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7日,臺灣作家林奕含在家中自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她留給世人的唯一作品,她用極度冷靜的筆調,講述了房思琪被老師誘姦十幾年,最後精神崩潰變成瘋子的故事。
令人悲痛的是,這個故事卻是根據自身經歷改編而成。作者每寫一個字,都像是在用刀剜肉,把自己的傷疤撕裂拽開,袒露的是她千瘡百孔,淌血不止的心。
但是在我看來,林奕含寫這本書不僅是為了控訴罪行,為自己鳴冤。
她冷靜的敘述和清麗的文字之下,包含著對房思琪這類群體命運悲劇的思考。她剜肉不是用來給自己補瘡,而是為了補社會之瘡。看似是申訴一個人的苦難,實則是描繪整個社會的悲劇。
如同評論家所言;「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
1、他人的傷害摧毀房思琪的身心
林奕含把故事設定在了一棟大樓裡,在一個相對狹小封閉的空間裡,每一個人都像在出演一幕舞臺劇,言行舉止被無限放大。
這棟大樓便象徵著一個複雜多變的世界,主人公房思琪在其中成長,春風如煦之下危機四伏。即便她時時小心,處處留意,但依然難逃厄運的魔爪。
一個擁有著驚天美貌的女孩,在淫邪兇惡之人眼中是誘人的獵物,在同伴朋友中亦是令人嫉妒的公主。這恰恰說明是他人心中的惡念在作祟,美麗本身並沒有錯,他人的傷害是造成房思琪悲劇的直接原因。
① 喪盡人倫的施暴者作惡
書中的李國華是一位補習班老師,在教書育人的高潔下,藏匿著淫魔醜惡的狼心。他利用房思琪對老師的崇敬,借修改作文之名,姦污了12歲的房思琪,一朵花在還未綻放之前就這樣枯萎。
心智尚未發展成熟的房思琪,身體的貞潔已經被奪走,而這一切竟然被李國華說成是愛情。他引經據典,賣弄風雅,向房思琪表白心跡,把她踢進自己的圈套,一次又一次侵犯,竟然長達十幾年。
李國華說:「記得我跟你們講過的中國人物畫歷史吧,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
相比老師,李國華更擅長的是演員的角色。他善於隱匿自己的獸慾和惡行,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君子形象示人,沒人會懷疑這樣一個「知識分子精英」是強姦犯。
他有著豐富的「捕獵」經驗和周密的計劃,在房思琪之前,他已經「捕食」了多個獵物,幾乎從未失手。
面對這樣一個慣犯,尚是孩童的房思琪毫無反抗的能力,從身體的控制到精神的控制,李國華一步一步壓縮著房思琪的生存空間,意圖將其幽囚在自己的淫夢中無法脫身。
房思琪一生最美好的青蔥歲月都被李國華摧毀,肉體和精神都被李國華玷汙,這是房思琪走向滅亡的最直接原因。
如同《紅樓夢》中,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襲人是寶釵的影子,在本書中,許伊紋便是房思琪的影子。書中多次寫到兩人很像,這種相似不只是容貌上的美麗,更體現在命運上的悲慘。
許伊紋深愛著錢一維,可是婚後她才知道,外表儒雅隨和的丈夫竟然酗酒家暴。溫柔善良的她夜夜忍受毒打,在酷暑時節她依然高領長袖,只為了掩蓋累累傷痕。
直到待產的她被丈夫踢打到失血流產,她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丈夫洩慾的工具,心灰意冷的她終於選擇離開。
房思琪和許伊紋就像克日什託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所塑造出來的「雙生花」,兩人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對苦痛緘口不言成為了她們的心照不宣,正是因為深知對方正在遭受痛苦,因而不想用自己的痛苦加重對方的災難。
房思琪和許伊紋是善良美麗的代表,李國華和錢一維是殘暴邪惡的代表。房許二人如同溫順的羊羔,李錢二人如同兇狠的惡狼,羊羔不會自投羅網,惡狼卻會侵襲捕獵。
林奕含在文中並沒有指明這一點,但是我們依然能體會到這份良苦用心。不是美麗引誘犯罪,而是犯罪摧毀美麗。施暴行惡者的獸慾和邪念得不到壓制,房思琪的悲劇依然還會上演。
② 朋友嫉妒誤解後的拋棄。
劉怡婷是房思琪的玩伴,兩人自小形影不離,無話不說。很值得玩味的是,林奕含似乎借鑑了一些雨果的美醜對照原則。
