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賭城大亨》以何鴻燊的故事為原型，一開頭就已深中肯綮：
小時候的我就已經知道，賭錢，只有做莊才會贏。
這句話完完全全可以理解為字面意思。擁有22間賭場的何鴻燊從來沒有上過賭桌。他曾說，賭王的稱號實在輪不到我，因為我本身從不賭錢。甚至他還勸人，小賭怡情，多賭不行，「因為我們會抽傭的嘛」。
可是賭王不賭怎叫賭王呢？
後來的何鴻燊或許有了更深的領悟，沒有人永遠做得了莊，只是他的賭局在別的地方。
不僅如此，和所有的嗜賭之人一樣，這位驕傲的賭徒一入賭門深似海，一上賭桌，就斷難收手了。
01
落難公子，初登賭途
況且，對於年輕時的何鴻燊來說，踏上賭桌的門檻實在很低，因為幾乎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而贏面可以無限大。甚至賭注太小了，使得賭博幾乎堪比一場求生行動。
在此後以「賭王」身份所做的所有採訪中，這位平和的長輩撫今悼昔之時都會從容告訴你是自己不服輸的性格造就了這一切。然而如果你看一看所有人生的節點中本可能發生什麼，就明白不僅僅是與生俱來的驕傲，更是原始的、紮實的求生欲望。
1921年，何鴻燊出身於當時香港的四大家族之首，赫赫有名的何東家族。伯公何東是香港開埠後的首富，東南亞最大的實業家之一，與孫中山、蔣介石都是朋友。其父何世光擔任渣甸洋行的買辦，也是香港著名的富商。
相貌英俊的他是個混血兒，身上流淌著中國、荷蘭、猶太多個民族的血液。
年輕時的何鴻燊
優渥的家庭背景下，何鴻燊從小做著衣食無憂的貴公子。他就讀於香港最好的學校——孫中山的母校皇仁書院，後來的香港著名實業家霍英東彼時是他的同學。然而那時的他堪稱典型的紈絝子弟，不愛學習，成績連續多年倒數第一，被編排在成績最差的D班。
就這樣長到了13歲。說也奇怪，對於許多富家子弟來說，13歲似乎都意味著人生重要的一道坎，情節驚人地相似。魯迅先生13歲時，祖父因事下獄，父親抱染重病，全家避難鄉下遭人冷眼；如今的大富豪呂志和13歲時被迫輟學，三餐不繼，在街頭以賣小吃為生。
何鴻燊的家道中落也在13歲。那一年，父親與三位叔伯炒股血本無歸，家產幾乎一舉清零，二伯與叔叔自殺，父親逃往越南，獨留何鴻燊與母親在香港，富貴王孫剎那間一貧如洗，也嘗盡了世態炎涼。何鴻燊晚年依然清楚地記得，那時他找一位做牙醫的親戚幫忙補牙，卻被奚落「沒錢補什麼牙，拔掉算了」。在王晶的《賭城大亨》裡，這顆牙卻是生生被拔下來了。
那一年，母親告訴他，沒錢供他讀書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輟學，要麼拿到獎學金。成績倒數第一的何鴻燊原本有充足理由將它視為一個悲哀的單選題。
然而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何鴻燊本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絕不能容忍自己永遠成為一個無路可走的失敗者。正是那一年，成為一記裡程碑式的轉折，何鴻燊終於懂得努力，開始血拼似地讀書，竟從倒數第一名搖身成為了年級第一，開創了皇仁書院D班學生考獲獎學金的記錄，最終成功考入香港大學理學院。
02
刀口搏命，大賭成性
現在看來，這場背水一戰幾乎是此後所有逆風翻盤的預演。
1941年聖誕節前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攻香港，英軍抵抗數日後迅速投降，市面頓成無政府狀態。何鴻燊大學學業被迫中斷，再次陷入走投無路的境地。
無奈之下，何鴻燊以難民的身份逃往澳門，那時澳門還是個小漁村，而他身上只揣著十港元。似乎是情與貌，略相似，澳門待他不薄。
