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電影手冊》 01/2021
翻譯:劉冰,王千禾,柳彬彬
校對:pneusq
排版:llll
審稿:Xav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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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僅用於交流學習,嚴禁任何商業用途
Ne pas vouloir être extraordinaire
不願一枝獨秀
Entretien avec Kelly Reichardt
對話凱莉·萊卡特
凱莉·萊卡特 Kelly Reichardt
昨日,美國導演凱莉·萊卡特在鹿特丹國際電影節上斬獲了第二屆羅比·穆勒獎,該獎以已故荷蘭攝影師的名字命名,授予「在整個作品中創造出真實、可信、情感上有衝擊力的視覺語言」的電影人。她的最新電影《第一頭牛》在電影節的Limelight單元播放。
恰好是在整一年前,凱莉·萊卡特和《電影手冊》分享了她的近況和一些關於拍攝《第一頭牛》——這部「2020年最被期待的電影」之一的資料。邁入2021年,因在其參與展映的所有電影節中被觀眾和評論界一致稱為是這位美國女性導演的大師之作,這部電影在到來的2021年愈加受到期待。這次採訪我們想要延伸這次一年前開始的交流,從更廣的角度,重現這位了不起的女性導演的拍攝手法。在本次訪談中,我們引用了由朱蒂斯·雷諾·德阿洛訥在其著作《凱莉·萊卡特 – 再度穿越美洲》中整理和評論的眾多資料的一部分內容作為理論背景,這部作品也在本月由De L』incidence出版社和蓬皮杜文化中心出版社聯合出版。
《手冊》:您現在在哪裡,在這段不尋常時期您是怎樣生活的呢?萊卡特:我在俄勒岡州。我的上一部電影《第一頭牛》是在宣布隔離的那一周上映的。我陪著它做了一圈巡迴展映,然後三月份回到家。從那之後我幾乎沒有再出門。九月份俄勒岡州遭遇大火我不得不離開。這真是過於荒誕的一年……近期喬·拜登的當選讓人鬆了口氣,然而,當然了,參議院還仍然是共和黨的陣地,這會阻礙很多事情。混亂的時期還沒有結束,川普不願意承認他的選舉失敗就是一個證明。但是我注意到已經有了不同:我很高興重新找回了從前完全被他佔據的精神上的空間。我們在波特蘭經歷的是一段非常詭異奇怪的時期,因為一邊在白天的時候一切都很平靜大家都待在自己的家裡,而另一邊到了晚上就會發生很多的遊行和暴力事件。我們的國家一片混亂,並沒有真正結束隔離,我就又重新開始通過視頻會議給遠在其他地區的學生上有關電影的課。
《手冊》:《第一頭牛》獻給皮特·赫頓,從前和您一起教課的實驗電影製片人。是什麼把您跟他和他的工作聯繫到一起的呢?萊卡特:在巴德學院,我曾經習慣把我辦公室的門敞開著,希望皮特在回他自己辦公室的時候能夠停下來過來看看我。他也經常這樣做。他那時候拍攝很多實驗電影,喜歡呈現風景的畫面,但他對於如何製作故事片有一種很誠摯的好奇心,並且對別人的工作也充滿真實的興趣。我從前很喜歡和他度過一些時間。他非常有幽默感,總是有很多故事來講;他一定遊歷了很多地方。觀察他與他的學生在一起也非常有趣。他總是問他們:「你們今天拍了什麼?」 皮特會請朋友和同事去他家裡看他的「膠捲們」。他有一個裝在客廳裡的十六毫米的放映機,我們就坐在沙發上看他放給我們他正在做的東西。他轉動著放映機給我們看片。我想念他。 (1944.08.24 - 2016.06.25)
《手冊》:您在劇本上和作家喬納森·雷蒙德有過好幾次合作。這次直接改編了他的一部小說的《第一頭牛》的劇本是如何誕生的呢?