同房思琪驚為天人的美貌不同,劉怡婷卻相貌平平,甚至還有一些醜陋。兩人在文學上的共同愛好,讓她們在大樓裡結成了「同盟」,進而成為了知心朋友。
但這種親密無間的關係,因為李國華的出現,最終被徹底瓦解。
兩人都很崇敬愛慕李國華,當房思琪陷入了李國華的圈套,房思琪的被奴役所呈現出的愛戀關係在劉怡婷的眼中就變成了一種勝利者的炫耀。
劉怡婷有種自己的東西被最好的朋友奪走了的感覺,嫉妒讓人失去理智,感情便會出現裂痕。
哦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師,為什麼你要把全部都拿走?」
一旦產生這種怨恨的感覺,劉怡婷對房思琪後來產生的一系列的創傷反應,便缺乏正常的思考,她就不會意識到思琪正在受難,反而會覺得她是在無理取鬧,讓自己不得安寧。劉怡婷的誤解和漠視堵塞住了房思琪傾訴的渠道,這只能讓房思琪感到心寒,無疑又是一記精神重創。
更讓房思琪感到絕望的是劉怡婷無情的責罵:
天啊,房思琪,有師母,還有晞晞,你到底在幹嗎,你好噁心,你真噁心,離我遠一點!」
精神瀕臨崩潰的房思琪希望在劉怡婷這裡尋求慰藉,但得到了的卻是惡狠狠的罵語。劉怡婷認為房思琪不知羞恥,引誘了有妻小的李國華。受害者反倒變成了犯罪者,這是對人性的莫大諷刺。
劉怡婷拋棄了房思琪,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瞬間化為灰燼,房思琪的世界裡只剩暗無天日的混沌,這是房思琪遭受李國華的傷害後的二次傷害,甚至比第一次傷害更痛。
2、自身編織的精神幻境惡化房思琪的處境
遭受了李國華的侵害,劉怡婷的拋棄,房思琪處於孤立無援的處境。從外界無法得到解脫,她只能回溯內心,尋求自救。
這種自救不僅沒有減輕她的痛苦,反而讓她更加迷茫和絕望。用尚未成熟的精神世界緩解殘酷的現實世界帶來的陣痛,其結果只能是帶來精神的崩潰,讓房思琪最後的一塊生存空間也隨之消逝。
① 編織文學幻境
林奕含在書中賦予了三個女性角色一個共同特徵——愛好文學。房思琪的早慧得益於從書本中讀到的一切,使得她對於性,對於愛情很早就有了自己的感觸和認識。
而正是這種完全從書本得來的感觸和認識讓她變得變得過於感性化和理想主義。
因為對文學的喜愛,導致她對滿嘴風雅的李國華有一種愛慕之情,一個可以整篇背出《長恨歌》的男子,對於一個懵懂的文學少女竟具有如此的吸引力,仿佛施下魔咒。
當房思琪被侵犯以後,她選擇的方式是用墨水衝淡記憶,用寫作記錄自己的血淚史。她更加痴迷於文學,並且有意強化了閱讀這個儀式,不難理解這是房思琪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
當肉身被玷汙以後,為了生存下去,就必須保持精神的高潔。房思琪將身心浸潤在文學的海洋中,正是為了洗刷李國華殘留在自己身體內的汙穢。
書中不止一次描寫了房思琪對許多作家作品的見解,她理解的越深,她在文學的理想觀中越快樂自由,相應的,當她回到現實生活中的時候就越痛苦,這成了一個無法解釋的悖論。
房思琪親手為自己編制了一個文學幻境,也終究被這個幻境所吞噬,我並非是批判文學,更不是批判房思琪。
我想表達的是,人類不應該誇大文學的價值,一旦陷入盲從的境地,所謂的理想主義只會變成自己的葬歌。
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曾說:「我們對於神,與其陷入一種荒謬的信仰,還不如不抱有任何信仰,因為後者只是對神的無知,而前者卻是對神的褻瀆。」
這個論斷同樣適用文學價值的評定,房思琪其實無意識中陷入了對文學的盲從,如同受難者希冀在宗教中得到解脫,這無法根絕她的痛苦,只能惡化她的生存環境。
② 編織愛情幻境
很奇怪的是,與讀者對李國華的憤恨態度相比,房思琪對於李國華的獸行則鮮有怨恨之語。我們可以看到她多次為自己悲慘的處境痛哭,怨恨自己不乾淨,但一切都未上升到對李國華的批判,好似在刻意淡化施暴者的惡行。
這種反常的行為和許伊紋夏天穿高領長袖掩飾傷疤,和她在離婚後卻依然接受了丈夫的見面,並與之偷歡,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在麻痺自己,強迫自己進入愛情幻境。
因為不這樣做,她們覺得自己就很難活下去。
房思琪和所有受害者一樣,也出現了一些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更可憐的是,她本身就對李國華有一定的感情因素,十幾年的侵犯讓她產生了可怕的依賴感。
更可怕的是,她知道李國華在犯罪,在摧毀自己,但是她必須強迫自己愛上他,把這當成是一場自由戀愛,讓這一切變得合理,否則在精神上她立馬就會崩潰。
