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圓首的秘書
首屆深焦影評大賽冠軍,小津電影愛好者
編丨往事如煙
由美國HBO和英國SKY共同製作的《車諾比》(Chernobyl)已經火了有一段時間了,本以為熱度已經漸漸消退,未料幾日以來受到的關注反而越來越多。總體來看,除了一直以來存在的所謂的意識形態爭議以外,有兩條消息二次推高了這部迷你劇的熱度:一個是它居高不下的IMDb評分——據信是史上最高的9.7;另一個是俄羅斯政府對《車諾比》非常不滿,正打算製作自己的版本,故事情節大致為一名CIA特工被派往車諾比破壞核電站。兩條新聞疊加起來,終於讓人從「有點好奇」、「有點想看」變成了「十分好奇」、「必須得看」:究竟是一部怎樣的美劇,能讓一些人拍手稱快,又讓另一些人恨得牙根痒痒呢?
美國雜誌《紐約客》在6月5日刊發了一篇題為「HBO新劇《車諾比》的對與錯」(What HBO’s 「Chernobyl」 Got Right, and What It Got Terribly Wrong)的文章,對該劇進行了非常深入的分析。文章認為,迷你劇《車諾比》在細節還原方面可謂登峰造極,但問題最大的地方還是在於編劇對蘇聯官僚體制缺乏了解和體認,由此導致眾多情節失真。作者瑪莎·格森(Masha Gessen)表示,一些劇中的段落,比如核物理學家霍繆克對著副書記一通叫囂,副書記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些都不可能發生。「不會有。酒瓶不會有,更不可能在一個來勢洶洶的陌生人面前喝酒,外帶一句『這裡我負責』。」
當然,格森並沒有全篇揪住無關緊要的細節不放,畢竟這樣還是太低端了,而是指出了她認為劇集存在的核心問題:它採取了一種「偉人敘事」,只要幾個步驟、幾個決定、幾個人重要的人物,歷史就會改寫,而大眾的力量和遭遇則被忽視。雖然格森的論證過程和中國網友大相逕庭,但他們的結論倒有相似之處:這是一次好萊塢個人英雄主義式的幻想,它不僅與真相距離遙遠,也讓人失去了探尋真相的動力。中國網友更提出,此劇是對前蘇聯的抹黑。
「無論是什麼,它都不是真相。」格森如是寫道,她之所以說得這麼有底氣,是因為她本人還是《未來即歷史:極權主義如何重回俄羅斯》(The Future Is History: How Totalitarianism Reclaimed Russia)一書的作者,對俄羅斯政治顯然頗有了解。總而言之,對迷你劇《車諾比》的批評無外乎認為,該劇本身似乎就是它自己所批判的對象——一個「貨真價實的謊言製造機」。
真的如此嗎?好像也沒有那麼簡單。在作出如此絕對的判斷之前,我們不如先來區分一些概念,這些概念不僅關乎《車諾比》本身,也關乎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電視劇這種影像和媒介。
首先必須承認,一部以盈利為首要目的而製作的五集迷你劇,是不可能抵達所謂「真相」的,這既是因為美劇的運作周期不允許創作者對故事背景進行全方位的、系統性的深入調查,也是因為我們的認知本身極其有限,沒有人可以完全獲取關於任意一件事情的真相,遑論車諾比事件這樣牽扯到無數因素、至今仍然在某些關鍵節點成謎的問題。為了填補大量的斷裂和空白,虛構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必要,但請注意,影視虛構的目的不是為了還原「真實」,而是達致「可信」,這兩個概念之間存在巨大差別。事實上,當我們觀看任何影像時,「真實」都是不可能絕對存在的,儘管所有創作者都希望無限接近它;我們只能達到某種程度的「可信」,從而最大程度上置換出「真實感」。
