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來自鹿港小鎮,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後面,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想當年我離家時她已十八,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卷長發……」
鹿港小鎮,是羅大佑第一張個人專輯中的第一首歌。但人們對於這個名詞的熟知也許更多來自於遍布在中國各個大城市裡的那個著名的臺灣菜館。海派風格的時尚環境,寶島口味的精美菜品,還有「鹿港」這個優雅的名字,讓我每次在裡面用餐時,腦子裡都難以抑制地想像著,鹿港應該是什麼樣的——
是不是應該有個小小的舊式火車站,站臺上的遮陽棚雖然漆色斑駁,但韻味十足,暖暖的陽光透過大咧咧的窗玻璃灑在候車廳裡二三十把油光發亮的木質座椅上,也灑在門口精神頭十足的老檢票員身上。從站臺上進進出出的男人們總是帶著鴨舌帽,提著黃銅扣的皮箱,女人們總是穿著小碎花的連衣裙,含羞帶笑地跟在男人的側後方。走出火車站,穿過街市,路兩邊的門面房都素淡恬靜,潔白的牆面、暗紅的磚瓦和深棕的廊柱相映成趣,人們時不時互相點頭問安,嫋嫋炊煙和媽祖廟的香火互相纏繞嬉鬧著飄散進湛藍湛藍的天空裡……
好吧我想多了。其實鹿港並沒有火車站。連鐵道都沒有。我從彰化搭乘一輛公共汽車,大概半小時就到路港汽車站了。不太明白9月份的臺灣中部地區為何太陽落山得這麼早,下午六點多天就已經黑了。第一件要解決的事情,就是住哪。我找了家小飯館要了一份滷肉飯、一份蚵仔煎和一份蝦丸湯,一邊祭祭五臟廟,一邊向老闆打聽有沒有價格在1000新臺幣以內的住處。老闆一邊讚嘆著在他眼裡我這個陸客驚人的胃口,一邊熱心回答,
「鹿港巴掌大的地方,一個白天就轉完啦。遊客們都是早上來,晚上走,幾乎沒人會在這裡留宿啦。所以我們這裡也沒什麼民宿啦。你真的很奇怪耶,為什麼這麼晚才來嘞?」
「這個……額……我是因為……」
「為什麼一定要1000以內嘞?你們大陸人不是很有錢嘛?」
「我其實……」
「你要住幾天呀?啊?才一晚上呀?那你幹嘛那麼節省嘞?住舒服一些嘛!我們這裡最好的賓館是香客大樓啦,你就住那裡吧!地方很好找,我來告訴你怎麼走哈……對了你怎麼是一個人來嘞?一個人多無聊……你怎麼知道鹿港這個小地方嘞……」
就這麼,飢腸轆轆的我其實一刻鐘光景就把飯菜掃蕩個精光,但為了應付熱情囉嗦的老闆,愣是在光碗碟前又坐了十分鐘。老闆總算沒啥可問的了,我連聲道謝,出門一路搜尋香客大樓去也。
「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漁村,媽祖廟裡燒香的人們。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黃昏,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
夜色裡的鹿港和我去過的臺灣其它小城毫無二致,摩託車們稀疏慵懶地散落在路邊,就像一個個無主的機械靈魂。我那老式皮革旅行箱的兩個輪子在石磚地面上滾動出的吱吱啦啦的聲音毫無音律,似乎擾亂了整條街道靜謐的氣場,這讓我很是尷尬,但似乎無人在意。好在沒花多長時間,我就找到了香客大樓。沒有霓虹燈,沒有遊客們的歡聲笑語,走進燈光有些昏暗的賓館,整個大堂只有我一個人,這讓我實在有些手足無措。
「請問……有人嗎?」我走到空空蕩蕩的前臺輕聲詢問。從裡間立刻走出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姑娘,有些驚訝地打量著我,她是我來到鹿港後看到的第一個年輕人。
「先生晚上好,您是要住宿嗎?請問幾個人?」
「就我一個,就住一晚。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儘量高層的房間?」
小姑娘告訴我,這段時間沒有什麼重要的日子,也不是旅遊旺季,所以很少會有外地香客。畢竟,整個鹿港最著名的就是香客大樓旁邊的那座天后宮。可如果人際寥寥,香火蕭瑟,沒有了人頭攢動的火熱氛圍,再著名的古剎廟堂,似乎也會失去不少撩人的魅力。
我想沒有幾個遊客會大晚上的跟孤魂野鬼似的在天后宮裡四處遊蕩吧,不知道這座廟宇是不是二十四小時開放,反正當我這個孤魂野鬼溜達到這裡時,但見整個天后宮四門大開,無人值守。這種感覺挺奇妙,就好像整個廟宇今晚只屬於我一個人,於是心下歡喜,步下生風走進院落,正要徑直邁進正殿,猛地瞥見殿內一人正在面向佛龕,一邊跪拜,一邊喃喃自語著什麼。我一下子停住腳步不敢再往裡走,怕打擾了她的虔誠。那人跪拜結束,站起轉身,也看見愣在院子裡的我,向我微笑著點頭致意了一下,然後面對著院子闔上雙眼,繼續喃喃自語起來。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了她那張剛才衝我微笑的面龐上,其實已是滿臉淚痕。不管她有沒有看見,我仍然向她點頭回禮,然後悄悄地轉身走出了這座今晚其實應該屬於她的宮殿。
