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郭歌
1997年,27歲的萬曉利隻身從邯鄲老家來到北京,輾轉在各個酒吧唱歌,想要出一張自己的專輯。
2017年11月5日,已被稱為「萬總」的萬曉利在杭州發布了他的第五張專輯《天秤之舟/牙齒,菠菜和豆腐與詩人,流浪漢和門徒》,而這一天,也恰好是他戒酒整整四周年。
發布會上,有記者問起專輯名字的含義,萬曉利說,最早專輯名字只有《天秤之舟》四字,大概來源於天秤座的特質,他覺得這條船上需要裝載一些讓天秤之舟平衡的東西。這艘船,一邊是牙齒,菠菜和豆腐這樣的生活瑣事,一邊是詩人、門徒和流浪漢這樣的精神彼端,得以平衡前行。
「天秤之舟」好像一個隱喻,幾乎貫穿了他的人生,也使得他一直航行在充滿張力的水平面上。
萬曉利的好朋友張瑋瑋說:「他(萬曉利)和我們很不一樣,我們常年都是西北小群體生活,比較隨和樂觀。萬總是個很孤獨的人,又很認真,大部分時間是自己跟自己死磕。」
他描述曾經在萬曉利的家裡,看見過一本巨大的筆記本,裡面密密麻麻都是片段的歌詞。每一行每一句,都是自己跟自己死磕的結果。
懷揣著「錄一張唱片」的夢想,來到北京的萬曉利曾在酒吧持續唱了五六年,直到2002年,他才得以錄了第一張專輯《走過來走過去》,地點不是任何一個在錄音棚,而就是現在聽來傳奇一般的河酒吧,那個每到周三他和美好藥店主唱小河一對「邯鄲雙雄」即興演唱的地方。那張專輯裡包括了很多備受喜愛的歌曲,比如《狐狸》,那張專輯也啟蒙了很多年輕一代民謠歌手,比如一直號稱自己是萬曉利頭號粉絲的宋冬野。
與許多同樣北漂的音樂人不同,萬曉利的早期作品沒有落入執念寫個人生活窘態的俗套,反而走向了「高昂情緒和關注生活細節」,用幽默的態度來白描社會現象。那些歌詞不像是來自於一個孤獨悶頭做音樂的人,他的主人似乎該是善與人交往的。
專輯出來後,萬曉利蒙頭在被子裡聽得滿頭大汗——因為是在酒吧錄的,音效太差了,他沒有想到。他迅速地在家裡做了一間錄音室,又迅速地學習了自己錄音的技能,一年後就錄出了第二張專輯《這一切沒有想像的那麼糟》。但直到又過了三年之後,在老狼的引薦下,這張後來大火的專輯才得以發行。
至今,大部分人說起萬曉利,想起的還是這張專輯裡的歌:《陀螺》《鳥語》《達摩流浪者》《這一切沒有想像的那麼糟》,這是一張人們可以欣賞的專輯。
但那時候的萬曉利遠比人們可以欣賞的要孤獨,他的追求,也遠比這張專輯要遙遠。那個追求的方向比北方更北,他的第三張專輯名叫《北方的北方》。專輯封面是一件萬曉利代表性的海魂衫,胸口心臟的位置被燒出了一個洞。
萬曉利在這張專輯裡對自己的音樂做出了苛刻的要求:吉他上,不要掃弦,全部是分解,並且只要獨創的分解和弦。不要任何別的樂器——鼓、貝斯、第二把吉他統統不要。歌詞中不寫「我」。
這張專輯出來後,聽眾困惑了,它也被評價為具有「與大眾隔絕的氣質」。那個比北更北的地方,他到達了。可是沒有人能陪他一起到達,只有酒精。
張瑋瑋說:「他的性格很內向,但又人在江湖,所以很長時間就靠酒精來平衡自己和周圍的環境的關係。他不喝酒的時候和人相處很迷離,酒後就會很釋放也很顛狂。」關於萬曉利的醉酒有太多極端的小故事。
這樣的孤單和狂歡其實是二律背反的關係,「有時候我們的絕望就是不夠深,所以探不到生命的底,也就反彈不出更燦爛的光明。」
四年前,萬曉利遇到了創作的瓶頸,感到自己再也翻不過《北方的北方》這座雪山。他陷入崩潰的邊緣,每天「不想買菜,不想吃飯,不想睡覺」。最後,在朋友王滌(杭州酒球會livehouse老闆)的邀請下,離開北方的北方,戒了酒,安家在這湖光山色之間。
