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器與金文專輯」
(孫合肥先生近照)
孫合肥
淮南師範學院
作者簡介:孫合肥,文學博士,淮南師範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古文字研究。
摘要:鍾離是春秋時期淮河中遊地區的重要方國之一,文獻典籍中有關鍾離的記載不多。近年舒城、鳳陽、蚌埠等地區相繼出土的鐘離國有銘青銅器,為認識古鐘離國提供了重要資料。
關鍵詞:鍾離;典籍;金文
關於鍾離古國,傳世文獻記載不多,近年來隨著田野考古工作的開展,鍾離古國有了重要的考古發現。1980年9月,安徽省舒城縣九裡墩發現春秋時期墓葬,出土了大型甬鍾、鼓座等青銅器,[1]鼓座有「童鹿」字樣。2007年5月,安徽省鳳陽縣板橋鎮古城行政村卞莊自然村發現春秋時期墓葬,[2]出土了一批青銅器,有銘文鎛鍾5件,其中有銘文「童麗」。 2006年12月至2008年8月,安徽省蚌埠市雙墩村發現春秋時期墓葬,出土了300多件青銅器,[3]其中也有銘文「童麗」。本文結合典籍資料與新發現考古材料,試對鍾離進行初步的討論。
一、文獻典籍中的鐘離
鍾離是我國古代春秋時期淮河中遊地區的一個重要方國。古書涉及鍾離的,按書的形成年代來說,最早應見於《世本》,他書亦散見零星記載。
《世本》的原貌記載,後世不得見。我們只能從相關文獻的記錄中找到一些線索。傳世文獻《史記》、《水經注》留下了隻言片語。《史記》秦本紀第五:太史公曰:秦之先為嬴姓。其後分封,以國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運奄氏、菟裘氏、將梁氏、黃氏、江氏、修魚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趙城,為趙氏。裴駰《集解》徐廣曰:《世本》作鍾離。應劭曰:氏姓注云有姓終黎者是也。《史記》伍子胥列傳第六:至於吳,吳王僚方用事,公子光為將。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見吳王。久之,楚平王以其邊邑鍾離與吳邊邑卑梁氏俱蠶,兩女子爭桑相攻,乃大怒,至於兩國舉兵相伐。吳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鍾離、居巢而歸。這是公元前518年的史事。司馬貞《索隱》:(鍾離、居巢)二邑,楚縣也。鍾離在六安,古鐘離子之國,《世本》謂之「終黎」,嬴姓之國。居巢亦國也。桀奔南巢,其國蓋遠。尚書序「巢伯來朝」,蓋因居之於淮南楚地。《水經注》卷30《淮水》:(淮水)又東過鍾離縣北,注引《世本》曰:鍾離,贏姓也。應劭曰:縣故鍾離子國也,楚滅之以為縣。《春秋左傳》所謂吳公子光伐楚,拔鍾離者也。王莽之蠶富也。濠水出陰陵縣之陽亭北。這兩條所引《世本》關於鍾離的內容,說明鍾離為嬴姓,又作「終黎」。
《史記》與《水經注》所記皆據《春秋》與《左傳》。「鍾離」之名,《春秋》凡一見,《左傳》凡五見,《穀梁傳》凡一見。
《春秋》成公十五年:冬十有一月,叔孫僑如會晉土燮、齊高無咎、宋華元、衛孫林父、鄭公子、邾人會吳於鍾離。杜預註:鍾離,楚邑,淮南縣。楊伯竣註:但諸侯與吳相會在楚境,殊為可怪。杜注鍾離為楚邑,本於《左傳》昭公四年「楚蔑尹宜咎城鍾離以備吳。」
《左傳》成公十五年:十一月,會吳於鍾離,始通吳也。昭公四年:楚藏尹宜咎城鍾離以備吳。昭公二十三年:吳人伐州來,楚薳越帥師及諸侯之師奔命救州來。吳人御諸鍾離。昭公二十四年:楚子為舟師以略吳疆,師還,吳踵楚,遂滅巢及鍾離。襄公十年:三月癸丑,齊高厚相大子光以先會諸侯於鍾離,不敬。
《穀梁傳》昭公四年:慶封封乎吳鍾離。其不言伐鍾離,何也?不與吳封也。《穀梁大義述》:按《左傳》吳封慶封於朱方,《公羊》吳封慶封於防,此作鍾離。《漢書·地理志》九江郡鍾離註:應劭曰,鍾離,子國。《後漢書·郡國志》吳郡丹徒:《春秋》曰,朱方,從《穀梁》則地在淮南,從《左傳》則地在江南。
