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演員何廣智、楊蒙恩、楊笠、呼蘭、周奇墨(從左至右)。 (笑果文化供圖/圖)
楊蒙恩掀起衣袖,用左手在右手小臂上抽打了幾下——他向南方周末記者演示,每次等在舞臺上場口,講那五分鐘的段子之前,他就用這種方法給自己打氣。他會使勁拍打大腿、屁股,要點是打出聲音,要疼,像一隻氣球被充飽,直到講完下臺,洩了氣。
作為脫口秀新人,楊蒙恩第一次上節目,每次都在失控邊緣強裝鎮定,他有時覺得臺上那個人不像自己,「更有攻擊性和殺傷力」。
《脫口秀大會》錄到後半程,後臺緊張勁兒到了極點。「所有人,老的新的都緊張,你感覺到都在抖。」「老演員」呼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女演員楊笠今年脫穎而出,廣受關注,但也因為表演涉及女性議題在網上遭到攻擊。接近決賽,第一季冠軍、老朋友龐博被淘汰後,楊笠哭個不停,哭到無法接受採訪。經紀人聽她的語音消息,嗓音沙啞,問怎麼了,她只回了一個字:累。
開賽前,節目導演問策劃人李誕,很多脫口秀演員認為喜劇不能比賽怎麼辦,李誕回答:那我還覺得這個世界不該有種族歧視呢。他認同喜劇不應該比賽,「但是沒辦法,我需要節目好,好了大家都會好。」
演員們對此既痛恨又贊同,呼蘭覺得,假如沒有殘酷賽制,光好笑撐不起三小時的節目,每個人開開心心上去說一段「是不好看的,沒有觀眾」。
脫口秀,又譯作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在歐美世界擁有上百年的深厚傳統,在中國仍是小眾而年輕的行業。從幾年前開始,以笑果文化為代表的一批脫口秀演員在上海嶄露頭角,《大西洋月刊》《金融時報》等外媒開始關心脫口秀在中國的未來,發出了「單口喜劇在中國能否成功」的疑問。國內各大城市陸續興起了脫口秀俱樂部,但它能養活的全職演員數量有限,據入行五年的周奇墨估計,全國大約只有四五十人。
《脫口秀大會》仍是國內目前唯一一檔成熟的脫口秀節目,對很多演員來說,這是他們進入大眾視野的唯一機會。講壞一場就會面臨淘汰,再次露臉的機會遙遙無期,「所有脫口秀演員擠破頭地去搶一個名額。」楊蒙恩說。
「幾乎沒有一個演員會只想演線下。」周奇墨屬於最早一批脫口秀演員,他所在的北京單立人俱樂部沒有自己的電視節目,只能長期在線下演出。這次受邀去上海客場參賽,高強度的賽制讓他很難真正放鬆,「取悅的動機太強,所有的標準,就是幾盞燈和票數。」
美國演員威爾·法洛形容單口喜劇「辛苦、孤獨而惡毒」。美國家喻戶曉的脫口秀演員傑瑞·宋飛曾說,笑點只存在某一刻,它在時空中流逝,一個不小心就會錯過。「你整個生活、你的存在、你的保障和你的收入都是基於如何準確地抓住這一時刻,這真是讓人害怕。」
周奇墨回到北京,線下劇場隨著節目播出迎來了短暫的繁榮,有他的場次變得一票難求。回到黑漆漆的小場子裡,周奇墨講了幾個熟悉的段子,感覺自己才是「真正地在呼吸」。
經紀人榮榮去笑果工作之後,朋友們都在想像,與脫口秀演員打交道,生活應該充滿歡樂。但她發現根本不是這樣。「他們都很敏感,不光對別人很細膩,也要善於觀察自己。」
周奇墨承認,「喜劇演員應該是一群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在規模不大的劇場裡演出,觀眾的反應一清二楚,每個梗拋出去,觀眾笑沒笑,「還是在竊竊私語、刷手機,其實都能看清」。
