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虎嗅網
文:馬又空
直播間,有很多面孔。
有會化各種高難度妝束的美顏達人,有坐在東北土炕上吃著活物的光膀小哥,有專門罵街的閒人,也有撫琴弄弦的雅士。
走到屏幕前面,主播們總是光鮮亮麗,或有一技傍身,或有一顏傾城,套路總是那麼多,看起來卻又那麼完美。在新聞裡,主播們又猶如一群發狂的野獸,他們縱火燒車,直播自殺……
行業報告的分析顯示,2015年直播行業市場規模約為150億元,而5年後的2020年,這個數字可能會變成1060億元。這裡是資本在寒冬裡最耀眼的希望,也是網紅們的造夢工廠。
從PC時代到移動網際網路時代,從六間房、9158到映客、花椒,從單一的秀場到泛娛樂直播……越來越多的人正在試圖從直播這塊跳板上一躍而起,成為身價過億的「明星」。遺憾的是,在這超過200萬的想成為網紅的主播裡,能真正靠自己熬出頭的,幾乎為0。
B哥式惡搞,十年間風味依舊
2016,被業界稱為直播元年,可這一年,首先火起來的不是直播軟體,而是一個名叫快手的短視頻應用。
再加上社會搖、喊麥和黃段子,整部快手應用就像是這個社會的背景音——嘈雜而混沌。在快手上,還有曾經的網絡紅人B哥。
這個從2006年就開始錄製惡搞視頻的網絡紅人,可以算是惡搞視頻的鼻祖級人物,2009年左右,B哥靠吃屎終於在網上有了知名度。當然,他不會真吃,但他要表現出自己吃了的樣子,人們也樂意看一個屌絲活在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裡——裝B不成反被X、用襪子涮火鍋、在泥地裡翻滾、跳進護城河然後溼漉漉的爬上岸……B哥每一次賣力的表演,對於觀眾來說都是一次內心悸動的釋放,他演的越賣力、糗的越離奇,觀眾就越覺得舒心。
如今,10年過去了,B哥依然在向眾人展示自己的醜陋、變態、甚至人性缺失的一面。儘管平臺已經從優酷變成了快手,儘管複製「油炸大便」式的惡搞只能給他帶來103萬粉絲——這個數字在快手只能算個中等紅人,可一天至少3個視頻還是讓B哥在網紅大隊中站住了腳。
通過快手平臺,B哥偶爾也會直播。直播的內容也離不開惡搞。「兄弟們,你們可以選擇,我是給劉德華的經紀人打騷擾電話,還是給快手紅人打騷擾電話。」在直播間裡,B哥經常會聽從觀眾的選擇,而觀眾往往也更願意為自己的選擇買單。
但對於B哥自己,他沒有選擇。從2006年到2016年,從25歲的年輕人到35歲成家立業的主播,十年間,B哥離不開那些低俗的惡趣味,他只能和下三路稱兄道弟,十年間,鏡頭一寸寸穿過各個平臺,把想成為網紅的B哥牢牢拴在了中間。
和B哥一樣通過獵奇路數「走紅」的人有不少,17歲的勝哥就是其中一個。從去年5月起,勝哥幾乎每晚都會在屏幕前直播,這個少年從沒有在直播間解釋過自己為什麼失去了一隻胳膊,他把更多的內容留給了「生吃」——蠍子、老鼠和蛇,是他鏡頭前最常跑動的「食物」。
直播間裡,勝哥在鏡頭前跟粉絲開著粗鄙的玩笑,身後是一張農村特有的炕,鏡頭前面跟整間屋子格格不入的專業話筒是勝哥為直播特意準備的。粉絲禮物給的足夠多時,他抓起一隻蠍子,任由它在鏡頭前扭動,直播間2萬的觀眾,有一小部分人問他為什麼少了一隻胳膊,另一大部分人催促他趕緊吃。
8月的另一場直播裡,因為粉絲送出了禮物,勝哥信守之前的「承諾」,給110報假警說天津爆炸案是自己一手製造的。十幾分鐘後,警察破門而入,勝哥的直播間也被永久封號。
