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與夫人、女兒在家中過八十六歲生日
這世界,我來時收到她兩件禮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自己也認不出來,另一件我越用越好,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新更活。縱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後我或許會被寬恕,被她欣然認作自己的孩子。
5月收到他的信札
說連續劇《琅琊榜》不可錯過
聽到先生過世的消息,頭腦一片空白。
去年底去高雄看他,他雖然摔倒住院後出院不久,卻依然思維敏捷談吐自若,走時還一定要把我送到家門口。
今年5月,收到他的新書和信札,字跡依然剛勁有力,信裡談的很多,信末還說大陸的連續劇《琅琊榜》精彩,不可錯過。
9月,他以「搶救國文教育聯盟」總召集人的身份,發起參加反對「課審會」刪減高中教材中的文言文,共有4萬多人聯署。
10月底,出席高雄中山大學為他舉辦的90大壽慶生會,會上還一度以閩南話自我調侃「頭殼壞去」,引來一陣笑聲。
11月,聽說他住院了,心裡相信,先生一定能平安回家,以他的堅強,他的平和,他的信念。況且,島嶼是孕育高壽中文作家之處,王鼎鈞、洛夫、齊邦媛,都是年高筆健……
12月13日凌晨3點,我在夢中突然驚醒,在微信朋友圈裡發兩首余光中的詩《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守夜人》,心頭顫抖預感到隱隱不祥。
12月14日上午噩耗傳來。
他真的離我們遠去了?看著書架上他先後籤名相贈的五十多本詩文論譯,想著相交三十年來音容笑貌一幕幕,我恍惚如夢。
▼2011年余光中(左)與本文作者攝於高雄詩碑
看著他的堅毅眼神,想起傳記中的一段:
作為大詩人,他善於將觀察泯入沉思,寫實化為象徵,區域性擴展成宇宙性,個人的擴展為民族的。避免與自然、社會脫節而一味追逐都市生活的紛紜細節,避免自語而趨向對話,創造出一種以現代人鮮活語言腔調為骨幹的詩歌新節奏,一種樸實而有韌性,平凡中見奇異,剛毅裡有幽默的詩風。當然,在這一切之後的,最可貴的,智者兼勇者的大家風範——獨立而不孤立,讚美並不縱容,警告而不冷峻;不喜工業社會和冷酷的都市,但也知道反對現代文明的徒然;信仰民主與自由,也警覺大眾的盲從及無知;不做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御用文人,也不做媚世取寵的流行作家;猶如皚皚雪峰,令人仰止,可又會感到峰頂也有春天。
電話從東南西北打來,他有什麼故事?他是一個怎樣的人?話語中滿是不舍與關切。然而,亦有人頻發微信,以臺灣文壇或者左翼文壇的名義,要先生去天國悔過。
「只要那是一支挺直的筆,
一定會在歷史上留下一點筆跡的」
一個價值混亂、眾聲嘈雜的時代!賣弄且囂張,不是加上「過渡」、「多元」、「開放」這些美麗的名詞,就可以讓人心安理得地去擁抱它。
他生在這麼一個時代,長在這麼一個時代,堅持了近一個世紀,依然還沒有跳出這個時代。
他曾這樣描述自己所置身的這混亂而矛盾的時代。
「這是一個舊時代的結尾,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充滿了失望,也抽長著希望;充滿了殘暴,也有很多溫柔,如此逼近,又如此看不清楚。一度,歷史本身似乎都有中斷的可能。」
他形容自己,「他似乎立在一個大漩渦的中心,什麼都繞著他轉,什麼也捉不住。所有的筆似乎都在爭吵,毛筆和鋼筆,鋼筆和粉筆。毛筆說,鋼筆是舶來品;鋼筆說毛筆是土貨,且已過時。又說粉筆太學院風,太貧血;但粉筆不承認鋼筆的血液,因為血液豈有藍色。於是筆戰不斷絕,文化界的巷戰此起彼落。他也是火藥的目標之一,不過在他這種時代,誰又能免於稠密的流彈呢?他自己的手裡就握有毛筆、粉筆和鋼筆。」
「他相信,只要那是一支挺直的筆,一定會在歷史上留下一點筆跡的。也許那是一句,也許那是整節甚至整章,至於自己本來無筆而要攘人、據人甚至焚人之筆之徒,大概是什麼標點符號也留不下來的吧。」
這段寫於五十年前,有如先知,正可回應所謂這個壇那條翼。
「寫鄉愁只花了二十分鐘,
但是這情感在我心中已醞釀二十年」
追憶先生,最先跳出的是他少年時期的畫面。
一個人的故鄉並不一定是他的籍貫所在,也不必是他的出生地,而應該是他少年時代生活和成長的地方,在那裡他的性格、志向從萌芽到成形,因此,成長的地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
余光中生在南京,抗戰時期隨父母到重慶讀中學,七年戰時鄉村生活,從10歲到17歲,他親近大自然,了解且熱愛鄉土中國,終生不渝。抗戰勝利後,他與當年的表妹、現在的夫人相遇,一見面就以川語交談,一生不變。