即時的反饋讓演員可以隨時調整內容,但也是對內心極大的考驗。有時怎麼講觀眾都不笑,演員會不由自主地越講越快。「你可以想像成一個坐滑梯往下滑的過程,你的梗能不能把你攔住,就像汽車系的安全帶,攔住了,你就安全了。但是如果不行,你就一路向下滑,越來越慌,剎不住車。」呼蘭說。
冷場是每個脫口秀演員的常態。對於「上一次講砸是什麼時候」這個問題,幾乎每個人的回答都是:不久前、就在昨天或是上一場。印象最深的冷場,對脫口秀演員來說就像印象最深的一次吃飯或睡覺,難以回答。
不論打磨了多少遍的好段子,都有冷場的可能,與當天的狀態、觀眾、氛圍有關。就像一場永遠不知輸贏的賭注,得有點冒險精神。
呼蘭一開始講冷了,會吃不下飯,難受一兩天,後來學會習以為常。他發現別人怎麼安慰都沒用,「只有再講一場,講回來、講熱了,這個坎才能過得去」。
2018年他在節目裡遇到了更大的挫折,作為生面孔,呼蘭參加了《吐槽大會》,和眾多明星、老演員一起,他表現搶眼,滿堂喝彩,一舉拿下當期Talk King。但播出以後,很多人罵他:這人誰啊,演成這樣還可以上節目,是不是有關係?呼蘭有個喘氣急促的小毛病,面對面聽沒什麼,一經熒幕放大,就變得尤為明顯,成了他被指摘的理由。
「那個時候不知道,網絡上還有那麼多人可以罵你。」呼蘭從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留學歸國,當時只把脫口秀當業餘愛好,正職在一家IT公司做首席技術官,他委屈極了,「我幹點啥不好?憑啥讓你指指點點?另外就是怕我爸媽難受。」
演員思文也有類似遭遇,她每次表演都擔心網上的評價,有人稱讚她的外貌,也有人罵她長成這樣、丟人現眼。「沒有做這行的時候,我會覺得這明星賺那麼多錢,不能被人罵?」她在一次採訪裡說,「但當你真的被無數評論群起而攻之的時候,那種感受真的是萬箭穿心。最大的絕望就是極度的自我否定,我這麼差,我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呼蘭的這道坎很久才邁過去,線下演得再好都沒用,越好越難受,因為他覺得和線上根本是兩碼事。直到過了大半年,他才等來《脫口秀大會》第二季的機會,呼蘭背著不為外界所知的包袱,講了「東北金融女魔頭」母親理財的趣事,網上傳播得很好。他終於得到治癒。
周奇墨用很長時間訓練自己不要太在乎觀眾,平和一點,這本身就很矛盾——「我在乎他們,因為他們是我唯一的反饋,唯一的服務對象;但我不在乎他們,不能在乎單一場次的他們,要學會去忽視他們,不影響你的創作心態。」
講脫口秀的動機,本就有討人喜歡的成分,呼蘭直言不諱:「人類都有攀比心,誰還不希望自己成為焦點?」他長著一張圓鼓鼓的娃娃臉,從小就擅長把一飯桌人逗笑。他開過最大的專場是在家鄉哈爾濱1600人的大劇場,黑壓壓上下兩層,試麥的時候能聽見回聲。做了這行以後,呼蘭反而不太在飯桌上多話了。「這個快感可能已經刺激不到你了,因為你曾經逗笑兩千個人。」
周奇墨以前是英語老師,他看了宋飛的專場視頻,被那個簡潔的舞臺深深震撼:一張高腳凳,一瓶白水,一隻話筒。「非常純淨,一個小時,就讓你把觀眾徵服。」僅靠說話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周奇墨覺得,「那個成就感可能是任何東西都替代不了的。」