勝哥的直播生涯結束了,而一場關於直播的盛宴,才剛剛開始:根據中國網際網路信息中心發布的第38次《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2016年6月,網絡直播用戶規模已經達到3.25億,佔網民總體的45.8%。這裡面有多少主播,誰也說不清楚,因為主播和用戶的數據有重合。不過年初的一份第三方數據顯示,中國僅女主播數量就應經突破了100萬——這個數字經過大半年的滾雪球發展,如今恐怕已破千萬。
在映客、花椒、哈你、熊貓等等這些平臺的推動下,越來越多的人上傳自己的身份證明,和直播平臺籤約。他們渴望一場逆襲,因為他們見證了太多別人的逆襲:虎牙年薪3000萬籤約Miss,熊貓trevor行雲半個小時被土豪打賞40萬,哈你上,這個少女不太冷獲得的總打賞折合人民幣2600萬,映客裡,雖然洪荒少女傅園慧不停喊著不要打賞,1小時內用戶還是解囊30萬元……
可回到這些想成為網紅的主播自身,他們卻看不到逆襲的機會——一臺電腦,一個攝像頭,一支話筒承載不了那麼豪華的故事,有人試過用自己的專業來打動看客的錢包——各大直播平臺有心理解讀的、有說相聲的、有教你炒股編程的、有彈古箏的也有教書法的……可最終打賞量都寥寥無幾,原因很簡單,人們不喜歡看別人比自己好的一面,自古如此,人性如此。
於是更多想成為網紅的主播只能選擇用醜來搏一個出位,開啟一場場怪異的直播:起床梳妝、上班面試、捉弄路人、吃飯睡覺、罵人打諢,甚至有八十歲高齡的老人分享文革記憶……這未必是他們嚮往的方向,可賣醜是這個時代的選擇。
我是奶媽,但請不要叫我奶媽
另一類網紅來的要比賣醜的B哥幸運。
在熊貓TV,薇薇萌主的身份是熊貓星秀主播,能讓這個94年姑娘成為「星秀」的因素只有2個——顏值和身材。
於是,不斷地換衣服、換裙子、換絲襪,然後穿著這些性感的著裝在鏡頭前跳舞,幾乎佔據了她所有的直播內容。
在這個常年保持20000以上在線人數的直播間裡,沒有人過問這個22歲的姑娘為什麼不上學、不找工作,每天定時定點的出現在直播間裡。每一條彈幕幾乎都離不開薇薇萌主的胸,有讚揚的,但更多的是對胸主人的幻想和憧憬。對於這些下流的語句,薇薇萌主早已習慣視而不見——作為一個專業的網紅主播,薇薇萌主歷經鬥魚、熊貓兩個平臺,早已熟知觀眾心理,也早已學會如何和猥瑣的粉絲打交道。
事實上,薇薇萌主自己偶爾也會通過「汙」來吸引觀眾——在鬥魚直播的時候,她曾向網友發起挑戰:胸上放手機晃動,笑稱如果粉絲能堅持3秒她就叫老公。
這個年輕的主播可以穿著性感的著裝把一個個宅男從主機遊戲區拉過來,卻無法在現實中找到一個男朋友。
「找男朋友是大問題,更別提結婚。」這已經成立一大批女主播的共識。即使下播後,主播門也往往不能完全從直播狀態中脫離出來。卸妝、和粉絲群裡的粉絲互動、自拍發微博……這些都是直播以來形成的慣性。
記得從去年夏天直播火起來之後,類似《網絡女主播有萬餘粉絲卻找不到男朋友》的報導就一直沒斷過。每個主播都覺得自己臺上人氣爆棚,臺下孤獨清冷,虛擬世界造就的輝煌,如同一場鏡花雪月。
除了無法顧及家庭,每天面對隨時都可能出現的「噴子」,也是網紅主播的必修課。
網絡暴力在直播間裡找到了肆意生長的土壤,而管理員只能在「噴子」罵完人後把他踢出房間
通常情況下,美女主播們都不會去理會「黑粉」,一方面,她們要保持自己在粉絲心中的女神形象,不能罵髒話;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點,作為專業主播,她們通過幾個月甚至幾年的直播早已發現,「黑粉」是罵不盡的。
娜娜曾是戰旗TV的籤約美女主播,去年8月,她幾乎每一場直播都會有幾分鐘是在和黑粉的對罵中度過的,這也就意味著,這名天天上播的專業主播每天總要處於暴怒狀態。後來這個脾氣暴躁的東北姑娘也選擇了習慣。今年娜娜已經籤約熊貓TV,她時常在直播間裡跟粉絲開玩笑說「沒有黑粉的直播間算不得好直播間。」如今在娜娜看來,一個主播有黑粉是好事,「有黑粉來罵你,說明有你的展示位,他們有找得到你的渠道,意味著你比其他主播有更高的人氣。」