一個很著名的例子是,英國導演大衛·裡恩在拍攝《日瓦戈醫生》時從未到過俄羅斯(包括沙俄、蘇俄和蘇聯時期),他只能再造出具有「俄羅斯感」的場景和服飾,而事實證明他成功地騙過了全世界絕大多數觀眾,這足以說明,可信的確實不一定真實。反過來說,真實的也不一定可信。當我們完全模擬現實進行創作時,反倒有可能被人指責是虛假的甚至「狗血的」(雖然現實往往就是這麼狗血)。在這種情況下,迷你劇《車諾比》就需要走一條極細的鋼絲,在真實與可信之間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而從俄羅斯觀眾主體、尤其是親身經歷過車諾比事件的中老年群體的評價來看,該劇毋庸置疑地屬於可信範疇。
之所以給人以「可信」的印象,我想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其一,從結構上看,全劇五集中的中間三集都完全集中於災難場景的展現,而劇中對物理和生理現象的描繪是極度真實可怖的,是以不可辯駁的文獻和影像資料為依據的,這無疑奠定了一部災難劇的可信性基礎。當然,如果說《車諾比》還有一部分不夠可信,那也主要就是災難內核之外、第一集開頭和最後一集結尾部分的意識形態外衣,尤其是結尾那一場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法庭戲,既是創作層面不可或缺的高潮,也成為了是表達層面難以忽視的敗筆。
其二,從內容上看,影片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線索,即事故調查委員會主任委員列加索夫和消防員妻子柳德米拉均有堅實的非虛構作品作為基礎:前者在現實情況裡確實留下了五盤錄音帶,後者的故事則完全來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S.A.阿列克謝耶維奇所著的《車諾比的悲鳴》中《孤獨的人類之聲》一篇。主體故事的可信再一次強化了全局的可信度,儘管我們知道,劇中有些人物、場景和細節肯定是完全虛構出來的,比如戈巴契夫在政治局會議時的種種言辭,更不用提與霍繆克這個虛構角色相關的一切情節。
此外,車諾比三勇士、輻射清理人和礦工等群體的悉數出現也分攤、弱化了幾個主要角色的重要程度,這些群體的出現一再向觀眾表明,拯救全歐洲的並不是那些大部分時間被蒙在鼓裡,直到半途才開始指點江山的領導者,而是那些始終暴露在核輻射中、以肉身換取時間的勇士。與瑪莎·格森所言恰恰相反,迷你劇並沒有一再強化所謂的「偉人敘事」,而是試圖將每個出現在車諾比前線的人塑造成偉人。有趣的是,在《車諾比》播出之後,英國SKY news採訪了倖存礦工,他們沒有指責劇中出現的種種不確切之處(「別雞蛋裡挑骨頭,這只是一部電視劇」),而且很高興人們終於關注到了他們的犧牲。
可以說,編劇在創作《車諾比》的過程中也在無意之間搭建了一個可信度的金字塔:越接近秘密,虛構成分越多,越近公開,紀錄成分越多。當然,公開的大抵都是普通人的故事,成百上千,卻在幾十年中與影像表達無緣,秘密的固然稀少,但也最易貽人口實。這裡需要指出的一點是,「虛構」與「謊言」之間存在本質區別,前者是對無法獲知的能動想像,後者則是對已知情況的故意歪曲,從這點上看,《車諾比》面臨的最直接的問題,並不是製造了更多謊言,而是沒有製造出足夠的真實感,從而失去了一小部分可信度。
一些虛構部分由於種種原因沒能觸及災難的核心,一方面用力過猛,在劇本創作中不必要地強化了套路和偏見,另一方面又下手太輕,以至主動放棄了更多令人難以置信的欺瞞和延誤;其對「謊言」二字的詮釋仍不夠充分,以至僅僅停留在一種對官僚體系的普遍性批判之上,最終未能觸及蘇聯解體的本質。
