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央芭蕾舞團的男首席,34歲的盛世東,已經走到職業生涯末期。24年的芭蕾舞學習,讓盛世東保持著良好的身型,顯得格外年輕。19歲時,一個韓國組合的粉絲在瀋陽辦一場見面會,盛世東去當暖場嘉賓,跳了一段街舞。沒想到跳完就被女孩子們圍攻,韓國組合被晾在了一邊。
那時正當韓國組合HOT最火的時候,鮮肉文化初露端倪。盛世東回家琢磨了一下,「還是別當什麼明星了,學了這麼多年芭蕾舞,扔下太可惜了。」
如果時光倒轉,選擇另外一種可能,現在會是什麼光景?這個問題讓盛世東陷入了短暫的思考,「說實話,我之前從來沒想過選擇做練習生會怎麼樣,我覺得我的選擇很正確,而且不需要糾結,就是和芭蕾舞一起,很順理成章。」
文|李天驕
編輯|張薇
攝影|尹夕遠
盛世東想了很久不解的問題突然有了答案。
作為中央芭蕾舞團的男首席,34歲的他,已經走到職業生涯末期。對於男芭蕾舞演員來說, 28歲——35歲是跳舞的黃金時期,終於找到跳芭蕾舞感覺時,身體機能就開始走下坡,職業生涯也隨之結束。「美的東西轉瞬即逝,特別心痛。」
不久前他讀完胡適的《四十自述》,頗受啟發——生命長河中的各種激流與風光,前頭的艱辛恰好消化成營養,後頭的國難與大任尚未到來,胡適在那動亂的時代,依然能感受到生活之美,將風雅與溫情揉在一起。
他在書中找尋到了答案。既然很多事情無法掌控,莫不如就專心享受當下之美,「用心感受每一次演出,而不是用數量填充空虛感。」
他開始漸漸放慢步伐 。工作量最大的一年,團裡180場演出,他參演了60場,最密集的一個月有12場,和六個舞伴完成不同的表演。「演完膝蓋就不行了。」今年,他把演出數量控制在20—30場,來平衡生活和工作。
「我周圍的很多人,每天忙著工作,忙著賺錢,我開玩笑說他們每天趕著去投胎一樣。」他開始給自己預留出「獨樂」的空間,坐在景山公園的石椅上發呆一下午,在清吧聽民謠,騎單車到後海閒逛,或者背包飛到義大利的小城裡,感受古老城市慢悠悠的氣息。
24年的芭蕾舞學習,讓盛世東保持著良好的身型,顯得格外年輕。背影看著像個少年,挺拔,清瘦見骨。轉過身,是一張俊俏的臉,容貌的每一處都生得細膩精確,一雙眼睛是棕色的,很大,眼睛裡有女性般的柔情,鼻子細巧而挺秀,白皙的臉龐稜角分明。但實在有些消瘦,修長的手臂青筋微起,總有一種骨骼之上只輕輕覆蓋了一層薄皮的錯覺。
因為俊俏的外形,19歲時,一個韓國組合的粉絲在瀋陽辦一場見面會,盛世東去當暖場嘉賓,跳了一段街舞。沒想到跳完就被女孩子們圍攻,韓國組合被晾在了一邊。「正好這個組合的經紀人看到了,就覺得我還挺有號召力,給我一個聯繫方式,說你考慮好就給我打電話,我帶你去韓國當練習生。」
那時正當韓國組合HOT最火的時候,鮮肉文化初露端倪。盛世東回家琢磨了一下,「還是別當什麼明星了,學了這麼多年芭蕾舞,扔下太可惜了。」
如果時光倒轉,選擇另外一種可能,現在會是什麼光景?這個問題讓盛世東陷入了短暫的思考,「說實話,我之前從來沒想過選擇做練習生會怎麼樣,我覺得我的選擇很正確,而且不需要糾結,就是和芭蕾舞一起,很順理成章。」
盛世東成為專業舞者17年,近11年一直效力於中央芭蕾舞團。這是中國唯一一個國家級芭蕾舞團,代表中國芭蕾舞的最高水平。