《路史·國名紀乙》少昊後嬴姓國:鍾離,子爵。徐之別封(《九域志》),今沂之承有鍾離城,乃晉、吳會處(成十五年,預云:淮南縣,今屬濠州。然時方謀伐楚,豈得會其地。預之誤也。遂滅偪陽,偪陽去鍾離城六十裡)。光武為侯國(今濠之治東六裡,鍾離故城也。而宜咎之所城,則楚地矣,今漢陽軍)。又《國名紀丁》商氏後:鍾離,州犁採,楚地。鍾,今亳之臨渙,漢之鐘縣。
由以上文獻關於鍾離的記載,我們可以對鍾離有個大致的推斷。鍾離是嬴姓子國,曾居山東沂水流域,沂州承縣故城有鍾離城。春秋時期鍾離遷淮水流域,處吳、楚交界地,一度附庸於楚,後為吳所滅。不過,典籍這些記載出現互有先後,也有一些矛盾,以各書片段記載拼合的結果可信到什麼程度,尚難斷言,而近年安徽出土新的考古材料的發現使我們對鍾離有了新的認識。
二、金文材料中的鐘離
1980年安徽省舒城縣九裡墩墓葬出土一青銅鼓座,發掘報告推定為春秋晚期。在鼓座的外圍一圈上下各鑄有銘文,多為反書。其銘文如下:
「童鹿」二字的字形由何琳儀先生率先識出,惜未作闡釋。[5]後劉信芳先生認為鳳陽鎛鍾銘文內容涉及童麗公(古鍾離國之先公),並可由此確證舒城鼓座銘文「童鹿」 亦應釋為「鍾離」。[6]同時聯繫鳳陽鍾離古城遺址曾出土漢代「鍾離丞印」封泥,知先秦地名「童麗」、「童鹿」至漢代已寫作「鍾離」。此青銅鼓座是有關鍾離國的一次重要發現。
由鼓座銘文,我們還可以發現以下重要信息。一是鍾離國先祖為比氏。劉釗先生考證比氏乃以封地為氏,其地在今山東淄博一帶。[7]《中國姓氏大辭典》載比姓為比幹之後。比,比幹封地,商周時國,故地先在河南衛輝境內,比幹被紂王殺後,比人南徙比陽,即今河南泌陽,立國於沘水之濱,春秋中期為楚所滅,子孫以國名為氏。分布山東沂南等。[8]按,鍾離先祖可能即源於山東淄博市沂源縣。二是春秋時鐘離與當時的徐、陳、蔡、吳等國有著諸多聯繫。三是春秋時期已居淮水流域,這與傳世文獻典籍記載相合。
2007年安徽鳳陽卞莊一號春秋墓出土有銘文鎛鍾5件,其中有「童麗」一詞,「童麗」即「鍾離」。全銘如下:
2006至2008年,安徽蚌埠雙墩一號春秋墓發掘出土有銘文編鐘9件、簠2件、戈1件,銘文中均有「童麗」一詞。
1、編鐘。出土有相同銘文的編鐘9件,銘文位於編鐘的正面正部,4行20字:[9]隹(唯)王正月初吉丁亥,童(鍾)麗(離)君柏乍(作)行鍾,其童(鍾)麗(離)之金。
2、簠。內底鑄有銘文,3行20字:隹(唯)正月初吉丁亥,童(鍾)麗(離)君柏,(擇)其吉金,乍(作)其飤(簠)。
3、戟。此戟為戈與矛組合,其中戈上有銘文7字:童(鍾)麗(離)公柏之用戟。銘文「公」字,闞緒杭等先生先釋「公」,[10]後釋「君」。[11]張志鵬先生從釋「公」。[12]按,當釋為「公」。檢金文公與君字形下部區別明顯。金文公字下所從口均作封口狀,而君字下從口形兩筆向上作形。[13]晚周君主多稱公,鍾離公即鍾離國君主。
這樣看來,童鹿即鍾離,典籍作「鍾離」,與鳳陽卞莊一號墓鎛鍾、雙墩一號春秋墓鍾離器童麗指同一國名。鍾,《說文解字·金部》:「樂鍾也。秋分之音,物穜成。從金童聲。」童古音定紐東部,鍾古音章紐東部,二字古音亦相近。離古音來紐歌部,麗古音來紐支部,二字古音相同。鹿古音來紐屋部,麗、鹿二字聲母相同,韻部為旁對轉,可以互用。
目前公布出土的「鍾離」有關器物共5種18件,都有實物可見。據形制、出土墓葬器物組合皆可定為春秋中晚期,具體年代應該在公元前五、六世紀。[14]由此印證了典籍所載春秋時期鍾離所處淮水流域的事實。
三、鍾離國有關問題的探討
1、鍾離世系
關於鍾離國世系,張志鵬先生曾復原部分世係為:……→敖厥於→(子)柏→(孫)康→(曾孫)□→(玄孫)……。[15]劉信芳先生謂「童麗公柏」是季子康的父親,季子康是否繼位為鍾離公,尚未能斷言。[16]以上二位先生的意見基本可從,綜合出土鍾離金文材料,鍾離國部分世系可以大致推定如下:……→比厥於→柏(子)→康(孫)→□(曾孫)→(玄孫)……。
2、舒城九裡墩墓主