「假如你回到鹿港小鎮,請問你是否告訴我的爹娘,臺北不是我想像的黃金天堂,都市裡沒有當初我的夢想。在夢裡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鎮,廟裡膜拜的人們依然虔誠。歲月掩不住爹娘淳樸的笑容,夢中的姑娘依然長發盈空……」
從天后宮出來,我漫無目的地溜達著,不知不覺走進了一個紅磚鋪地、紅磚砌牆的巷子。街道逼仄,曲曲折折,每個門臉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才七八點鐘,這些門臉就幾乎都已打烊,把有趣的故事關在了木質門扇的後面,讓人無從探究。好容易碰到個麻糬店,門頭上寫著「丁師傅」仨字,我毫不猶豫鑽進去,衝裡面一位正在收拾器具的四十歲開外中年人打了個招呼:「晚上好呀!您是丁師傅吧?」
中年人忙不迭放下手裡的東西轉身應和:「您好!我是丁師傅!請問您有什麼事?」
「哈哈,沒事,好容易看到個還在營業的店,就想進來看看……這些麻糬看起來很好吃呀,多少錢一個呀?」
「歡迎歡迎!你是只想買一兩個嗎?那就不要錢了,我送你兩個嘗嘗好了!」
「那怎麼好意思!一定要付錢的!」
「沒關係啦,我也馬上打烊了。」
沒等我再假模假式地推託,丁師傅已經用小盤子盛好兩個麻糬遞到了我面前。面對美味的誘惑,再推託就太虛偽了,我忙接過來連聲道謝,大快朵頤起來。一邊吃,我一邊口齒不清地嘟囔著,
「真好吃呀!這麼好吃的麻糬,我要多買幾盒帶回大陸讓朋友們嘗嘗……」
「你是馬上就要回大陸嗎?」
「那倒不是,我還要在臺灣呆好些天呢。」
「那就別買那麼多吧,否則都會浪費的……」
我有點兒愣神,主動勸顧客少買自家的商品,這樣的老闆我還是頭一次見。丁師傅看出了我的迷惑,趕忙解釋道,
「因為我家的麻糬都不添加任何香料和防腐劑,連餡料都是用天然食材製作的,所以保質期只有最多三四天。過了保質期,再吃就不太好啦……」
「啊,原來是這樣……那您為什麼不多少放一點防腐劑,對人體也無害吧,還能往更多的地方銷售,否則這麼好吃的麻糬,走不遠,多可惜呀?」
「我們家的麻糬傳了好幾代了,現在的味道和很多年前的味道都是一樣的,我可不能隨意破壞這個傳統啊。」
剛聊到這裡,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背著書包走了進來,衝丁師傅叫了聲,「爸,我回來了。」
「嗯好,你進屋去吧,晚飯在桌子上,吃完後趕快寫作業。」
我望著男孩子的背影,好奇地問丁師傅,
「那您的孩子也是要繼承這份祖業,繼續做麻糬啦?」
「怎麼可能!」丁師傅嘿嘿笑起來,「他才不會做麻糬嘞,他以後要做什麼,就看他自己咯!」
「那……如果他不願繼承家業的話,這麼好吃的麻糬,以後……」
丁師傅的眼神暗淡了,呵呵笑了幾聲,「我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反正我再工作個幾十年沒有問題,幾十年以後會怎樣,順其自然吧……」
小店裡的氣氛有一點尷尬,我趕忙揚聲說,「丁師傅您還是幫我打包一盒吧,這就是我未來幾天的甜點啦!」
「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砌上了水泥牆。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門上的一塊斑駁的木板,刻著這麼幾句話: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啊,鹿港的小鎮.」
在外面閒逛了一個多鐘頭後,我回到香客大樓的大堂時才發現,房間的門卡不見了。前臺的小姑娘看到正在亂翻衣兜的我,趕忙詢問,「先生,您是不是把門卡丟了?」
「對啊!你怎麼知道?」
「有人撿到了您的門卡,送到這裡來了。您看看是不是這張?」
「沒錯沒錯,太感謝了!那人呢?」
「他走了。把門卡送來後就走了……」
在鹿港,似乎很難丟失東西,連一張不起眼的門卡都能被送到賓館,那位好心人甚至不給我當面感謝的機會。但我總覺得,在這個小鎮裡,有些東西似乎又很難再找回,只是,那些很難找回的東西都消逝得很慢,慢到讓人們難以察覺。
但願不會吧。
但願我這個毫不相干的旅客在未來的某一天再來鹿港時,依然能撫摸到光滑的紅磚牆,依然能吃到沒有防腐劑的麻糬,依然能看到天后宮裡雖然滿臉淚痕,但仍會點頭微笑,虔誠祈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