萊卡特:說到這兒正好,這幾個月來我和喬納森在做一個新的項目。他住得離我很近,我們可以時常交流。和他的每一次合作都不盡相同。我讀的他的第一本書是《半條命》,《第一頭牛》的故事就是由這本小說改編而來。然而,一上來可能會覺得為電影選擇的這個題目會有些奇怪:《半條命》中沒有奶牛。最開始的故事有些變味。從十年前我們開始討論如何改編這本小說。書中的故事發生在四十年間,其中有一段在中國的旅行,這個當時看來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從製片的角度來講)。故事跨越兩個時期,現當代與1820年。最初我們想要將劇重心放在當今,但因為我之前在歐洲為一個項目選擇了一些取景地,而前不久這個項目最終沒有完成,而我在斯洛伐克參觀了一些村莊,感覺到置身於一副非常十九世紀風格的畫面中,於是我們決定優先考慮1820年這一部分。我們試圖將小說中不同的主題集中在一個相對簡單的故事中。牛的形象一經設定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們便能夠圍繞她,用她來進行創作。她就是我們當時所缺的具體的元素。改編的另一個例子:人物King-Lu(奧賴恩·李飾)對應書中的兩個人物;將這兩個人物合併成一個角色是這次改編的重要的一部。總的來說,喬納森在劇本中撒下故事的種子,做出第一個版本,然後我再加工。在《第一頭牛》的第一版中,我們會讀到:「然後King-Lu從樹上掉了下來,接下來的故事隨之而來。」 我的角色是決定怎樣延展這句話和怎樣將它具體地拍攝出來。關於次要角色的思考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加入一個士兵的人物,或者一個僕人或者一隻貓。我將這些事物展開來的時候會去考慮它們都應早就融入到故事中,而不能讓它們看起來像是憑空而降的。
《手冊》:原來電影中「位高權重」的奶牛在小說壓根沒有,這挺讓人吃驚的。
萊卡特:是的,奶牛的加入在很多方面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尤其是對廚子(約翰·馬加羅飾)這個角色,他是一個非常樸實的人。我們看到他在奶牛身邊擠奶,這裡呼應母乳 ,而金路如一隻貓頭鷹一樣在他的樹上放風,充滿野心。奶牛同樣也是他們犯下的小的偷竊行為的支點,同時一場更加重要和嚴重的偷竊正在發生:將這些原屬於當地居民和動物的土地佔為己有。
萊卡特:很多情節都是在劇本創作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展開,經過一步步的反覆推敲,哪怕要加一些元素和人物,這裡壓縮一下時間,那裡拓展一下空間……對我來說小說從來都是一個關於空間和時間的問題。在《昨日歡愉》中丹尼爾·倫敦 (Daniel London) 扮演的馬克 (Mark) 本打算和一個老朋友 (Kurt, Will Oldham飾) 周末一起去短途旅行,後來卻演變成一個冗長的周六夜晚……
《溫蒂和露西》中時間就十分珍貴,因為溫蒂花費自己僅有的積蓄欲去阿拉斯加找工作,她因為彈盡糧絕而焦慮萬分孤立無援,就在汽車拋錨,等待汽車修理廠的來電時狗又失蹤了。無奈事態緊急萬分,她也只能等車修好之後才能再次啟程。
《手冊》:您塑造的這些角色都各自的目的地或者都有想生活在某個地方的願望。
萊卡特:是這樣的,在《米克的近路》裡,開荒的眾人需要在儲備的水耗盡前抵達目的地。無論如何我從來沒有脫離過劇本拍攝。因為我可以想像對喬納森這樣的作家來說要放棄編劇然後讓其他人接替他修改劇本會有多難,這正是癥結所在。我是在以另一種創作形式演繹這部作品:我總是從現有的故事開始發展,而他喜歡憑空創作。 藉由《某種女人》這部片子,我與一位之前不甚相熟的當代女作家梅爾·梅洛伊 (Maile Meloy) 共事,我曾詢問可否對她的作品做些許改動,她與喬納森的態度截然不同。為了不向一個不熟的女作家展示一版不成熟的劇本,其實我同梅爾共事時更加拘謹一些,她可能也有過我是否信任將工作交給她之類的擔憂。後來我們逐漸變得像我跟喬納森一樣,互相之間可以分享一些欠佳的草稿,然後徵求對方意見看看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挽救」。
《手冊》:您是如何為《第一頭牛》布景的?是在您熟悉的地方進行拍攝的嗎?
