌鏡頭開場:一座匈牙利荒廢的集體農場,一塊陰鬱並且滿是泥濘的土地,一群牛漫無目的地踱著步。隨後,是一座昏暗的、只陳設著生活必備家具的房間,日光逐漸佔據整個房屋。在景框之外,一位名為Futaki (米克洛什·B·塞凱伊[Miklós Székely]飾)的男人從床上爬了起來,他躊躇走到窗前,探尋著那個子虛烏有的教堂鐘聲,他認為正是那鐘聲將他從睡夢中喚醒。
《撒旦探戈》開場鏡頭
七小時過後,電影來到尾聲,相反的鏡頭出現:一位被稱為「醫生」(彼得·多鮑伊[Peter Berling]飾)的男人,用釘子將木板釘在窗戶上,把自己雜亂不堪的房間封起來。光線慢慢暗淡下來,教堂鐘聲迴蕩在他的(以及我們的)耳邊,銀幕逐漸變成黑色。兩個鏡像表現著對立面:光線與黑暗,走向這個世界與離開這個世界,從搖籃到墳墓,序曲與尾聲構成一個環形。
由這相反的兩極所構成的,是一部波瀾壯闊的、令人沉迷的史詩般傑作。這部電影擁有極高的文化地位。確實,在過去25年時間裡,鮮有電影能夠獲得貝拉·塔爾《撒旦探歌》這般令人敬仰的聲望,其在世界電影史中最偉大作品的聲譽,已經超越了其作為一種「電影」的重要性,而成為一件為人追崇的藝術作品。它既令人困惑,又令人熱愛,被人們推崇,並不斷研究著。它不僅是一部你所觀看的電影,它同時還是一件藝術品,能存在於你心中一段時間,或是更長,這與你的性情有關。你佔據著它,它也佔據著你。
這部電影,改編自貝拉·塔爾的友人與長期合作者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László Krasnahorkai)1985年的同名小說。故事背景設在匈牙利共產主義年代尾聲的一個集體農場,彼時,該地經濟與道德均在急劇衰敗。延綿不斷的秋雨,切斷了這個農場與附近小鎮之間的聯繫。村民們計劃拋棄這個農場,瓜分本年的勞作收益。但這個計劃被即將到來的前農場工人、現警察局線人 Irimiás (米哈伊·維格[Mihály Vig]飾)與他的幫手Petrina (普吉·霍瓦特[Putyi Horváth]飾)所打斷。他們掌控著權力,能夠如神一般支配著鎮民。
小說《撒旦探戈》作者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László Krasnahorkai)
這是這部電影一個基本劇情梗概,然而通過這個梗概,我們無法了解這部電影錯綜複雜的結構設計。貝拉·塔爾試圖將不同的時間與空間的聯繫,通過敘事與角色視角的轉換結合在一起,如同小說一樣,用探戈的十二舞步作為其基本結構。
貝拉·塔爾不急於交待故事走向,他對此毫無興趣,並且,他對我們最後是否能夠記住這個故事,也不甚關心。實際上,塔爾所做的,是將時間激進地拉長,極大地延展它,直至它成為一種你仿佛可以觸摸、可以感受的存在。它仿佛一個巨大的腫塊,牢牢束縛著我們。
我們的目光,聚焦於事物遊蕩的狀態。無休無止的長鏡頭,拍下了人們在風雨交加的廢墟中穿行的場景。電影用精湛的技藝,在召喚人們對於物質世界與抽象世界的感受上做到了平衡。電影中的地面與自然的現實,是如何通過沉重的肉身(雨、風、嘀嗒作響的鐘、動物、醉醺醺的身體),與現世生活聯繫在一起的?圖像與聲音,成為一種連接著我們看不見的世界與真相的媒介,只能通過我們的直覺來感知:例如平原上籠罩的濃霧,以及清晨,空空蕩蕩的村廣場上飛奔的馬,那令人難以捉摸的畫面。