答記者問的時候,萬曉利十分肯定地說,客居杭州給他帶來的全是積極的影響,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從前他四五年才出一張專輯,然而籌備新專只用了兩年時間。
他在杭州的新家名副其實地依山傍水,有些歸隱田園的意思。在《小狗布魯斯》的MV中可以看出,他常常帶著土狗「小灰」在山上漫步,綠色滿得要蔓延出屏幕一般。曾有人問他家人在這裡是否住得習慣,他說女兒一開始不習慣,因為連WiFi都沒有。
在這一帶,有許多小有名氣的景點:天目山、大明山、浙西大峽谷……這些名字被貼在臨安市每一家旅店的前臺,旁邊標註著「一日遊」的價格。而發布會,也就定在臨安城邊的雲安小鎮,一個距離杭州市區有一小時車程的地方。
我到達臨安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汽車站出口有摩的大叔招徠顧客。他的聲音飄散在晚風中,被我甩在身後,只是模糊地聽到了一句英文的「hello」。
很快我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當我在飯店裡吃「大湯黃魚」的時候,隔壁桌坐著一位非洲裔的姑娘;當我在超市採購「臨安小核桃」的時候,又有一位深色皮膚的男子在收銀臺結帳。我掏出手機查詢,了解到他們多是附近農林大學的國際學生。
他們,是這個連年輕人都不多見的小城裡最國際化的面孔。
而我在「打尖住店」過程中遇見的服務人員,無一不是中老年,但是他們卻相當令人刮目相看。簡單的電子支付和發票開具他們都得心應手,我在等待發票的時候竟還聽見旁邊工作的阿婆對老伯說:「那個Excel表格的數據……」我在路邊小店買水的時候,老闆娘本來是坐在電腦前的,電腦桌面開著CAD(一款設計軟體),似乎是在設計晚禮服。
那麼,在這座小城的邊緣上有什麼呢?我登上公交車,向著雲安小鎮出發了。這一路,旁邊是田,遠處是湖,視線盡頭是連綿的山。
介紹上說,雲安小鎮總規劃面積2.8平方公裡,是「以網絡和信息安全為產業特色的開放型創新平臺和創業基地」。一路沿坡直行、登上高處,可見旁邊是一片別墅群,部分還沒被入住。而近處的場館則都非常有現代感和設計感。
別墅群
雲安小鎮像一張嶄新的白紙那樣躺在我面前,就連綠茵茵的足球場都像科幻片裡那樣乾淨和空蕩。在綠植、黃葉和紅紅果兒的掩映下,它似乎就像一個秋天的童話。
但這張白紙今天被萬曉利佔滿,這隻童話今天講的是他的故事。在「小鎮」的入口就豎著巨大的宣傳牌:藍底白字的「天秤之舟」,紅色衣服、油畫效果的萬曉利肖像。
紅藍兩色的道旗同保安一起像棋子被整齊布下,保安們殷勤指著停車場的位置,我看著各種顏色的車輛出現又消失,不知道裡面坐著的車主有怎樣一副嗓子。
除此之外,我還見到了周雲蓬。他依舊戴著墨鏡、穿著黑衣服,牽著導盲犬熊熊。幾天前他在杭州,曾因攜帶導盲犬被六家酒店禁止入住,幾乎「流落街頭」。
周雲蓬
演出場地是「雲安國際會展中心」,被保安看守的門口有兩艘木船裝飾,象徵著「天秤之舟」。那天晚些時候,宋冬野送了萬曉利一艘船的模型作為慶賀的禮物,女主持人問萬曉利:「這是一帆風順的意思吧?」萬曉利沒有糾正,用一貫溫和的表情點點頭。
「天秤之舟」
媒體入場前,我在門口等待,看見一群五光十色的少女,她們是網上報名被選中的「幸運粉絲」。為了拿到這張入場券,她們需要在微博上曬出自己跟萬曉利的合影、或者發出自己翻唱的歌,至少也要寫下「我與萬曉利的故事」。好幾個音樂媒體組織了粉絲參與,它們的名字都被寫在「官方合作媒體」一欄。而排名最前的三家都屬於網易:網易娛樂、網易新聞、網易雲音樂。這家在杭州有重要分部的超大網際網路公司顯然把資本的力量引入了這臺「民謠歌會」。
一個塗著紅唇、戴著誇張黃色墨鏡的少女向其他人宣布,自己有劉堃(「低苦艾」主唱)的微信,並說:「鍾立風是我的理想型。」並不認識這些民謠歌手的保安小哥笑她們追星,少女們嘰嘰喳喳地笑了起來:「我們這不算追星呀。」