周奇墨性情內向,過了很長時間抑鬱苦悶的日子,「早早自殺也是有可能的,太沒勁了」。脫口秀成了他唯一的出口,有話想說,但在生活裡打不開,就包裹上表演的外殼,釋放在舞臺上。
剛入行的時候,周奇墨渴望有朝一日得到放一杯水的資格——太短的演出不會口渴,沒這個需要。這個願望等他開個人專場時終於實現了。喝水的時機很講究,通常是在一個段子響了之後,享受著全場的掌聲雷動,不緊不慢地喝。有一次在外地開專場,周奇墨已經向那杯水伸出了手,哎呀沒響,他趕緊講下一個段子,直到觀眾有反應了,他才敢端起水。
冷場了,最好的辦法是故作鎮定,假裝什麼事都沒有,不能認慫,不能露怯,如果觀眾感受到尷尬或同情,就更難笑出來了。這事關氣場和控制力,「那個場子就是你的,歸根結底人家就是把這五分鐘全心全意在看你演出。」呼蘭說,一旦演員們沒忍住挑明了尷尬的事實,場子就再難熱起來了。
年輕演員江梓浩參加了三年《脫口秀大會》,表現平平,演員互投環節,他得了倒數第一。瀕臨淘汰前,他做了一個「自殺式襲擊」:演到一半,忽然對臺下說,「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什麼是好的、厲害的段子嗎?」他徹底「崩了」,放棄了比賽,真情剖白了自己從事這行的挫敗感。觀眾感動、鼓掌,但沒有笑。
每當這種時候,榮榮會心疼他們。她負責的一位演員一邊看心理醫生,一邊努力逗觀眾笑。「很多內容都來自他們非常卑微的時候,那些可能真的是很受傷的,但還要拿出來在自己的傷口上撒鹽,撒完了還得讓別人看:我撒鹽了,看我撒得開不開心,讓你們爽不爽?」榮榮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很多脫口秀演員都是在觀眾席裡抱著「這我也可以啊」的想法,看著看著走到了臺上。95後演員何廣智大專一年級就輟學了,做過電話銷售,也在汽車流水線上組裝過配件。他和人交流時習慣低著頭,雖然話不多,但總能引得身邊人發笑。
在濟南的俱樂部裡,何廣智無意中發現了脫口秀,他一直認定自己適合喜劇,就是不知道什麼類型。脫口秀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個東西,它成本極低,沒有門檻,只要寫出五分鐘的段子,誰都能上去講。
楊蒙恩把《脫口秀大會》稱作「平民老百姓版的《星光大道》」,就連參加《星光大道》都得有點唱歌跳舞的才藝,脫口秀完全不用。
李誕認為,每個人都可以做五分鐘脫口秀演員,一生中一定有五分鐘好笑的事,但要成為職業脫口秀演員,則需要至少一百段五分鐘。
這個行當只有一個標準:好笑。呼蘭作為理科生,希望所有事情都可以量化,他喜歡脫口秀的公平,「就是以觀眾的笑聲為衡量標準」。脫口秀不看學歷,不講出身,沒有論資排輩,老炮兒未必就比新人好。
剛開始不好笑是正常的,但有些演員講了很久都沒效果。楊蒙恩見過有人持續講了一兩年都沒法讓觀眾笑,仍然繼續講。他覺得大部分人只能被稱為脫口秀愛好者,而不是脫口秀演員,他們白天做自己的工作,晚上來講脫口秀,更多是為了自己舒壓,「我不好笑,但是我解壓了,你管我好不好。」
何廣智經過一番網絡搜索,知道了笑果這家公司,他辭掉工作,揣著打工攢的三萬塊,坐上了去上海的綠皮火車。14個小時硬座之後,他在青年旅舍下榻,行李一放,立刻就去看演出報名了。他參加各種新人賽,搶名額,當時還沒有資格參加開放麥,只有當其他演員臨時有事來不了,就會安排他替補,「撿那種機會演」。