這是運動與靜止、音樂與無聲之間的互動。例如,我們還記得的,那段長長的舞蹈場景:畫面中,在Irimiás到來的前夜,村民們在當地小酒館裡喝得飄飄然。由一位歡宴者所演奏手風琴曲,如同狂歡節般,隨村民自由歡樂的東倒西歪的身影飄蕩著,好像可以無休無止下去。而攝像機則有其自身的舞步。
《撒旦探戈》中的小酒館場景
另一個例子,是彼得·多鮑伊所飾演的發福的醫生,一位離群索居的酒鬼,他久坐飲酒與透過窗戶監視他的村民同伴的習慣,因為他不得不再次灌滿他的帕林卡酒(pálinka)而被悲慘打斷。導演用一個極長的推軌鏡頭跟隨著他,看他拖著笨重的身軀,穿過朝著小鎮方向的農場,在這麼一個惡劣的天氣中,他步履蹣跚、踉踉蹌蹌地走著,呼吸聲聽起來疲憊不堪。
這只是一些例子,用來強調《撒旦探戈》是以不同的波長運轉的,它揭示出塔爾電影生命中複雜矩陣,其中歡樂與絕望並存。無論你對這部電影反應如何,毫無疑問,這是一部奇特非凡之作,它所產生的影響難以估量,你需要深入進去,從更加神秘的層面來感受與體驗它。
《撒旦探戈》中的酒鬼「醫生」(Doctor)
NOTEBOOK: 你可否談談你與本書作者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之間的友誼,以及它是如何激起你拍攝《撒旦探戈》的念頭的?
貝拉·塔爾:我們是在1985年認識的。我的一位朋友,給了我一本《撒旦探戈》的手抄本,我用一夜時間讀完了它,我愛上了這部小說,隨後我打電話給了拉斯洛——我此前從未見過他,我此前也從未聽說過他,因為這是他的第一本書——我們合作由此開始。這很簡單,而且我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天賦的作家之一。我愛他的作品。
NOTEBOOK: 你在80年代計劃拍攝這部電影的時候,遇到了什麼問題?你是怎麼開始拍攝這部電影的?
貝拉·塔爾:基本全都是政治上的問題。我們沒法在80年代開拍,原因在於那時政府的審查。但是在90年代早期就有可能拍攝了,四年後,我們開始拍攝,從1990年到1994年。這個男人(Lázsló)居住在匈牙利低地,他看到現實中人們如何生活的很多事情。而且當然,他將其進行了轉化,創作了這部出色的小說。
當我開始著手於這部電影時,我意識到我無法做任何改編。我必須像他一樣,回到匈牙利低地。我必須去看看那裡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我必須要尋找電影語言。我必須去理解,我應該如何獲得在他在小說中所描述的那些東西。最後,我用兩年時間在匈牙利低地上進行拍攝。我可以跟你說,我認得那裡所有的房子,我認得所有該死的馬路,我認得這個國家這一塊地的一切。最後我才找到拍攝電影的方式,隨後我們用了這部小說的戲劇結構,當然,我們沒有劇本,我們只有這部小說,以及我腦海中的想像。我們只有這些東西。
貝拉·塔爾(Béla Tarr)© Boriana Pandova
NOTEBOOK: 這個地方的時間感是什麼樣的?
貝拉·塔爾:如果你坐在匈牙利低地上,我確信這與坐在荒漠——比如說亞利桑那——上的感覺是一樣的。當你待在那裡時:你再也感受不到時間,感受不到距離,你可以走上數小時,甚至數周時間,四目望去,空無一物。你沒有時間感。生活在一個小鎮,你會有不同的時間感。因此,這部戲劇的那種緩慢性,正源於此。首先你需要了解這個地方的生活,隨後你才能知道你應該如何拍攝它。
NOTEBOOK: 這就是你如何發現你的電影語言的?那種成為你的作品標籤的長鏡頭?