因一口流利的英語，他在澳門聯昌公司謀取了秘書的職位。又因出色的記憶力和察言觀色的能力，他何鴻燊不久就因為表現出色，成為了老闆的得力幹將，有了更寬裕穩定的收入。也意味著，不為求生的、賭博成性的歷史就此真正展開。
在澳門迎娶第一任妻子黎婉華後，他本可以在妻子顯赫家族的支撐下，回到輕鬆而優渥的生活。然而自尊心沒有讓何鴻燊這樣做，他反而更急切地致力於尋求快速賺錢的方法。在這個彼時的走私天堂，他發現，九死一生的押船工作似乎是暴富的最快捷徑。
所謂押船，就是把貨物運到海上，與貿易夥伴在海上交易。
那時，沒有天氣預報，全憑水手的經驗。若遇颱風，一二百噸的小船說翻就翻。海上日本軍艦橫行，海盜出沒無常，殺人越貨如家常便飯。
就是這樣隨時可能葬身大海的押船工作，1942年到1943年，何鴻燊頂著妻子的反對，整整幹了兩年。在此期間，他在海上遇到過海嘯，遭遇過日本兵的盤問、搶劫，幾乎九死一生。
然而颱風海嘯、海盜洗劫、日軍扣押，何鴻燊最後竟都化險為夷。敢闖敢拼，加上上天的眷顧，僅用兩年時間，22歲的落難公子就成了港澳區最年輕的百萬富翁。原本，他勤勤懇懇做秘書的工作，拿著一個月幾百港元的工資，兩年大約也就是2萬港元，而現在憑著押船的生意，他一下子獲得了澳門聯昌公司的100萬港元分紅，這場高風險的豪賭終於為他贏得了太高的收益。
成就一代賭王的是，何鴻燊並沒有就此止步。用這人生的第一桶金，他開始自立門戶。
先是在澳門，後又在香港，何鴻燊接連創辦了洋行、船務和煤油公司，同時涉足紡織品、地產和建築生意。又靠著這些生意，擁有了千萬資產。五十年代中期，何鴻燊已成為了香港赫赫有名的大亨。
03
奪得賭權，"賭王"誕生
然而真正讓何鴻燊崛起的，還是賭王的真正歸屬——澳門的博彩業。
1961年，葡萄牙政府正式將澳門開闢為旅遊博彩區，特許開設賭博娛樂業。之後在澳門，「博彩」一詞正式取代「賭博」。
同年10月，香港發展數年後的何鴻燊再度轉戰澳門。他跟霍英東、葉汗、葉德利幾位好友組成「澳門旅遊娛樂有限公司」，一起競投澳門博彩牌照，憑藉一個回報澳門的承諾奪得賭權。他承諾，所得收入的90%將用作慈善事業。
「澳門皇宮」娛樂場，與新花園娛樂場是澳娛早期最重要的賭場
此舉顯然擋了澳門舊勢力的財路。回憶起初建賭場的那一年，何鴻燊反覆提及舊勢力不擇手段阻撓故事。
他曾被威脅「給自己副棺材吧」，對此他回敬，那麼一個月之內你也得給自己副棺材。對方甚至斥巨資請來數百乞丐圍堵在賭場門口，而他端端正正用錢請了回去。
事態比想像得更令人絕望，以至開張三年後，人們才敢進入賭場，期間何鴻燊隨時有機會讓全城的人看自己的笑話。
何鴻燊偏偏就是頂著不吃硬的驕傲，撐過了艱難的三年。
後來何鴻燊談起這些事，像在談論自己的英雄事跡，滿是賭徒的亢奮和驕傲。隨後他成功5次續約，取得了為期40年的博彩業專營權，自此開啟了長達40年的一家獨大的經營模式，創造了一代賭王傳奇。
對於前半生的光輝歷程，何鴻燊自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窮則變，變則通。這是有道理的，但變是場豪賭，不變又如何呢？何鴻燊的觀念是，大有大賭，小有小賭，他一輩子都在生活、生意上賭，開賭場就是和所有上臺的賭客在賭；而對於賭客們，大小不一，長短不一的賭局濃縮到一個晚上。
大賭和小賭終歸是有區分的。賭桌上分分鐘一個輸贏，定了就從頭再來，各自無關，眼巴巴是更多的錢。到了生活和生意上，懸而未決的可能性帶來放大的恐懼，一個下行的節點就像是一跪不起的前兆。
而他贏了。有人說，澳門的現代化正是從何鴻燊拿下賭牌開始的。
如今至少有一點我們可以蓋棺定論，賭徒何鴻燊的前半生的的確確無愧稱作「賭王」的半生。
04
英雄遲暮，輸贏無定