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房思琪編織了愛情幻境來麻痺自己,無異於飲鴆止渴。雖然是無奈之舉,但終歸是是一種崩塌了的畸形思維。當李國華厭惡了她的身體,拋棄她而去物色新的獵物,愛情幻境即刻破碎,房思琪再一次被拋棄,這一次她已經沒有任何幻境再可以編織,只能走向瘋狂。
3、社會的弊病扼殺了房思琪的生存希望
美國人類學家Winkler曾說「強暴是社會性謀殺」,這是描述房思琪毀滅歷程的最佳術語。
房思琪的毀滅過程除了上述的他人和個人的影響以外,還受到社會因素的影響。個體的生存延續必然會受到社會群體的制約和影響,其中,社會的良性功能有利於個人成長,而社會的弊病則會阻礙個人的成長。
房思琪作為個體,性教育的缺位是她悲慘遭遇的社會原因;當她的遭遇被放大到社會群體,大眾的反應又直接影響了她繼續求生的可能性。
① 社會輿論讓房思琪遭受詆毀
關於社會輿論對房思琪的詆毀,書中寫的很隱晦。林奕含沒有直接寫社會輿論是怎樣推波助瀾的,而是用另一個受害者郭曉奇的下場反襯房思琪的遭遇,讓讀者自己體會個中心酸。
在物色到房思琪以後,李國華給了郭曉奇一筆錢,便徹底拋棄了她。郭曉奇醒悟之後,選擇去論壇揭發李國華的惡行,然而她收穫的只有詆毀和謾罵,每檢閱一個回應,她就像被殺了一刀。
大眾關注的焦點不在於郭曉奇受到了多大的傷害,而是在於李國華給了她多少錢,在於她為什麼不反抗,在於受傷害的是李國華的妻子。
我們可以看到輿論並沒有站到受害者這一邊,相反還用汙濁的語言給受害者造成了二次傷害。而房思琪的處境則更加糟糕,當她被凌辱的照片在網絡瘋傳,輿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瞬間從受害者變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歸根結底和魯迅《示眾》所描寫的看客心理是一樣的,吃人血饅頭比伸張正義更能得到響應,社會輿論的失衡讓輿論本身走向了歧途
過幾天,郭曉奇家的鐵卷門被潑了紅漆。而信箱裡靜靜躺著一封信,信裡頭只有一張照片,照的是螃蟹思琪。
這種社會輿論很值得玩味,當房思琪遭受傷害的時候,社會群體是失聲的,沒人知曉,自然談不上聲援;當房思琪的照片被曝光到網絡的時候,社會群體開始發聲了,不侮辱。是聲援,而是侮辱。
仿佛人人都是戰士,要掃除蒼蠅,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在這樣的處境下,房思琪想要正常生活是很困難的。人言可畏,語言可以讚美一個人,也可以殺死一個人,輿論的烈火沒有讓房思琪涅槃重生,而是讓她灰飛煙滅。
② 性教育的缺位讓房思琪恥於揭露遭遇
文中有段房思琪和父母的對話讓人印象深刻:
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此時的房思琪已經遭受了李國華的侵犯,可惜父母沒有讀懂房思琪的求救信號。「談性色變」,多少孩子毀在了這四個字上,在房思琪父母的觀念裡,家庭教育根本不包括性教育。
似乎不談性,性就不存在;不談惡,惡就會消亡,這種教育理念人為刪減社會和人的複雜性,是不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
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房思琪,恥於將自己的遭遇公之於眾,劉怡婷對她的辱罵和誤解是社會反應的縮影,她由此預見到了揭露惡行的後果。連自己最親密的朋友都嫌她髒,更不消說那些普通大眾了,令人頓生寒意。
甚至於在性的禁忌下,房思琪自己都會嫌棄自己骯髒,連受害人都覺得是自己的錯,施暴人自然心安理得。李國華之流正是利用這種心理才屢屢得手,社會對性的禁忌就是他們最好的兇器。
房思琪陷入這種矛盾痛苦中,得不到解脫,最後只能瘋掉。與此同時,還有無數個李國華在施暴作惡,還有很多個房思琪正在遭受苦難。性的禁忌一天不破除,正義一天不伸張,悲劇便將繼續上演。
我必須再次強調的是,林奕含寫這本書目的不是為了講述自己的青春殘酷物語,也不是為了替自己發聲,而是讓世人看到房思琪是怎樣在他人,自己和社會群體的影響下,一步步走向毀滅的。
讀懂了這一點,也就能理解林奕含為什麼會走向自殺的結局,房思琪的遭遇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