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探究一所學校的歷史,去看了姜文的《邪不壓正》。那裡面有一個奇女子關巧娘,她是施劍翹的原型。
看了這部電影,非常不痛快。不痛快的原因是姜文帶來的。準確地說,是姜文的歷史觀帶來的。姜文的歷史觀就是:「歷史其實就是一出鬧劇,鬧劇滋生了悲劇,悲劇凝固成歷史。」所以姜文向來都是戲謔的口吻,在戲謔和解構中表達對悲劇歷史的憤怒。
但憤怒有啥用,歷史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時光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所謂的邪不壓正就成了一種自我安慰,或者就成了一個黑色幽默。
邪不壓正,事實上就是,邪不?壓正!
所謂「邪不?」不是一種疑問,而是一種感慨。邪不?邪!之所以「邪」,就是邪總能「壓正」,「正」連一次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北島當年悲憤地喊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也許是邪總能壓正的一大原因;但詩人還是選擇反抗。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不相信的結果就是做一個殉道者,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心中。但即便如此,還是正不壓邪,所以寄望於「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為什麼是未來人們的眼睛?因為躲避,沒有一個間離感,是無法認清現實的,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現實的。抑或內心的奴性或者犬儒主義,使得自己不得不相信。
回到電影。
朱潛龍和李天然是師兄弟,他們的師傅是一個武林高手,隱居在北平某山間,家裡擁有一大塊地契,這塊地是種植鴉片的好地方。朱潛龍勾結日本人根本一郎,在師傅大壽的那一天,逼迫師傅把土地賣給日本人種植鴉片,被師傅嚴詞拒絕。
朱潛龍殘忍殺死了師傅、師娘、師姐和師第李天然。李天然當年只有13歲,然後他在他們身上倒上汽油,連房子一把火燒光。誰知李天然的絕學是能躲過子彈,他躲過師兄的子彈,並沒有燒死。在大火中奔跑,為一個美國醫生所救,然後送到美國讀書。
李天然在美國練就一身好武藝,他一心要回國報仇。十年後,李天然回到國內,他的美國爸爸告訴他。朱潛龍青雲直上,早就擔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長,成了很多人心目中正義的化身。
影片中有一個橋段,一大堆死刑犯即將被處死,他們蒙著眼睛,跪在地上。很多記者把現場團團圍住,朱潛龍反覆詢問夠不夠國際,就是來的外國記者多不多。在萬眾矚目中,朱潛龍走過來,戴著白手套,從罪犯身後走過,一槍一個,絕不拖泥帶水。然後脫掉白手套,把手槍遞給手下……再就是高舉雙手,大喊邪不壓正!邪不壓正!邪不壓正!接受群眾大英雄的歡呼。
朱潛龍不僅成為英雄,還認祖歸宗,認為自己是朱元璋後代,妄圖反清復明,李潛龍還是野心家。
更驚悚的是,美國爸爸帶他去山裡看,朱潛龍給師傅塑造了高大巍峨的銅像。每到忌日,漫天遍野跪滿了人,朱潛龍帶著自己的手下來祭奠師傅。朱潛龍長跪不起,哭聲悽慘,記者和百姓也都隨之流淚。即便鐵石心腸的人也要流淚,大家都覺得朱潛龍有情有義,他因此大得人心。每次朱潛龍一定會高喊,一定要替師傅報仇,邪不壓正!
李天然憤怒至極,他殺了師傅,他還來哭師傅!
美國爸爸說,在大家眼裡殺師傅的不是朱潛龍。
李天然問,那是誰?
美國爸爸說,是你。你不但成了殺害師傅的兇手,你還被變成了一條狗,跪在這裡。
李天然一看,果然一條青銅築造的狗跪在那裡,頭是自己的腦袋,下半身是一條狗跪在師傅雕像前。身上寫著殺人兇手李天然……
看到這裡,我的心隱隱作痛。這就是歷史的荒謬感。
邪不壓正。問題是這個「邪與正」由誰來界定?如果由「邪」來界定,「正」不但罪大惡極,還被變成一條狗,被大眾所唾棄,而「邪」卻享受英雄般的歡呼。
忠心耿耿的大明王朝袁崇煥,在前方浴血奮戰,但他成了「邪」,然後他的肉被老百姓搶吃一空;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場被殺,老北京向他們扔菜幫子和臭雞蛋,我不知道譚嗣同內心作何感想;夏瑜被紅眼睛阿義暴打,茶館裡人卻說,義哥一手好拳棒,這兩下夠他受的了。後來夏瑜死了,但他的血卻變成了華小栓治病的人血饅頭……
假作真時真亦假,邪作正時正亦邪。
何況有時候根本沒有正邪之分,只有立場之別。懂王和瞌睡喬,無論誰當選,對我們都不會友好,這是人家的政治正確。東邊的狗咬人,西邊的狗也咬人,在我們眼裡他們都是邪的。只不過一個魯莽亂來,另一個穩紮穩打,對我們的擠壓也會更殘酷。
即便你火眼金睛,看透了這一套把戲,但也只能看破不可說破。一旦你敢於質疑,那就缺少大局意識,沒有高大覺悟,很可能你就被打入另冊,你成了邪的。既然是邪的,當然人人得而誅之。
在《圓桌派》裡,姜文自己解釋影片為什麼叫《邪不壓正》:「其實這裡邪和正裡面,也包含著一個人能不能逐漸變成自覺的人,能不能有自主性。」
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我堅持自己對邪不壓正的理解,因為我們都從滄桑中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