因九裡墩墓葬早期被盜,也就給墓葬國別的斷定帶來了諸多困難。發掘簡報稱墓主人的身分至少屬子侯王一類的貴族階層,很可能是春秋末期群舒中某一君主。[17]楊德標先生認為墓主為春秋末期蔡成侯朔。[18]徐少華先生認為報告推測「很可能是群舒中某一君主」可備一說,也不能排除墓主人為吳國高級貴族的可能性。[19]張志鵬先生認為九裡墩墓為戰國早期楚國貴族的墓葬。[20]以上意見,第一點因誤讀「餘」為「舒」而致。第二點徐少華先生已指出九裡墩春秋墓殘存的鼎、簠、敦等部分青銅禮器,不管是器物組合,還是形制、紋飾,都具有比較典型的楚文化風格和時代特徵,說明該墓主人與楚國和楚文化有著密切的內在聯繫,以至受到楚文化的較多影響和浸染。[21]因而,不可能是蔡侯墓。第三點與第四點也不能令人信服,若為吳國或楚國貴族,墓葬卻沒有任何標明墓主為吳或楚的主要器物,這與通常的發現是不符的。不可能墓主下葬時只隨葬了掠奪的戰利品,而沒有任何象徵自己身份的重要器物。
九裡墩墓葬雖經盜掘,但我們發現,盜掘部位相對墓葬來說,並不是重要位置所在。發掘報告稱,墓葬曾被盜掘兩次,I號、Ⅱ號盜洞分別在墓的西北角和中部偏西南兩處,觀察遺蹟,墓室的中部略偏東南為棺所在處。腐朽的頭骨殘片與牙齒七枚位於棺的東端,由此推知墓主人頭向東。根據發現人追述,青銅鼓座的出土位置在墓坑的東邊,放置在木棺的前面。[22]由青銅鼓座放置的位置可見其對於墓主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應是墓主身份與地位的象徵。由此我們推斷墓主應是鼓座的主人,即鍾離公。這一點我們由徐少華先生的推論也可得到輔證:楚在拓境至鍾離一帶後,為了控制其地的局勢,於鍾離設縣治民,同時仍然保留鍾離國的君統和族祀於該地或附近地區,作為附庸及緩衝地帶以應對吳和中原列國。這樣方能合理解釋《左傳》杜預注和《水經注》等認為鍾離於春秋晚期為楚縣,而雙墩、卞莊一號與九裡墩春秋墓所出銘文材料則記載鍾離公柏、季子康以及鍾離公等仍於春秋晚期並存的疑慮。[23]對於墓主為為鍾離公的推斷,有人可能會質疑鍾離公不可能有如此高規格的墓葬和如此豐富的隨葬品。聯繫雙墩一號墓我們發現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雙墩一號墓出土器物初步統計400多件,其中青銅器300多件,而九裡墩墓出土器物共183件,其中青銅器170餘件,出土器物數量比雙墩一號墓要少得多。另外可能會質疑九裡墩墓的墓坑形制、埋葬方式與雙墩一號墓完全不同,看不出文化上的內在聯繫。我們說雙墩一號墓的墓坑形制、埋葬方式非常獨特,是古鐘離國文化的一種反映,但也不可排除鍾離國晚期君主在吳、楚雙方的拉鋸戰中已不可能有機會來完全體現自身的獨特文化。而且九裡墩墓與雙墩一號墓也是有著一定的共同文化特徵的,那就是共同的楚文化特徵。「從雙墩一號墓出土的鼎、簠、盉、盤、匜及卞莊一號墓出土的鼎、簠、缶、盉等部分器物的組合和形制來看,均具有明顯的楚文化因素和時代特徵,說明鍾離已受到較多楚文化的影響」。[24]只是九裡墩墓反映的是較多的楚文化特徵而已,這可能與鍾離為楚所兼併有關。
3、鍾離地望
鍾離國銅器銘文的發現也印證了典籍中的有關鍾離記載是可信的。結合出土金文資料與典籍所載可知,古鐘離國,為少昊後,嬴姓子封國,源於今山東淄博市沂源縣,後遷於安徽鳳陽一帶,與徐、淮夷、群舒、英、六、陳、蔡諸國同處淮水流域。春秋時期鍾離在吳、楚兩國交界處,一度附庸於楚,位於淮河中下遊地區,地理位置險要,為歷代兵爭之地,春秋時期諸侯連橫,多會於此。公元前518年鍾離為吳所滅。何光嶽先生認為鍾離是商朝勢力擴張於淮水中遊之見證,[25]這一點當是有一定道理的。今鳳陽縣東北一帶可能是鍾離國的一個都邑,而鍾離國的國境應不止於此。鍾離滅國後,其故地成為州郡府治,南北朝時期仍然是兵家必爭之地,猶見其地理位置的重要。
注釋:
[1]安徽省文物工作隊:《安徽舒城九裡墩春秋墓》,《考古學報》1982年第2期,第241頁。
[2]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鳳陽縣文物管理所:《安徽鳳陽卞莊一號春秋墓發掘簡報》,《文物》2009年第8期,第29頁。