和娜娜、薇薇萌主一樣的主播還有很多,她們遍布每一個直播平臺,一年四季的著裝都以盛夏酷暑為參考標準,她們當中有中國人,有混血,也有來自俄羅斯、韓國、烏克蘭的國際友人。表面上,這些美女主播們遊走在網絡「超管」底線邊緣的著裝和造型使得直播間裡罵聲一片。可有意思的是,每當這些主播多穿一件衣服,直播間的人氣就可以立刻下降1萬。隨便進入一個直播平臺,你會發現,推薦位上,永遠都是誘人的白皙皮膚,只有往下翻,在沒人氣的底部,才有你熟悉的日常著裝,每個平臺都是如此,無一例外。
薇薇萌主最常用的直播間名稱是《不要叫我奶媽···》,或許在她看來,直播只是一種工作狀態,謾罵與禮物是工作中相剋相生的兩個必然。畢竟,露肉是這個社會的需求。
你想紅,公司更想你紅
幸運的是,薇薇萌主靠直播收禮物賺到了很多錢。雖然薇薇萌主從沒有公布過自己的收入,但是熊貓TV有很多美女主播喜歡把當天的粉絲打賞金額截圖然後放在自己的直播間。隨機進入一個和薇薇萌主觀眾數量差不多的直播間,你會發現粉絲打賞的金額每天都在3000元以上。如果按照主播能夠得到30%金額計算,即使不含底薪,薇薇萌主這樣的主播每月也能賺至少27000元。
主播打賞截圖
對大多數主播來說,最現實的無奈是付出和回報的落差。大C在某直播平臺做主播2月有餘,一日深夜突然在朋友圈中曬出感想:「做主播也有兩個月了,這兩個月間,臉皮變厚了,心態放寬了,別人罵我也就順著他們一笑而過了,唯一的缺點是太耗時間,沒什麼機會和現實裡的朋友交流,錢沒掙到,生活的圈子卻越來越小。」大C每天都要在傍晚直播3個小時左右——這對於主播來說是一個正常時間,有不少主播是一次直播8小時甚至10小時的。
最終,許多主播選擇了離開,更多的人走進了直播間,主播同質化和觀眾審美疲勞讓越來越少的「薇薇萌主」可以熬出頭。
大C也想過離開,但她總覺得應該再堅持一下,「也許隔壁的主播先走,她的粉絲就跑來打賞我了」——據不完全統計,2016年中國在線直播平臺數量已經超過200家,活躍在這些平臺的網絡主播數量更是多到無法統計。這些主播裡,有MC天佑這類月入400萬的超級網紅,但更多的是連電費都掙不回來的普通人。
對大C這樣的主播來說,直播的現實就是這樣,無力改變,她能做的只有儘量不去考慮這些,然後開播。大C也許不會想到,隔壁主播走不走,她的收入都不會增加。因為在直播領域,收入是一座金字塔,而無論她還是她的隔壁,都只是塔底的一塊磚。
直播平臺上最能賺錢的永遠是籤約入駐平臺的明星:從TFBOYS到SHE,從張繼科到範冰冰,各大直播平臺為了增加人氣,不惜重金請大牌明星入駐,具體籤約價錢是多少沒人知道,可總不會少於明星的出場費用。
而明星之下,則是行業明星,他們在各自領域擁有相當知名度,和直播平臺籤約,入駐一年的費用往往也要上千萬。
行業明星再往下,是被經紀公司包裝的網紅。這些經紀公司會像挑選藝人一樣挑選並最終確認主播人選,籤約了的主播會參加公司的統一培訓,培訓時間1周到數月不等。在培訓結束後,經紀公司就會讓主播上機直播,這時主播拿的是經紀公司開出的底薪,至於粉絲充值打賞的金額,主播需要和經紀公司分成。
有媒體做過調查,粉絲打賞行業平均的分成比例是:主播20%,經紀公司30%,直播平臺50%。不過也有例外,在YY、9158,主播、公會和平臺的分成比例大致為30%,10%和60%。
甚至有想成為網紅的主播在早在參加培訓前,就被經紀人告知多數主播並不能輕輕鬆鬆日進鬥金。每天工作6小時、底薪2000多元外加20%的業績提成、包吃包住,這就是直播最現實的回報。《南方日報》曾報導過某個加入了傳媒工會的女主播,她在陌陌平臺開播一月有餘,收入僅79.12元。