這時候,我看見了萬曉利。他穿著灰色薄羽絨服和橙色褲子,戴著一頂帽子,一手揣兜,一手打電話,匆匆地走了出來。他講的是家鄉話。我聽見有人議論:「他在樸樹演唱會上就穿的這件!」
萬曉利
這一天,他有很多很多朋友要來。除了臺上的十二位嘉賓,還有更多將要坐在臺下的朋友,他似乎都儘量親自接待。
越接近發布會開始的時間,就有越多人聚集在會場周圍。他們大多穿著時髦,應該都是做音樂的,不分男女都抽著煙,煙圈飄散在青山綠水之間。我聽他們談論著發布會結束後的計劃:「我們今天四點半開始晚宴,一直到明早五點,直接送老狼上飛機。」然後開始嘲笑其中一個人喝醉的故事。
這些臺下的朋友,他們還年輕,擁有菸酒的權利。而臺上的「兄弟們」,正如嘉賓中唯一的女歌手萬芳所言,好幾位都已經不煙不酒了。有人說,這次發布會簡直是「民謠春晚」,而嘉賓們則笑稱是「中年民謠養生聚會」。
在發布會上,萬曉利換了衣服,卻保留了帽子。他上身穿一件寬鬆的、波西米亞風格的毛衣,亞麻色的底色上條紋狀地跳躍著各種顏色,下身是一條闊腿深色長褲。他仍舊是那樣羞澀,講話那麼小聲,雖然用了麥克也令人難以聽清。但是唱起歌來又是完全另一種情形——低聲,卻無比清晰。
他連唱了六首新專輯裡的歌,包括《來,你替我做個夢》《等等,難道他需要一件快樂的外套》《小狗布魯斯》《答案》《痛,也不能》《庫布齊》。提前發布時,宋冬野就已經在音樂軟體裡《痛,也不能》這首歌下面,留下了「新專最愛」的評價。這首歌的歌詞溫柔又堅定:「我想到你不會是高興,高興怎麼能形容。幸福也不能形容,愛也不能形容。痛,也不能。」
攝影師:魏錕,圖片來自萬曉利團隊
雖然部分歌曲我之前就已經在網上聽過,但是現場還是有全新的感受,或者說是真正的感受。依靠電子設備聽音樂帶來的是聽覺感受,而現場開發到了觸覺。琴聲仿佛成為了可以抓住的東西,它蹭著你擦肩而過,或者重重地直擊心臟。
早先聯繫萬曉利團隊的時候,對方一直要求我遞交「宣推計劃」,拿到邀請函之後,又被囑咐,在發布會之後需要出宣推。今年,萬曉利將在六個南方城市進行巡演,而明年則是一條北線。這麼頻繁的演出對萬曉利而言很少見。
南線巡演計劃
這次發布會就是這樣一個不徹底的產物,它就像萬曉利本人一樣,一面盡力配合著「理應有」的宣傳,一面還是掩不住一貫的些許可愛的笨拙和羞澀。整場發布會呈現出一種「混搭」的風格:
演出設在一個350人的禮堂裡,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座位,而每個座位上都準備了統一閃光棒,打開來紅紅綠綠,像是鹿晗或者吳亦凡的現場。主持人一出場就刻意「要掌聲」暖場,這不同於我站著聽過的任何一場live,要音樂出來觀眾才會「燥起來」;
主持人一口臺灣腔,說自己第一次聽萬總的歌是在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時聽到《這一切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她多說了個「你」),聽到瞬間感覺靈魂出竅;
結束的曲目是傳唱度最廣的《這一切沒有想像的那麼糟》,但是這是萬曉利第二張專輯裡的歌,是他早已超越的階段,他本人也是不喜歡重複的人,從前在音樂節後臺碰上老狼,萬曉利總是喜歡調侃:「你現在還得唱《同桌的你》吧?」;
大合唱《這一切沒有想像的那麼糟》,張佺和馬條靠手機提詞
相反地,到場的觀眾都是懂行的人,熟悉這十三位歌手,熟悉他們身上的所有梗。當李志說,自己沒有準備卻可以彈貝斯,因為自己有個特點,立刻就有人喊出了「臭不要臉」,那是他的一句經典歌詞;