[3]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館:《安徽蚌埠雙墩一號春秋墓發掘簡報》,《文物》2010年第3期,第18頁。
[4]孫合肥:《舒城九裡墩鼓座銘文校注》,《古籍研究》總第59卷,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82頁。
[5]何琳儀:《九裡墩鼓座銘文新釋》,《出土文獻研究》(第三輯),中華書局1998年,第67頁。
[6]劉信芳:《安徽鳳陽縣卞莊一號墓出土鎛鍾銘文初探》,《考古與文物》2009年第3期,第107頁。
[7]劉釗:《璽印文字釋叢(一)》,《考古與文物》1990年第2期,第44頁。
[8]袁義達、邱家儒:《中國姓氏大辭典》,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8頁。
[9]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館:《安徽蚌埠雙墩一號春秋墓發掘簡報》,《文物》2010年第3期,第10頁。
[10]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館:《安徽蚌埠市雙墩一號春秋墓》,《考古》2009年第7期,第43頁。
[11]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館:《安徽蚌埠雙墩一號春秋墓發掘簡報》,《文物》2010年第3期,第14頁。
[12]張志鵬:《「鍾離氏」族姓考》,《考古與文物》2012年第2期,第52頁。
[13]董蓮池:《新金文編》,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90、106頁。
[14]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館:《安徽蚌埠市雙墩一號春秋墓》,《考古》2009年第7期,第45頁。
[15]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館:《安徽蚌埠雙墩一號春秋墓發掘簡報》,《文物》2010年第3期,第53頁。
[16]劉信芳:《安徽鳳陽縣卞莊一號墓出土鎛鍾銘文初探》,《考古與文物》2009年第3期,第104頁。
[17]同[1]。
[18]楊德標:《舒城九裡墩墓主考》,《楚文化研究論集》(第二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0頁。
[19]徐少華:《童麗公諸器與古鐘離國歷史和文化》,《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八輯),中華書局2010年,第328頁。
[20]張志鵬:《舒城九裡墩墓年代與國別考》,《東南文化》2012年第2期,第69頁。
[21]徐少華:《舒城九裡墩春秋墓的年代與族屬析論》,《東南文化》2010年第1期,第48頁。
[22]安徽省文物工作隊:《安徽舒城九裡墩春秋墓》,《考古學報》1982年第2期,第231頁。
[23]楊德標:《舒城九裡墩墓主考》,《楚文化研究論集》(第二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30頁。
[24]楊德標:《舒城九裡墩墓主考》,《楚文化研究論集》(第二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29頁。
[25]何光嶽:《鍾離、鍾吾、鍾人的來源和遷徙》,《安徽史學》1995年第4期,第8頁。
文章原載《江漢考古》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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