它位於西城區太平街的主路一側,幾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推開玻璃門,樓內悄然無聲,自動屏蔽大街上的喧鬧。整棟樓依然保持上世紀60年代建造時的原始面貌,大理石地面,木質樓梯扶手,沒有電梯。一步步靠近練功房,腳尖與地板的摩擦聲,明快的節奏聲,才漸漸明晰起來。
早上9點,二樓一間25平方米的練功房裡,聚集了十幾個正在熱身的舞者。練功房兩側的空調沒有打開,只憑藉兩扇半開的窗戶和敞開的門傳進來一點涼風,室內溫度計的紅線爬到29度。
在角落裡壓腿的盛世東,上身白色背心,下身黑色長褲,下叉時,上起的褲腳露出小腿上纏繞的毛線護腿,腳上踩著一雙保暖鞋,夾層裡有一層薄薄的棉,像簡陋版的雪地靴。
對於專業舞者來說,身體是會說話的。冷熱交替的刺激,會使身體變得過分敏感,在高強度的訓練下更容易受傷。作為足尖上的舞蹈,尤以對腳部的保暖最為重要。每天上午一個半小時不間斷的訓練後,舞者的背心會溼透,趕上三伏天,甚至能擰出水來。
演員的宿舍樓和練功樓緊挨著,吃飯、睡覺、練功,不用出中芭大門,就可以完成一天的生活。
這種「與世隔絕」,讓盛世東慢慢練就了自己的獨特氣場,好像一個完整縝密的世界,沒有任何疏漏之處可供外界侵入。
如果沒有其他安排,他通常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每天要花一個小時打掃家務,腦袋放空的狀態讓他十分放鬆。再忙都得拖地,腳踩在地板上一定要特別舒服,「我喜歡光腳的那種感覺,喜歡腳和地面的摩擦。」偶得空閒,他會坐在沙發上,喝一杯紅酒,讀幾頁書。盛世東最喜歡民國文化,民國時期多元文化的百家爭鳴,也讓他心嚮往之。
訓練中短暫休息時,盛世東喜歡在一旁整理個人物品。他喜歡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安全感。每件物品放在特定的位置,毛巾、背心,小到髮帶都要疊得整整齊齊,兩隻鞋子放在同一水平線上。為了保持體型和皮膚,他有嚴格的作息和飲食,每天晚上11點準時休息,早上8點起床,不吃麻辣油膩食物,一周有一天不進食,只喝水排毒。
這種自控延續到舞臺上,每場演出前,他都要提前半小時準備好自己的妝容,然後反覆校對,披風是否擺正,花的擺位是否合適,甚至小到一根頭髮絲都做到極致。然後一個人躲在角落,提前進入到表演的情緒中。
對於這種執拗的控制,盛世東有自己的理解,「芭蕾舞給人的感覺就是美,美要從一個個小細節開始。」以高貴著稱的芭蕾舞,崇尚的原則是「距離即美」,踮起足尖、空中跳躍,都加深了芭蕾舞與現實生活的距離。
美的絕對如同它絕對的苛刻。成為一名專業的芭蕾舞演員,是從尺子的丈量開始的。盛世東10歲那年考瀋陽音樂學院附屬舞蹈學校時,軟尺就擱在考官面前的長桌上,初試第一項就是丈量考生的身體比例。
芭蕾舞對於身體比例有近乎苛刻的要求:三長一小加一高,分別指腿長,脖子長,胳膊長,頭要小,個頭高。腿比上身長不得少於12釐米,胳膊總長度比身高要長。這些足以宣告無數孩子與芭蕾無緣。
嚴苛的條件,使得所有的專業演員,從小都已習慣用審視的眼光看待別人和自己。身體條件的絲毫之差,都要通過後天加倍的努力彌補。
小時候盛世東身體軟度不好,晚上9點半宿舍熄燈,其他7個室友都睡著了,他爬下床,把一條腿搭在牆上,練一字馬。有一次太困,他練著練著睡著了,腿麻了才醒過來。一看表已經12點多了,不敢大叫,怕驚醒室友,自己一點點把腿挪下來,「再晚一點我估計都得截肢。」