不過晚年的他大概還不得不知道，只要身在賭場，就難免要輸掉些家當。
這裡指的是年近九十時那場滿城風雨的爭產風波。
2011年1月，89歲高齡的賭王何鴻燊坐在他淺水灣道1號大宅的飯廳中接受「採訪」，沒有燈光和布景，採訪他的是其代表律師高國駿。
畫面裡，高國駿律師問他，「她們對你做了什麼」。何鴻燊說：就像是一場搶劫。他深知採訪視頻一經公開將引起軒然大波，但他說，要把事情弄大，把家醜外揚，讓她「無法承受」。
他所說的是女兒何超瓊。何超瓊出生於1962年，是何鴻燊手把手帶大，也是眾多兒女中最受寵愛的那一個。她深得父親真傳，能力很強，在外歷練十年後，33歲便進入家族企業香港信德集團擔任董事，2011年更攜旗下公司美高梅中國登陸港交所。當時有市場人士計算過，她的身家接近50億美元，已超過因分家而身家大減的父親何鴻燊。
然而1月25日這天，何鴻燊不但公開視頻指責何超瓊，還表示要將二房和三房告上法庭。他說，原因是她們迫使自己籤了一些協議。她們要搶劫的，是為他賺取了巨額財富的博彩企業，Lanceford公司。
香港Lanceford有限公司是何鴻燊賭業王國的大本營，它控制著市值700億港元的上市公司澳門博彩控股有限公司的股權，並在海外有著多家賭場。Lanceford公司的股權一直由何鴻燊一人持有。在這份何鴻燊聲稱自己被迫籤署的合同中，他將大部分的股權轉讓給了三太陳婉珍，以及以何超瓊為代表的二房子女及太太，自己僅保留象徵性的100股。
根據視頻裡何鴻燊在1號大宅飯廳的扶手椅上所說的，似乎一切都不在他掌控之中。他徐徐吐出，我希望我的家庭能夠公平分配財產。說這話時，實在有些英雄遲暮的唏噓。
我們無意八卦韻事，但要解釋公平分配，就不得不提及何鴻燊的四房太太。
賭王的原配夫人是出身於澳門顯赫律師世家的葡萄牙人黎婉華，年輕時溫婉美麗，何鴻燊對其一見鍾情。黎婉華育有一子三女，但一生命途多舛，1957年得結腸炎之後體重暴降，後又遭特大車禍重傷，喪失大部分記憶，生活不能自理。獨子早逝，長女經歷手足早喪之後重度精神失常。
黎婉華
1957年，也就是黎婉華病重後不到一年，何鴻燊企圖納妾，代替黎婉華出席各種社交場合。他給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大清律例的殘餘。按照大清律例，華人男子有兩位妻子並不違法。於是此後的20年，他前後迎娶了藍瓊纓、陳婉珍、梁安琪三房太太，何超瓊即為二房藍瓊纓長女。
到1999年何超欣出生，何鴻燊有了四房太太，17名子女。當時的何鴻燊或許已經隱隱意識到大家庭中的隱患，卻未必想到會鬧到將要對簿公堂的地步。
89歲之前，何鴻燊將四位太太安排在不同地方居住，給予不同的經濟支持，似乎確實達成了相安無事的局面。然而2009年何鴻燊在四房梁安琪的家中跌倒、撞傷頭部，接受腦部手術後，開始逐步將博彩、房地產、交通運輸產業交出，他沒有想到，迎接他的是被迫分家產的窘境。
1月末，也就是淺水灣大宅視頻公開前後，這齣豪門家產爭奪戰劇情可謂一波三折。先是律師高國峻的一份聲明揭露何鴻燊是在二房、三房脅迫下被迫轉讓股份，輿論剛剛譁然，又曝出何鴻燊在三房家拍攝的錄像片，他在其中重申家人間不應通過法律訴訟解決問題，承認股份轉讓給二房和三房公司的安排，並口頭解僱了律師高國峻。當天下午，回到四太太家的何鴻燊又突然變臉，重新聘任高國峻律師，聲稱早前在三房公布的錄像片拍攝於脅迫下的情況下，將狀告二房及三房成員。幾個小時後，這份已經遞交到香港高等法院的控訴又被何鴻燊親筆籤名的文件撤銷。隨後，何鴻燊再次發表籤名聲明，表示將和諧處理家產問題。
這幾乎可以概括為四房和大房聯手對抗二房三房、何鴻燊多次推翻自己立場的狗血劇情。
