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部《傳聞中的陳芊芊》,本來似乎是一部不太為人矚目的小成本網劇,但卻逆襲成了黑馬,這部甜寵爽劇居然引發了網絡上一部分人對男女性別平等的討論。
劇中虛構了一個架空的花垣城,城內有著與古往今來中國歷史上所有社會完全相反的社會秩序,男尊女卑變成了女尊男卑。女子可以成為城主,可以當家做主,出去經營事業、讀書識字,在婚姻中佔據主導地位;而男子則得在家做勞務,不可以出去做事業、讀書,秦樓楚館的樂人都是男子。在三公主陳芊芊與韓爍結婚當晚,還要求男主韓爍點守宮砂、定下「七出之條」,還要求他遵守「男德」,從一系列與我們熟悉的古代現實世界完全相反的角度出發,產生了很多笑料。這也讓原本對它不太看好的我,看了一集就直呼上頭,不知不覺就想要追下去。
其實這種性別錯亂的手法,在清代就有人用過了,而且極為成功。
它就是李汝珍的小說《鏡花緣》。在《鏡花緣》第三十二回至第三十七回,描寫了一個與傳統中國社會完全相反的女兒國,這個女兒國與花垣城有異曲同工之妙。
《鏡花緣》小說前半部分以百花仙子的轉世唐小山的父親唐敖與他的大舅子林之洋還有多九公的海外旅行為主要內容。他們遊歷了海外各個奇怪的國家,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這一段也是《鏡花緣》小說的精華之處。至於後來的眾才女聚會科考之類的情節,主要是李汝珍為了顯示自己的學問好,故意炫耀而寫的,趣味性相對來說要差很多。
女兒國這一段是《鏡花緣》小說高光中的高光,至今讀起來仍然非常有趣。來看看它是怎麼寫女兒國的吧:
多九公笑道:「……此地女兒國卻另有不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雖亦配偶,內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 ……
……多九公暗向旁邊指道:「唐兄:你看那個中年老嫗,拿著針線做鞋,豈非婦人麼?」唐敖看時,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
看罷,忍不住撲嗤笑了一聲。那婦人停了針線,望著唐敖喊道:「你這婦人,敢是笑我麼?」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那婦人還在那裡大聲說:「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只怕打個半死哩!」
隨後林之洋去賣貨,但因為長得比較好看,被好色的女兒國國主看中,要納為妃子。宮娥都跑過來叫他「娘娘」。
隨後又有許多宮娥捧著鳳冠霞帔,玉帶蟒衫並裙褲簪環首飾之類,不由分說,七手八腳,把林之洋內外衣服脫的乾乾淨淨。……換了襖褲,穿了衫裙;把那一雙「大金蓮」暫且穿了綾襪;頭上梳了鬏兒,搽了許多頭油,戴上鳳釵;搽了一臉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紅;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鐲。……
正在著慌,又有幾個中年宮娥走來,都是身高體壯,滿嘴鬍鬚。內中一個白須宮娥,手拿針線,走到床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個宮娥上來,緊緊扶住。那白須宮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將那穿針之處碾了幾碾,登時一針穿過。林之洋大叫一聲:「疼殺俺了!」往後一仰,幸虧宮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幾碾,也是一針直過。林之洋只疼的喊叫連聲。兩耳穿過,用些鉛粉塗上,揉了幾揉,戴了一副八寶金環。白須宮娥把事辦畢退去。接著有個黑須宮人,手拿一匹白綾,也向床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纏足。」又上來兩個宮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拏著針在線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兩足纏過,眾宮娥草草做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替他穿上。
……