那是2018年,脫口秀仍處在臺上和臺下說不準哪邊數量更多的處境中,何廣智演過最少的場只有4個觀眾,演員有十幾個。何廣智無法跟父母解釋清楚脫口秀是什麼,母親很震驚,認定他被人騙了。
大部分人不指望靠脫口秀維持生計,何廣智是行內少有的全職演員,他給了自己三萬塊錢的期限,相信在花光之前,一定能賺到錢。笑果送他去北京培訓,包住,省了三個月房租,這是個好兆頭,「感覺隱約就要掙到錢了」。
何廣智用了半年掙到了脫口秀生涯的第一桶金,笑果邀請他參加有報酬的商演,一個月結算了1400元。這對何廣智來說足夠了,他把房子租在地鐵七號線的終點站,房租八百多,自己做飯,在菜場買折價處理的剩菜。他算了一筆帳,開心極了:月薪1500元,加上積蓄,又可以不用工作、講很長時間脫口秀了。最大的開銷就是去劇場的來回地鐵票錢,每趟12元。
他也有過受挫的時候,有一次訓練營選拔,他沒選上。坐在出租屋裡吃著飯,何廣智覺得難受憋屈,付出了這麼多,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回報,他哭了出來。
這些困頓的生活經歷被何廣智寫進了段子裡。「脫口秀還有一個比較爽的地方,你上臺去講,把觀眾給逗笑了,其實對你來說,是內心的一種消解。」何廣智一開始不敢暴露自己的不體面,但前人總結的技巧告訴他,要想逗笑觀眾,就要「勇敢地打開自己」。
吐槽終點站和地鐵搶座是他最受歡迎的段子之一。「我住的那個地方,它郊到什麼程度?我第一次出了那個地鐵站之後,我看到地鐵站旁邊豎著一個警示牌,那個警示牌上寫的內容是:嚴禁捕捉野生動物,違者追究法律責任。看到第二句話,我心裡還稍微有點欣慰,因為這個地方起碼它有法律。」
2018年下半年,《脫口秀大會》第二季播完,線下市場一下變得蓬勃起來。何廣智最多的時候一個月接了三十多場演出,一天演5場,從下午4點演到晚上10點。他演得賣力,被稱為「線下之王」。
周奇墨作為行內公認的頂尖線下演員,之前在北京一度每個月只掙幾千元。沒有商演就沒有收入,旱澇不保收,「我一般覺得自己今年可以活下去就可以,不會想明年的事情」。
他認識的大部分北京演員生活都挺窘迫,「租著北京胡同的房子,天天晚上騎個小牛電動車或者共享單車在兩個場地之間跑。講完可能還冷場,再回到小屋裡反思,今天你為什麼沒講好,慢慢消化今天演出帶給你的傷害。第二天再開始新一輪的演出。」周奇墨描述,「陰影和焦慮一直在:我什麼時候能講出頭?」
周奇墨給電視節目寫段子,賺點外快,有些演員會接企業年會或各類活動,他們稱為「堂會」,「除了錢以外,沒有任何吸引你、值得你去的原因」。
楊蒙恩2019年在北京CBD的華貿中心駐場主持了半年,觀眾都是精英人士,吃牛排、喝紅酒,「一幫穿西服審視你的人」。有一場長江商學院的同學聚會,顧客包了一張大長桌,請來專門的廚師、吃固定的餐飲,和脫口秀的氣氛完全不搭。楊蒙恩和幾位演員輪番講了一些下裡巴人的段子,胡同串子、租房隔斷、共享單車,「下邊坐的人都懵了」。
這段經歷大大提升了楊蒙恩對冷場的承受力,後來他寫了很多關於資本和階層的段子,吐槽甲方、調侃裝腔作勢的偽精英。
有一次,周奇墨在酒吧裡給一家公司演出,他在臺上講,臺下吃著飯,推杯換盞。講到一半,有個人站起來上廁所,走到他身後,「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對他一笑,走了。「當時你得講下去,你還不能翻臉,你還得調侃被拍了屁股這個事情。」周奇墨平靜地回憶,「那是一種不被尊重的感覺。」