郭龍打鼓,李志彈貝斯(攝影師:魏錕,圖片來自萬曉利團隊)
嘉賓之間常常戲謔打趣,又充滿了真情。張瑋瑋和郭龍那麼真誠地回憶了在河酒吧的日子,最後張瑋瑋想說「萬總專輯大賣」,卻又似乎覺得不合適似的,說到一半頓住了。郭龍立刻接過話頭,說大賣不大賣不重要,重要是做出了高水準的音樂;
在提問環節,萬曉利回答問題的時候還是那樣羞澀,還會自己偷偷地笑場,我看到那樣的他,突然覺得沒有什麼必要提問了。在所有問題名額被問完後,我旁邊的記者有點鬱悶地說:「這都提的什麼問題啊。」
沒有什麼必要提問,因為這本來是一場「兄弟們」的聚會,就像萬芳說的那樣,她只是被邀請來,見證一場男生們的感情。
萬芳說,她是來見證男生們的感情
同樣被見證了的,還有萬曉利溫馨的家庭。
萬曉利20歲時經人介紹認識了霞,隨後立刻結婚並很快有了女兒,這在民謠圈裡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他還寫了一首名為《霞》的歌,收錄在第一張專輯裡。歌裡唱道:「別再哭了,別再哭了,可知我那已冰凍的心只在你淚裡融化。做個夢吧,做個夢吧,夢中的你會和我一起回到溫暖的家。」
顯然,那個時候孤身漂泊在北京的萬曉利家中既不溫暖,也沒有他「深愛的霞」。但是沒有過上多久,他就把妻女接到了北京,他騎著自行車,載著一家人從西客站到魏公村。那一天,他們找了間月租160元的房子,連11塊錢的暖瓶也捨不得買。
家庭責任和音樂理想之間的鴻溝,有多大?拖家帶口地做音樂,就好像衝頂雪山的人,在背囊裡放上了沉甸甸的金塊。
但是當記者在發布會上問起那段艱難的歲月,萬曉利卻回答說他並不覺得苦,只是有點難熬。聲音一貫地平靜羞澀。
而他的女兒萬暢,從童年時就擔任他的和聲,如今成了他的經紀人,還在發布會上與楊嘉松合作了一曲《秋天2002》。十幾年前,她是用童聲與楊嘉松合作這首歌的。
萬暢與楊嘉松合作《秋天2002》,左手還拿著充電寶和手機
發布會當天,萬暢黑衣黑褲,頭髮利索地扎一個略低的丸子,像是全場的大管家。任何一個不認識她的人只要看一眼就會知道這是萬曉利的女兒——兩個人的五官實在太像了。這個身材高瘦、氣質大方的姑娘自如地穿行在臺上臺下,一面跟出席的嘉賓——她的「叔叔們」戲謔玩笑,一面手中還攥著兩瓶要發給工作人員的水。與楊嘉松合唱的那一次下臺時,居然還握著手機和充電寶。表演對她來說,真正成了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此次新專發布,一向不擅長面對媒體和觀眾的萬曉利,居然願意接受電臺採訪、辦發布會、甚至參與粉絲微信群的互動,大概不會沒有女兒的一份力量。數年前背囊裡沉甸甸的金子,如今熠熠地為他發著光。
一向獨自表演的萬曉利這次在演出中加入了和聲(攝影師:魏錕,圖片來自萬曉利團隊)
嘉賓表演環節,小河唱了《河》,他說是代萬總獻給妻子霞,但誰都想起了河酒吧的那段神話,張瑋瑋和郭龍唱了萬曉利幫他們混音的《白銀飯店》,宋冬野在這群「老炮兒」們面前似乎連唱歌的資格都失去了,只是彈琴。雖然他拿起話筒就揶揄其他人:昨晚吃飯,聊的都是養生。
20年過去了,他們都已經步入中年,周雲鵬長發花白,李志變成了一個眾所周知的胖子。只有萬曉利還頂著一頭黑髮,一米八幾的身材像當年一樣瘦,或者更瘦些。他還是那樣靦腆害羞地笑著,偶爾冒出幾句很幽默的話。雖然他的音樂之路已經走得很遠了。
他似乎真的像鍾立風說的那樣,「相比於年輕的時候,現在反而更接近青春,比如內心的狀態。」
「你看曉利的笑容,還是那樣害羞,朝向未來,這樣的人才能寫出好聽的歌,是長途跋涉之後的返璞歸真。」鍾立風說。
攝影師:魏錕,圖片來自萬曉利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