2005年,22歲的盛世東代表廣州芭蕾舞團,參加四大國際賽事之一的赫爾辛基芭蕾舞比賽,並拿下銅獎,成為首個拿到該項比賽青年組獎項的中國人。
因為這次比賽,盛世東進入中央芭蕾舞團。隨後他代表中芭出訪各國,並登上巴黎歌劇院的舞臺,表演《希爾維亞》。「演出結束,老外真的是持續了一分鐘的掌聲,他們真的是很挑剔的。沒想到中國人演難度這麼大的作品,法國人都不敢嘗試。」
盛世東陸續接到來自世界各國芭蕾舞團的入職邀請,但他選擇繼續留在中芭,「對我來說,這些認可已經夠了,芭蕾舞在我們國家歷史只有六十幾年,很稚嫩,我就想留下來做點什麼。」
專業上,盛世東已經獲得國內外的認可,但他發現,對自己最大的誤解和偏見來自外界。他經常聽到很刺耳的質疑聲,比如男生學芭蕾舞會不會很娘,是不是性取向比較多元,甚至他認為很有文化底蘊的朋友,也嘲諷地認為芭蕾舞演員「成天抱著窩窩頭仰望月亮,幻想未來。」
「我想為芭蕾舞正名,讓更多人了解這個舞蹈。」2014年,盛世東參加《中國好舞蹈》。比賽第一場,他身著黑色西服一亮相,評委席上的海清和郭富城異口同聲地喊道,「天生的王子啊。」
《卡門》前奏響起,盛世東緩緩走向舞臺中間,走得非常靜,非常美。一點一點舒展四肢,轉身,跳躍,旋轉,像清水往外漫一樣,然後,帶著高貴的寒氣單膝跪地。
最後導師全票通過,但因為節目後期錄製與團裡的演出行程安排衝突,盛世東選擇退賽。雖然驚鴻一瞥,但是因為一句「我不想出名,想讓芭蕾舞出名。」讓更多人知道了他。
盛世東是水瓶座,他也特別符合大家對這個星座的預期:對外界有排斥感,非常執拗地做自己。節目播出後,他的微博被刷爆了,一周的時間粉絲漲了三萬多,在機場安檢被人認出來,很多人圍過來和他合影。接踵而來的還有代言和綜藝,但都被他一一拒絕,「我挺怕這種狀態,感覺很多雙眼睛都在看我,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我希望大家來找我是因為舞蹈,因為這個專業性。」
2015年初,導演程耳籌拍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程耳看過他在《中國好舞蹈》上的表演,讓他來試鏡。最初是客串一個會跳舞的角色,因為氣質符合導演的預期,最後把他的戲份增加,改成電影明星趙先生。
盛世東到劇組見了演員,看了劇本,但因為電影主要演員的空檔期,恰好和團裡的演出時間衝突,遺憾錯過。後來這個角色由韓庚飾演了。
「製片人給我發信息,不讓我錯過這個機會,當時我還在外地演出。說實話,我還在芭蕾舞團效力,每個月拿著工資,我扔下就走,從情理上都過不去。」
現在,盛世東和視頻網站合作,舉辦沙龍活動,或是到高校講座,普及芭蕾舞常識,「高貴的東西不該束之高閣,而是應該拿出來讓人懂,讓人欣賞。」
對於退役之後的規劃,盛世東沒想過留在團裡做藝術指導,而是打算辦一所自己的芭蕾舞學校,從五六歲的小孩子教起。他說自己一輩子和芭蕾舞在一起,芭蕾舞讓他感受到美,這種影響從臺上一直延續到生活中,「美不會使人驕傲,而是永遠保持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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