萊卡特:可以說是按圖索驥找到這裡的吧。為了找尋符合背景荒蠻西部的拍攝地,我親自探尋了很多地方,感受當地的氛圍。我們將毛皮交易所在的群落基地選定於一個位於美國俄勒岡州的南部的旅遊地區,我們獲批在周邊的綠地樹林鋪設泥漿。一旦這個主場景設置妥當,很多實際問題就順勢對號入座了。通過自己的某些作品我也意識到自身的問題在於設定場景時太過寬泛和籠統。導致拍攝《米克的近路》時,一切都與預計相去甚遠,所以我們一半的拍攝時間都要去現場加班加點,我實在不想讓這種情形重演。 (拍攝《第一頭牛》時)我們在距離美國波特蘭不到一小時車程的一個小公園中搭建起了故事中人們居住的群落, 而我們的主角——牛,的主人 (Toby Jones飾),就住在這個Sauvie島上離那兒不遠的小城堡裡。這個小城堡是我們能找到的僅存的古蹟。加之整個背景故事發生在攝影技術發展之前,所以我們能參考的影像資料少之又少。為此我請教了一位倫敦的學者菲利普·克拉克 (Philip Clark) ,我們只得到了一些非常趨近同時期的圖像,場景的布置主要還是參考了許多當時的畫作。
《手冊》:這應該是自《溫蒂和露西》後您頭一次沒有啟用大牌明星。 沒有與明星相處的壓力還是挺開心的,我和製片人斯科特·魯丁 (Scott Rudin) 早就想好了請約翰·馬加羅 (John Magaro) 主演,他們之前已經在幾場話劇中有過合作,斯科特對約翰十分欣賞。接著就在我著手同約翰溝通的過程中突然意識到,他身上有一種西方人少見的特質,或許可以很好地將叢林中的猶太廚師這個角色詮釋出來。 聽起來可能草率了些,因為選主演的同時我還在忙著給奶牛試鏡,但當我看到約翰深邃的雙眼,飽含著溫情的目光讓他看起來迷朦溫和,這一刻我就知道這場人與動物的相遇十拿九穩了。然而尋找飾演King-Lu演員的過程卻恰恰相反一波三折。 我們和試鏡總監蓋爾·凱勒 (Gayle Keller) 一起通過Skype視頻連線面試了很多活躍在中國但是不會講英語的演員。我們見證了亞洲電影只圍繞動作片這一個題材拍攝的時代,當時電影的質量精良得無法想像。 但在如今想找到一個不常去健身房塑形,不是「現代身材」的演員可沒那麼容易。在僅有幾張老照片可供參考的情況下,我其實不太明晰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麼。最終景祿的角色被我們關注已久的奧賴恩·李 (Orion Lee) 斬獲,不過說實話,大家誰都沒想到會是他,但在月復一月的劇本研讀中其它候選者都被逐個淘汰,只剩他獨佔了鰲頭。 馬加羅、萊卡特和李
萊卡特:是在波特蘭試服裝的時候,我們的服裝師艾普爾·納皮爾 (April Napier) 已經讓他們試過幾件戲服,他們的相遇剛好在各自換好角色服裝後發生了。為了學習設陷阱捕獵和不用火柴煮飯等等生存技能,他們在森林裡共度了四天。這四天陰雨連綿的野外生活讓二人迅速建立起了革命友誼,他們已然不需要再磨合了,我們當即就把這段倉促的經歷當作唯一的行囊,整裝開始了拍攝行程。
《手冊》:在您之前的電影中,明星的出演對您有幫助嗎? 萊卡特:米歇爾(威廉)是我與她合作的項目得以實現的保證。還有《某種女人》這樣的例子,它的呈現相當於要與不同的女演員拍攝三部不同的電影,而米歇爾在其中一個故事中的出現,讓事情變得簡單了許多:我們擁有共同語言,我們非常理解對方。 克裡斯汀·斯圖爾特也同意出演《某種女人》,與此同時讓一個幾乎不知名的女演員成為故事的中心,從克裡斯汀的角度來說這是非常慷慨的。在電影製作中,不用討論人的價值是一種解放。名人的概念已經成為一種非常奇怪的構想 理解一個人、他的職業和他能做什麼的能力的方式。人們在很多電影中都見過和你一起拍戲的明星,對他的生活非常了解,所以會對故事或角色產生一種寄託效應。這就是表演的問題:嗯,看看那個演員或演員在這部電影裡的表現吧!與不太出名的演員合作時,這些都是未知的:King-Lu(《第一頭牛》的角色中國移民)對於觀看《第一頭牛》的人來說只是King-Lu,而不是奧賴恩·李(扮演King-Lu的演員)。