貝拉·塔爾:如果你看過我的第一部電影《居巢》(Family Nest ,1977),你會看到鏡頭是如何變得越來越長的。而且如果你看了《詛咒》Damnation,1988)的話,你會看到《撒旦探戈》的風格早已奠定了。因此你知道這是一個逐步的過程。你在思考著這個世界,你在思考著你之前所做的事情,以及你必須要做的事情。你有了新的問題,你不能用舊答案來回答新的問題。
《都靈之馬》(The Turin Horse,2011)劇照
你需要強迫自己往前走。這就是它是如何發生的。它來得很慢,當然在《撒旦探戈》之後,我們又拍了一些新東西,《都靈之馬》(The Turin Horse,2011)總共只有29個鏡頭。無論如何,時間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時間與空間,是你無法視而不見的。我覺得大部分電影都在忽略時間,因為它們只想要過一遍故事線,它們只是想要講故事:動作、剪輯、動作、剪輯、動作、剪輯,然後跟我們講清楚所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們不知道這個世界在發生什麼。真的。而我對這個世界感興趣,而不僅僅只是拍攝它。
NOTEBOOK: 米哈伊·維格還給這部電影和你的其他電影寫了原聲,你是如何選擇由他來飾演Irimiás一角的?
貝拉·塔爾:當我們選擇角色時,我們知道拍攝將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我想最後會拍上120天。因此,我需要找到一個能夠真正理解這件事,並且有能力加入我們的人。這不僅是身體上的,而且還是精神上的、心靈上可以理解這件瘋狂之事的人。他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在1983年就認識他了,我們共同拍攝了第一部電影,隨後一直合作。我將音樂視為一個主要角色,我們在拍攝之前就錄了音樂,因為,我必須要在拍攝開始之前就認識我的主角。
右一:米哈伊·維格(Mihály Vig)(《撒旦探戈》劇照)
NOTEBOOK: 你們在拍攝時會放音樂嗎?
貝拉·塔爾:是的,有時會,但並不總是。當我們拍攝推軌鏡頭或是拍攝運動時,我們會播放它。比如說,當然,在那個舞蹈場景中。
NOTEBOOK: 那個舞蹈場景可能是我全片最喜歡的一個場景。你是如何創造出這樣一個場景的呢,你會給演員一些特別指導嗎?
貝拉·塔爾:如果你想要為這個場景,給一位演員指導意見的話,那你就太笨了。你要讓他們無拘無束。他們喝得夠多了,他們幾乎爛醉如泥了,而且我看到他們因為跳舞而心情暢快。這個鏡頭,我們只拍了一遍,然後就完成了。你知道這隻與自由有關。讓他們自由。在這個場景中,我能獲得很多自發和隨機的東西。當然,攝像機並不自由,攝像機有著嚴格的編排,但是演員是自由的。因為他們在展現他們自己。如果我給他們一個應該如何演的指導,我確信,哪怕我是這個世上最有想像力的人,我也百分之百確定我沒法拍出他們所呈現出來的那些東西。
著名的舞蹈場景
NOTEBOOK: 這個場景讓我想到了勃魯蓋爾的油畫。你會在勃魯蓋爾的油畫和你的電影中看到一些關聯嗎?
貝拉·塔爾: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hel)的油畫一直與我同在。我愛他的油畫。這個夏天,我在維也納做了一個大項目***,因此看了他的許多油畫作品。他真令人驚訝,我一直在思考他的影響。我沒有受到過任何電影人或者任何其他人的影響,但是我受到過勃魯蓋爾非常強烈的影響。這個影響是一種共情。當然,如果我無法對我的人物們產生共情,我為什麼要做這份工作呢?如果我不愛這些人,如果我不理解這些人,如果我不溫柔地展現他們……這就是我為什麼做這份工作的原因。我不是一位電影工作者,我不是這個電影工業的一部分,我只是人。對我來說,攝像機不僅只是一種展現我如何觀看世界的工具。
NOTEBOOK: 最後一個問題:在這部電影上映二十五周年之際,你能談談你與《撒旦探戈》之間的關係嗎?
貝拉·塔爾:當然,我的感受與二十五年前一樣。它是我的一個孩子。你認識有不愛他的孩子的父親嗎?我不這麼認為。在我們做這個修復版的過程中,我一直在看著,一個接一個鏡頭,我不想做任何的改動。對我來說,它是完全沒問題的,你可以選擇看它,也可以不看,這取決於你自己。
《撒旦探戈》4k修復版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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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虛構影像、散文與詩意電影、實驗影像的譯介、訪談與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