淨面後,有個宮娥又來搽粉,林之洋執意不肯。白須宮娥道:「這臨睡搽粉規矩最有好處,因粉能白潤皮膚,內多冰麝,王妃面上雖白,還欠香氣,所以這粉也是不可少的。久久搽上,不但面加白玉,還從白色中透出一般肉香,真是越白越香,越香越白;令人越聞越愛,越愛越聞:最是討人歡喜的。久後才知其中好處哩。」
林之洋因為抗拒纏足,私自解開纏足帶,被保母(宮內教養嬤嬤,女兒國的「女性」)狠狠地打了一頓,而且把他倒吊了起來,作為懲戒。林之洋因為受不了纏足之苦,已經生無可戀、一心求死,所以毫不反抗,但仍然受不了折磨,多次自殺都被阻攔,於是只好逆來順受,乖乖接受國王的安排。
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頭上烏雲,用各種頭油,業已搽的光鑑;身上每日用香湯燻洗,也都打磨乾淨;那兩道濃眉,也修的彎彎如新月一般;再加朱唇點上血脂,映著一張粉面,滿頭朱翠,卻也窈窕。國王不時命人來看。這日保母啟奏:「足已纏好。」國王親自上樓看了一遍,見他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遠山。越看越喜,不覺忖道:「如此佳人,當日把他誤作男裝,若非孤家看出,豈非埋沒人才。」因從身邊取出一掛真珠手串,替他親自戴上,眾宮人攙著萬福叩謝。國王拉起,攜手並肩坐下,又將金蓮細細觀玩;頭上身上,各處聞了一遍,撫摸半晌,不知怎樣才好。
結婚當日的情景是:
國王見眾百姓已散,隨即進宮,命林之洋並肩坐了。映著燈光,復又慢閃俊目,細細觀看,只見林之洋體態輕盈,嬌羞滿面,愁鎖蛾眉,十分美貌。看罷,心中大喜。忙把自鳴鐘望了一望,因嬌聲說道:「你同我已訂『百年之好』,你如此喜事,你為何面帶愁容?你今得了如此遭際,你也不枉託生女身一場。你今做了我國第一等婦人,你心中還有甚麼不足處?你日後倘能生得兒女,你享福日子正長。你與其矯揉造作,裝作男人;你倒不如還了女裝,同我享受榮華。我們且飲兩杯。」吩咐擺宴。又向宮人賜了許多珠寶金銀之類。不多時,酒席齊備。
後來因為唐敖揭了國王治河的皇榜,國王迫於百姓的壓力,只好放棄強迫林之洋。而林之洋又得到女兒國世子(也就是牡丹花仙子轉世)陰若花的幫助,最終跟唐敖等人成功逃出女兒國。但這段狼狽不堪的經歷已經足以讓他心有餘悸。
作為一個清代人,李汝珍安排一個大男人林之洋被穿耳洞、搽香粉、裹小腳,這樣被折磨了幾天就痛不欲生,想要自盡,用這種很搞笑的手法,對這些女性身體與心靈的枷鎖進行了控訴。李汝珍生活的年代大約在1763到1830年,在清代的乾隆、嘉慶年間,在這個年代的一位男性知識分子能有這種思想,不得不說是跨性別和跨時代的。胡適就評價《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 幾千年來 , 中國的婦女問題 , 沒有一個人能寫的這樣深刻 , 這樣忠厚, 這樣怨而不怒 , 《鏡花緣》裡的女兒國一段是永遠的不朽的文學。」由此可見,在近代的婦女解放運動中,《鏡花緣》也成為一個非常有力的武器。
《鏡花緣》的寫作受《西遊記》《紅樓夢》等小說的影響,但在性別觀念上比這兩部小說要更為先進。
《西遊記》的女兒國是一個完全由女性組成的國度,雖然國王、大臣以及社會各界人士都是女性組成,但是一旦來了一個國王看得上的男子唐僧,便想要尊他為王,而回歸傳統中國社會中「男尊女卑」的性別構成模式。
《紅樓夢》中大觀園裡的女孩子們雖然個個聰明伶俐,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等都有滿腹才學,賈探春、王熙鳳等人有實際辦事的才幹,但她們是在大觀園這個脆弱的保護殼之下的,只要離開這個保護殼,她們仍然不可避免地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結局。
《鏡花緣》中不僅有女兒國這樣女尊男卑的社會結構,而且在後半段,讓武則天開科舉,讓才女們參加考試,最後選中百名才女,並且讓她們在朝中有所作為。這種情節在整個封建社會都是不可想像的。
李汝珍這樣寫的目的,是「以史幽探、哀萃芳(女子科舉中的前兩名)冠首者,蓋主人自言窮探野史, 嘗有所見, 惜湮沒無聞, 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志之」,從「史幽探、哀萃芳」這兩個人名就可以看出他的願望是要給被歷史埋沒的女性人物立傳,宣揚她們的美德才華,為她們的人生而哀嘆。
了解更多有趣的文史知識,歡迎關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