《手冊》:當您導演《米克的近路》或《第一頭牛》這樣非常特別的西部片時,您是否覺得自己有時會受到電影類型的限制? 萊卡特:在《第一頭牛》中,我覺得自己不太像背負著西部片的這個包袱,也許是因為我們不是在沙漠裡,而是在森林裡,我們聚焦在非常安靜平和的人物身上。當然,當你把一個戴著牛仔帽、穿著牛仔靴的演員放在馬上的時候,觀眾的腦海裡難免會咔嚓一聲。當然,還有一些主題:開拓者,看到自己的生活被他人的入侵所取代或粉碎的想法.在這方面,英雄人物的缺席也會讓事情有些許細微的差別。這對喜歡大屏幕電影,而對小電影院不太熟悉的奧賴恩·李,可能會有更多的疑問。比方說,他一直在等待電影的重要時刻到來,而總覺得有一定的挫敗感。但這態度卻和King-Lu的態度如此接近:< 這部電影一定要紅!>,就像他們角色做的蛋糕一樣!剪輯這些,看著他們懷著這樣的想法表演,甚至感受它的挫敗都相當讓人興奮。
《手冊》:在影片中的一個場景中,在Chief Factor(《第一頭牛》中的角色)家中,您設法將該地區史上所有的社群都聚集在一個房間裡。 萊卡特:我們需要一個可以明確感受到模稜兩可的場景:這種民族多元性和這些階級關係從一開始就確實存在。我們想的是如何把大家聚集在這個房間裡,同時通過分割來總結一個歷史形勢。這些關係的潛臺詞是:富商娶了一個美洲印第安女人(莉莉·格拉德斯通飾),她在社會和社區中的象徵意義上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地位。加裡-法默所扮演的角色也享有這樣的地位:他身著傳統服裝,在本次大會中是個關鍵人物。 這些土地上的土著人已經有了自己完善的制度,制定了完善的等級。而且無需混合,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事情看似隨意,但你可以看到影片中的支付方式有很多種,從貝殼到紙,從種子到石頭,這些方式也體現在聚集在一起並相互關聯的階級形象中。這些都是在國家真正有貨幣概念之前就已經存在的。
《手冊》:加裡·法瑪因在《離魂異客》(1995)中飾演無名氏而聞名。您覺得吉姆·賈木許的電影怎麼樣? 萊卡特:《離魂異客》是一部偉大的美國電影。《第一頭牛》和《離魂異客》的共同點是加裡·法瑪、獨木舟和威廉·布萊克。我的電影開篇引用了一首詩句,出自喬納森·雷蒙德的小說《半條命》第一頁中的這句話(鳥駐巢,蜘蛛結網,人生友情)。這句話是我的明燈,它總能讓我在拍攝過程中,在剪輯過程中,回到正在製作的故事的核心。所以我才決定留下它。仔細想想,兩部電影也都採用了局外人、邊緣人的視角... 但兩部電影的對比無疑也就到此為止了。
《手冊》:不同於《米克的近路》,和其他西部片一樣,它基本上都是圍繞著生存的理念展開,《第一頭牛》把重點放在了生活中的事情上,願望和希望。兩個角色開始做一些愉快的事情來謀生,一些甜蜜而美好的事情... 這是否是從您的角度用一種近乎政治的方式指出了生活中真正重要的東西? 萊卡特:這種快樂、美好生活的想法對我來說很有意思,因為《第一頭牛》可能是我拍的最平靜、最享受的電影。而《米克的近路》的製作任務太重了,這些設備的負荷,這些作為布景的車,沙漠的體驗.就像要和西部片打交道,或與西部片對立起來:沒有辦法擺脫這種緊張感。在這裡,我們有迷人、熱情的,且有幽默感的人物。而且有一種共識:美國西部的每個人都是為了發財,但到頭來,只有吃到好蛋糕才是好事。這並不是一個輕鬆愉快的局面,但King-Lu這個角色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夢想實現的地方是一個死胡同,而我們都有這種感覺。有一種東西是很難用電影來表達的——即使是對我這個經常和同樣的合作者一起工作的人來說,在這個社區裡沒有人把自己當成一個天才、一個被誤解的藝術家或野心過大的英雄:這種感受並不是想成為不平凡的人,而是相反,是想找到一個集體,在他們身上認識到自己,與朋友分享愉快的生活,為他人和大自然而擔憂.這是很難實現的,可能與主角的概念有關:他總是會試圖在故事中脫穎而出,想要佔據一個特殊的、有層次的位置,因為鏡頭是對著他的。基於這種社區的概念來拍電影是很難的,這對我來說是一個真正的挑戰。比拍一部關於個人觀念的電影難多了,這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