2020年疫情過後,劇場剛開放,呼蘭戴著口罩去講脫口秀,觀眾也戴著口罩,稀稀拉拉坐不滿。他難得感受到做喜劇的使命感,「大家已經好久沒笑過了,那種壓抑,我能感覺到他們覺得笑是一件有負罪感的事情。但你還是得繼續演,儘可能地讓大家笑。實話實說,我自己也好久沒笑過了。」
開場的分寸感很難把握,大環境是迴避不掉的,既不能沉重,也不能輕浮。呼蘭講了一件事:我看新聞難受,通過打遊戲麻痺自己,經常一打就打到凌晨四五點,我家隔壁樓後有個非常好吃的包子鋪,我連著好幾天六點鐘準時在他家買包子,老闆就說,「這個年輕人生活作息好健康」。這是真事。
楊蒙恩一度很害怕,他擔心,「社會氛圍再緊張一點,大家不去想搞笑這件事了,怎麼辦?」
演出關停了大半年,很多演員憋在家裡寫了一些關於疫情的段子,等演出恢復後上去講,發現觀眾並不愛聽。周奇墨揣摩,「那是一段大家都想遠離的記憶,可能大家還在這個情緒裡,就像二戰剛結束你沒有辦法講猶太人的段子,但是過了幾十年現在就可以隨便講。」
喜劇總是與時代情緒息息相關。20世紀經濟大蕭條時期,卓別林的喜劇默片達到了巔峰,影射、反諷資本家的《貓和老鼠》大受歡迎。過於緊繃的社會環境也會扼殺喜劇,華人脫口秀引進者黃子華28年來講了17部「棟篤笑」,2018年決定收官。
呼蘭總希望講點更深刻的東西,而不僅是笑完就忘的快消品。今年他遇到了創作瓶頸,一篇稿子改上三十幾遍,他在節目裡盡力表達了對網際網路的憎惡、中年危機這些主題,總覺得筆力不及。他願意講這個世界的荒誕、講自己的虛無主義,「但如果我沒有辦法講得好笑,我就會對不起他們」。
採訪時,呼蘭把雙腿往沙發上一盤,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還是挺希望你給我們寫得深刻一點,其實我一直覺得脫口秀,它不是嬉皮笑臉,也不是小丑的事情。我拒絕輕浮的調侃,它是有重量的。」
承載嚴肅話題對中國脫口秀來說還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很多演員講的都是不痛不癢的東西,有時候真的涉及社會議題,拆遷、外地人、戶口、教育,觀眾都會覺得,你為什麼要講這個,好嚴肅,你能不能講點開心的?感覺大家不是很關心社會,關心社會的人都在微博上。」周奇墨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逃避,所有人都在逃避,躲避嚴肅的社會話題。你只能講杭州一老漢前兩天狗丟了,結果這老漢的狗走了八百裡,自己找回家,你說奇怪不奇怪?」
周奇墨早期試過在舞臺上扮演憤怒人格,比如他觀察到人們總是在外吃外賣不好吃時,才開始念及親情——「沒有我媽做的好吃,」他生氣地吐槽,「你一年就想你媽這一次,就是在你覺得她做菜好吃的時候,我想我媽了,我愛我媽。」觀眾聽完呆住了,大概知道他在諷刺,禮貌性地鼓鼓掌。
觀眾笑不笑就是唯一的標準,市場仍在培育階段,觀眾就是奔著樂呵來的,不好笑就走了,尤其是拼盤式的演出,每個人只講十幾分鐘,一個演員不好笑,觀眾就開始惦記下一個了。
澳大利亞脫口秀演員漢納·蓋茨比在自己的告別秀上進行了控訴式的講演。她是同性戀者,童年遭受性侵,她痛斥作為女性所遭受的欺辱,不再用笑話包裹它們。「從這個角度來講,觀眾是挺自私的,他不希望幫你承擔情感上的負擔。」周奇墨欣賞漢納·蓋茨比的控訴,「意思是,你們也要負擔。」