何鴻燊太老了，這樣的戲碼在外人看著熱鬧，身在戲中的他此時已身心俱疲。2011年3月10日，何鴻燊通過旗下企業信德集團公關部發出了一份聯合聲明。他在第二條中寫道：「家族成員經過各方友好的協調和坦率的對話後， 以互諒互讓的態度達成共識，各成員亦已於本月8日籤訂了家族和解協定。」
發表聲明後不久，以何超瓊為代表的的二房及三房太太陳婉珍將手中的Lanceford股權交還給了何鴻燊，進行重新分配。自此，持續三個多月的爭產風波終於得到平息。
或許我們該說得更準確些——回復了平靜的表面，並且當事者要學會對海面下的一切諱莫如深。
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這只是一場利益權衡的結果。2011年11月20日，90大壽的何鴻燊沒有什麼笑容，因為這位一代賭王此前悉心維持的家庭和諧局面，在晚年時被撕得粉碎。
05
賭局落幕，退隱江湖
2018年6月12日，96歲高齡的何鴻燊選擇離開。他在周年成員大會結束後正式退休，辭去澳門博彩控股有限公司主席、執行董事及董事會執行委員會委員職務，改任為公司的榮譽主席。
目前來看，財產爭奪的結果是，二房和四房取得勝利。根據2018年半年報，何鴻燊家族的核心企業，澳博控股、新濠國際、信德集團，實際掌門人分別為二房次女何超鳳、二房之子何猷龍和二房長女何超瓊。四太梁安琪則持有澳博控股8.62%的股份，遠超何超鳳的0.05%和三太陳婉珍的0.09%。
家產紛爭已然落幕。一家獨大的四十年早已過去，澳門賭牌一分為三，繼而三分為六，何鴻燊家族仍持有六張賭牌中的三張，始終佔著半壁江山。
然而對於澳博控股來說，已是元氣大傷。2008年IPO，澳博本應擁有大量資金用於興建物業，奪取博彩市場市佔率，但由於管理層的不穩定，布局節奏被大大拖慢，錯過了和同業競爭的最佳時機。
此外，管理老套、股權分散、董事會執行力不足等隱疾不斷顯現。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即是路凼填海區的上葡京項目，多年規劃至2014年才開工，預期2017年開業，但延宕已兩年時間。
一系列問題導致澳博近年來的市場份額不斷下降。2018年初，澳博控股的博彩毛收入市場份額僅為15.1%，低於金沙中國（23%）、銀河娛樂（22%）、新濠博亞（16.1%）、永利澳門（16%），剩餘7.8%的市場份額屬於美高梅中國。從實時市值來看，澳博控股市值僅536.3億港元，而金沙中國市值高達3151.44億港元，銀河娛樂達2473.08億港元，就算將何鴻燊家族在美高梅中國、新濠博亞中的權益市值全部加起來，仍然達不到前兩者的一半市值。
從2007年新葡京酒店落成，到預期2017年落成，而事實上去年年底剛剛竣工的上葡京酒店，澳博控股仿佛度過了失去的10年。
像在唱演某種前奏。
2020年5月26日，港澳知名愛國企業家、第9屆至第11屆全國政協常委何鴻燊，在香港養和醫院與世長辭，享年98歲。
至此，賭王正式離開了賭桌，名為何鴻燊的賭局就此終結。
我們無意發表任何贏了金銀，輸了親情的老套言論，也無意對其跌宕起伏的一生做任何是非曲直的評判。
早先何鴻燊參加一檔電視節目時被問及，女性、金錢、權力、聲譽，哪個更重要。何鴻燊的回答是，對於四十多歲的我來說，我哪個都要。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他得償所願，又盡歸虛無。
如今，澳門賭牌一分三，三分六，對於這場大賭博來說，賭局的終結像在宣告一個時代的落幕。誠如何鴻燊所言，無論輸贏，從此江湖再無「賭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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