關於車諾比事件的「真相」是否還存在,我本人持高度懷疑態度(俄羅斯的CIA特工版車諾比即可說明這一點),但有一點是可以明確的:電視劇絕不應該、也根本不可能負載真相,它頂多可以向我們提出一個問題,而答案仍應由觀看過影像的人來尋找。指望電視劇給出真相,給出一個完美的全知視角的答案,毫無疑問是非常愚蠢的。當然,也不乏有影視作品想要給出一個解決方案的,而對於這樣的作品,我們可以毫不遲疑地稱之為意識形態輸出工具。
同期在院線上映的《哥斯拉2:怪獸之王》就是這樣一個例子:一個明明是日本人在1954年創造出來的怪獸,現在不僅由好萊塢製作發行到世界各地,而且僅僅是在劇情裡,日本人就被好萊塢「犧牲」了;哥斯拉明顯從破壞神變成了守護神,摧枯拉朽的恐懼感消失了,喧鬧的音效帶來的竟然是兩小時激爽。
不僅如此,守護神哥斯拉對抗的還是三頭「龍」基多拉,且核彈明確成為了哥斯拉的充能材料,幾乎不再具有任何關於核恐慌的指涉——換句話說,可勁兒用吧,越多越好。這是真正中美對抗背景之下出現的產物,弔詭的是,我們竟然對這樣一部明顯鼓吹核戰正當性的影片毫無所覺,甚至大力引進、拍手叫好,與此同時卻指責一部不夠鋒利的災難劇集抹黑一個已經倒臺的超級大國。
試問,還用抹?
誠然,《車諾比》以「謊言」來軟化批判的做法也充分體現了它的商品屬性——HBO是時代華納的子公司,該劇被製作的目的就是引發共鳴,這種共鳴通常足夠「觸目」,但還遠不夠「驚心」。換言之,《車諾比》本質上是在消費一種核輻射奇觀:離子化的淡藍色空氣、發紅的臉龐、腫脹發白的身體……五顏六色的景象或許刺激,但遠沒有相關題材的紀錄片更驚心動魄,因為無論如何,劇中一切恐怖都以確定的、身體的、物理的形式完整地「呈現」在觀眾眼前,而真正的救援人員所面臨的是根本看不見的敵人,他們只有可能吸收過量輻射,然後是漫長的等待,十年、二十年,或許十天、十秒,之後突然垮掉。這是一種不確定的恐懼,而迷你劇《車諾比》還無法有效展現這些。
從這個層面上講,《車諾比》面臨的最深刻的危機其實是倫理性的危機。正如猶太人大屠殺紀錄片《浩劫》的導演克勞德·朗茲曼對史匹柏執導的影片《辛德勒的名單》的批評所指出的那樣,「把那場浩劫表現為一種奇觀,就會招致窺淫癖和幸災樂禍。按照好萊塢心理劇的模式來塑造死亡集中營,就是要沉溺於卑鄙的同感引起的不體面的震撼。」在《故事離真實有多遠》一書中,作者提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觀點:「似乎所有再現浩劫的任務都得在兩種忠實性之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其一,對真相的史學忠實性(尊重真正過去存在的距離);其二,針對想像的生動性與可信性的美學忠實性(表現過去的歷史,好像它就在眼前)。」這是《車諾比》想要達成但尚有一定距離的目標。
車諾比事件的悲劇性也正在於此。我們似乎永遠也無法找到一種恰當的、令所有人滿意的話語去描繪這種災難,每當試圖去描繪時,總會有人跳起腳來認為這種話語充滿偏見和敵意。然而事實卻是,無論是什麼話語——社會主義的、資本主義的,都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重要——畢竟,災難已經發生了,它無視人類劃定的國家邊界,無視城市的規模和人類的健康,它早已經穿透了人類的文明、政治、意識形態,成為了全歐洲甚至全人類的悲慘記憶。
在幾萬、甚至幾十萬年的半衰期以後,人類是否存在猶未可知(大概率已經被自己搞死),此時此刻正處在深刻危機中的我們,似乎還沒有想要為提出的問題找到答案,而只是在向提出問題的人提出問題。
-FIN-
深焦DeepFocus為今日頭條特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