但中國演員不敢跟觀眾對抗。「觀眾也經不起對抗,能接受冒犯的東西太少了,怎麼對抗?對抗完自己都沒觀眾了。」周奇墨想像,如果他講了30年還是這樣,永遠不挑戰觀眾現有的認知,那就太沒勁了。「他們來這看演出也挺沒勁的,只是過一種情緒上的癮。」
楊笠在脫口秀裡諷刺男性,得到了兩極反應,節目播出第二天,雙胞胎演員顏怡、顏悅對她說,「我們很擔心你。」聽完她就哭了,雙胞胎也哭了,三個女孩哭作一團。楊笠一遍遍在媒體採訪裡解釋:我不想攻擊和傷害任何人,也不是真的想把男女對立起來,那只是我的一個角度、技巧,只是在講我的觀察。
脫口秀的本質就是冒犯。用何廣智的話說,「喜劇裡面必須得要有一個人受傷」,但演員們必須小心翼翼走在分寸感的鋼索上,努力不去真的得罪誰。去年有位演員交上去的稿子,抱怨自己的母親,有一次在屋裡換褲子,突然闖進來叫他吃飯。節目組出於安全考慮最終拿掉了這個段子,因為「不該這麼說媽媽」。
周奇墨在節目裡講姐弟戀的段子:他喜歡比自己年長的女性,再這樣找下去,等有一天他老了,女朋友已經是老太太了,出門前得大聲喊,我給你蒸了個雞蛋羹,你不是牙口不好嗎?表演完以後,導師席上的楊天真和羅永浩說這一段讓他們不舒服,冒犯女性。
楊蒙恩同意電視節目是為大眾服務的,取最大公約數無可厚非,相當於迪士尼樂園,「老少鹹宜,一定要合家歡」。但他盼望在線下的劇場裡,進來的觀眾願意默認一種契約:我會使盡各種方法逗你笑,你不能因為我的一些方法,或你認為和劇場外的世界觀相悖,因而對我產生怨恨,甚至是事後報復。
他講情侶的段子,有人說冒犯了廣大的情侶群體。他曾在劇場裡說了一句髒話,事後有觀眾在微博上討伐他,還@他,「我就覺得有些荒謬。」
2020年底,《脫口秀大會》第三季收官,線下脫口秀市場迎來了繁榮。演員們暫時擺脫了演出停滯半年多來的焦慮狀態。 (笑果文化供圖/圖)
榮榮以前帶過一二線的當紅女星,基本都是能說會唱、形象好、能演戲。脫口秀演員的技能則有局限,外形條件最好的,放在娛樂圈裡也不過爾爾。
她最近接到一家公司內部直播的邀約,什麼也不介紹,就讓她派一個脫口秀演員,還得有知名度。「你這種舞臺連是什麼都不說,就讓脫口秀演員去表演,根本不尊重他們。」
雖然節目的影響力不錯,靠譜的項目邀約依然不多,影視劇不太可能,最好的就是綜藝節目邀請。哪怕是談話節目、演講、直播、論壇,大多也只想讓脫口秀演員搞笑,要求說觀點的同時抖個包袱。榮榮很無奈,「人家是要創作的,要抓破了腦袋寫稿的,哪有一個開關說,『來吧,你開始(搞笑)』,對吧?誰都沒有這個義務來逗你笑。」
榮榮會儘量和主辦方溝通,能不能不強求搞笑,讓他們單純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作為前程式設計師,呼蘭受邀參加人工智慧大會,有評論質疑:現在人工智慧都開始請脫口秀演員了?他不服氣,「就想告訴他,即使是聊這些東西,我一樣比你專業,我不是來當小丑的。」
周奇墨的北京同行們,沒有上節目的機會,就想各式各樣其他辦法來讓人看到:拍Vlog、做短視頻、做直播、做播客。有時候稍有一點影響力,但也不會太多,「所有人就在想我下一步幹什麼,你做一種嘗試,會發現那種嘗試又是徒勞,你很迷茫:我是要再堅持一期,再堅持十幾期,就能出圈?」
周奇墨打了個比方,「你感覺自己像一個蒼蠅一樣,你想往前飛,但是每次都撞到玻璃上。」