無論是中國還是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似乎都認為直播將帶來一個新的時代,網際網路資本和創業者不斷湧入直播行業,王思聰投資熊貓,騰訊投資鬥魚,崑崙萬維投資映客,周鴻禕投資花椒,Twitter收購了Periscope,Facebook也推出了它們的直播軟體Facebook Live。
扎克伯格說他已經「被直播迷住了」,可主播們卻在直播間裡迷失了。在新聞裡,直播永遠是一份能讓你坐在家輕鬆月入百萬甚至千萬的魅力工作。而現實是,就算擁有兩三千在線觀眾,能真拿出鈔票充值打賞主播禮物的,也不會超過10個。
即使是已經有百萬粉絲的草根紅人B哥,也不得不每天上傳廣告視頻,在直播裡幫各種商家打廣告,歇斯底裡的要粉絲們去加各種代購、A貨商家的微信——儘管這種行為是被平臺官方嚴令禁止的。
B哥用10年時間把自己磨成了一個小網紅,大C用2個月的時間去尋找成為網紅的方式,他們在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因為他們都不明白,楊冪可以在戲裡扮演你的生活,但是你,可能永遠成為不了楊冪。
太真實了,這感人的虛假
當一個人告訴你,他要辦一個個人電視臺,這句話在兩年前可以被看成一個笑話,今天卻成了「一切皆有可能」。
主播們打開App就可以對著攝像頭和粉絲「互動」,大多數「互動」只是答謝粉絲贈送的禮物,他們不知道,鏡頭的另一端,是躺在寢室的大學生,還是聚在工地的農民工。對於大多數主播來說,直播就是幾個小時的侃大山,沒有明確的主題。
經常直播的主播偶爾也會為粉絲「排憂解難」,比如安慰安慰失戀的粉絲,在互動交流的時候也會抱怨自己的生活。可在他們看來,這一切中間還隔著些什麼,主播不能要求粉絲去理解自己,自己也不能多站在粉絲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網紅們似乎也不總是光鮮的,在現實中,他們很少笑,幾乎沒有肢體語言。可只要面對鏡頭時,他們就會露出笑容,肢體語言也會多起來。
曾被拉進過一個主播微信群,平時主播們都在這裡交流專業問題、抱怨直播壓力,聲討一樁又一樁的黑粉事件。這些被不滿情緒包圍的主播,似乎已經失去了平靜的能力。
而打開電腦進入直播間,在一間隨地擺放著各種毛絨玩具的房間中,當女主播把毛毯蓋好後,均勻的呼吸似乎開始讓周圍的燈光慢慢變暗,直播間裡彈幕依舊。2萬多人圍觀了一個女生睡覺,就像觀察另一個自己。
在《冰點周刊》曾經看到過一篇文章,作者謝石說「網際網路未見得是孤獨的解藥,也許本身就創造了更大的孤獨。熱鬧和孤獨共生在同一個地盤上,在極致喧譁的舞臺中央,站立著一個極致孤獨的個體,為屏幕另一端的一個孤獨個體唱歌。」
商人希望利用網際網路來創造價值,網友更希望利用網際網路來排解孤獨
如今直播火了,這是很多人始料未及的。事實上,中國網際網路就是以生產奇蹟著稱。現實生活中的限制,網際網路可以用技術打破並創造可能:沒有書號,寫手們就去寫網絡小說,反過來又刺激了低迷的出版業;沒有舞臺,歌手們就跑到網上原創,結果乾倒了唱片,反而讓巨星籤約播放平臺。
有人說,直播之所以如此風靡,是因為相比別的形式,它真實的令人髮指。大概很少有人會想到,這種真實,是觀眾想要的真實,而為了這種真實,主播不得不放棄做真實的自己……在直播的那幾個小時裡,主播的心門向每一個人敞開,但直播結束,主播們大概更願自己是一個「閒人免進」的禁區,橫在屏幕和生活中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