呼蘭特別討厭「出圈」這個詞,「這就是一個特別功利性的詞」。人們互相祝賀,某某言論又出圈了,「像罵人一樣。」呼蘭說,「我討厭出圈,我討厭熱搜,我討厭所有這些。名、利我不拒絕,但我就特別討厭以這個東西為評判標準,又反過來解讀你說的話。」
周奇墨感到疑惑,幾乎沒有一個行業會只出來兩三個人。「說唱、相聲、街舞,都能說出來一些名字,但是脫口秀就李誕、池子。」李誕其實也志不在此,他寫小說,靠綜藝節目掙錢,「但是底下那批真正喜歡的、非它不可的人,他們反而沒有出路。」
回到北京,他發現大家的狀態都是「憋得慌」。「就我天天這麼講,什麼時候是個頭?沒有出路,我就一直這樣講下去嗎?一場一場?」
上海脫口秀演員的境況要好一些。2019年底至2020年初,笑果開了近三十場巡演,不少演員已擁有個人專場。
但這個行業還太年輕。楊蒙恩認為脫口秀在中國還不能被稱為行業。美國脫口秀有成熟的產業鏈,演員可以出專場、開個人節目、拍電影,轉型嘗試多種喜劇類型。他憂心忡忡,「你不能一輩子講脫口秀,你至少要做出一個稱得上是作品的東西,也許是一部劇、一個秀或者什麼。」
2020年9月,《時代》周刊將亞裔脫口秀女演員黃阿麗選入100位最有影響力人物。她挺著孕肚,憤怒又幽默地痛陳作為母親和女性的私密痛苦,拓寬了女性脫口秀表達的邊界。非裔演員大衛·查普爾獲得馬克·吐溫獎,被視作大師級的喜劇人物。已故演員喬治·卡林憑藉喜劇專輯,生前贏下四座葛萊美獎。
楊蒙恩認為,「國外脫口秀演員達到頂峰的位置,是國內永遠達不到的。國內可預見的天花板很低,開一個小劇場賺一些能夠讓你達到小康的錢,都不用說國外,黃子華那種一呼百應的場面都達不到。」
楊蒙恩講了三年就入選節目,他覺得太快、太幸運了,自己的根基很淺。他見過很多人講不到一年,很快就會去其他綜藝節目裡露臉,脫口秀不過是露臉的機會之一,之後就消失了。他相信時間會把一些人淘汰掉,「因為喜劇一定是一個慢活」。
周奇墨發現,每一個演員在後臺候場時,沒有人是快樂的,都是緊張、期待、焦躁,上臺後的前5分鐘都是如此,直到觀眾喜歡你的表演了。表演結束後,演員要面對的新問題是明天講什麼,怎麼寫出新段子。「所有喜劇演員都一直處在一個不斷被評判的環境當中,一直都伴隨著創作的焦慮、別人對你評價的焦慮、生存的焦慮,這三種焦慮交織在一起。」
這些脫口秀演員中,誰是真正快樂的人成了一大謎團。有人說是呼蘭,呼蘭的確把脫口秀看作玩樂,幹個兩年,玩夠了,就幹別的去了,他比很多孤注一擲的人更鬆弛。
很多演員覺得楊蒙恩是真快樂,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有一種「精神勝利法」,想像一個極其長遠的目標,來消解眼下的焦慮。他的目標是主持奧斯卡,「沒準真有戲我跟你說。」他設定了五步走的計劃,第一步是學好英語。
「你的第一步完成得怎麼樣了?」南方周末記者問道。
「這不還沒開始學呢。」
楊蒙恩和楊笠是好朋友,相識於在北京線下勤勤懇懇跑劇場那會兒,他們經常夜裡講完就去三裡屯蹦迪,出來凌晨四點,天快亮了,然後就去吃個面,一邊吃一邊對脫口秀行業的未來指點江山,甚至國內的都不屑於指點了,要討論一下路易·C·K新開的專場,哪哪不好。
「我們倆經常會把自己聊成天下無敵,無限地自滿,開心地離去。感覺中國喜劇就是在我們倆的探討之下,邁進了更新的一步。」楊蒙恩拋了一個梗,大笑起來。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