2005年10月19日至26日,重慶市政府邀請先生和師母到重慶,讓我作陪。我問餘先生,古今中外的大作家有沒有人把自己六十年前的少年生活寫到作品中,在我的記憶中,李杜、白居易都不曾有過。餘先生說:「這需要有兩個條件,必須活得長,必須趕上太平盛世。」我點頭稱是,但以為還有第三個條件,必須對故鄉有著強烈而執著的情感,才能不辭辛勞,以高齡重回故土。重慶六天,親眼目睹詩人如何重圓他的鄉愁夢。
余光中《鄉愁》膾炙人口,有次武漢開會,有留學德國的教師起立,未曾言語先哽咽,她說留學前讀過《鄉愁》,沒有強烈的感受,到了異國他鄉,鄉愁轉濃,再讀這首詩,抑制不住地悲從中來,才知道為什麼這首詩能撼動海內外無數華人的心。在重慶,餘先生剛從機場出來就被認出,矮小的個子、睿智的雙眼、花白的頭髮,多次在大陸的電視上亮相,於是識者馬上吟誦《鄉愁》,來歡迎詩人;遊歷重慶古鎮瓷器口時,我們突然被一群小學生包圍,他們認出了余光中,開始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念起《鄉愁》。
演講時有學生提問《鄉愁》是怎麼寫成的?餘先生說:「寫鄉愁只花了二十分鐘,但是這情感在我心中已醞釀了二十年。《鄉愁》有很多寫實成分,第一段:『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郵票是寫實,那時寄宿於學校,離家十幾裡山路,有時周末沒回家,就寫信與母親聯繫。第二段:『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我新婚不久,便出國留學,也從美國坐船回基隆。(我私下問餘先生,為什麼是船票,而不是機票、車票,他說船票有古典意味,像童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比較適合這首詩的風格,機票和車票太現代了。船票同時又對應了後面『淺淺的海峽』。)第三段,『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啊在裡頭。』母親去世後就放在矮矮的墳墓裡,所以這也是寫實。」有學生問:《鄉愁》寫了小時候、長大後、現在,沒有寫未來,為什麼沒有未來?可不可以連接上未來的一段?餘先生立刻吟出,「未來啊,鄉愁是一座長長的橋,我來這頭,你去那頭。」
重慶七年,先生起初與父母在重慶北面的悅來場鎮朱家祠堂,不久,考進從南京遷來的青年會中學,學校在朱家祠堂十裡外,做了寄宿學生。
重回悅來場是餘先生這次行程的高峰。汽車從重慶市區出發走了三十多裡,然後走半小時的山路。山路有的是用青石板鋪成,有的完全是黃泥土路。重慶的秋季雨多晴少,經常是霧茫茫的。餘先生說,這讓他回想起童年,鏡頭也是霧茫茫、恍恍惚惚的。擔心年近80的他和夫人走山路不小心滑倒,我扶著他,但是有時小路只能一人獨行,無法並排,我就只能在他前後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當地百姓準備了兩架滑竿,請他們坐上去,餘先生不肯,他說,我是以朝聖的心情回故鄉的,我要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我想起他的一篇散文:遊歷了大半個世界,有時坐火車,有時搭飛機,有時自己開車,走過多少名山大川著名都市,但我在四川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走過的路才是最親切的。
六十年前的房子早已被拆毀,屋旁幾棵大銀杏樹和黃桷樹也被砍掉了,先生指指點點,依稀想見舊時面貌。一個古稀的童年玩伴挽著先生的手,並肩而行,說道:「我還記得你,你當時不是一個嫌貧愛富之人。」先生說:「我也不是富人,我是一個小難民,我記得當時叫我們下江人,就是腳底下的人。」鄉親都很感慨,說,悅來場的風水很好,出了大作家。餘先生用地道的鄉音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你們看我真的是鬢毛衰了,但是鄉音未改,今天這一屋子的人,除了幾位老同學,是我來的最早,我來這裡你們還沒有來呢!」眾人開懷。
先生來憑弔少年時代的記憶,也追尋母親共同生活過的記憶。桐油燈下母親扎鞋底,先生吟誦古詩。每次上學,母親都送一程,便站在那裡目送,先生下了坡又轉了個彎,轉頭去,還看見母親遠遠地看著。先生指著一塊石頭,說那不是望夫石,是望子石。
鎮長請賜墨寶,餘先生寫:「六十年的歲月走遍了天涯海角,無論路有多長,嘉陵永恆的江聲,終於喚我回到記憶起點的悅來場。」認識餘先生多年了,少見到他如此興奮,不喜飲酒的他喝得滿臉通紅,他拿著當地自釀的米酒,一桌挨一桌地去敬酒,和同學擁抱合影,留下了地址,答應回去一定把新書寄給他們。
朗誦者用川語朗誦了余光中寫四川的許多詩歌,其中有《揚子江的船夫曲》,讀到那川江號子時,下面的聽眾就用鄉音齊聲應和,嗨喲、嗨喲的號子在禮堂裡此起彼伏,迴蕩不息。
▼2008年深秋,余光中在高雄中山大學附中校內的余光中詩園
「我在對鄉愁的抒發中找到釋放和安頓,
也獲取支持和力量」
先生是時代之子,剛烈且多情;剛烈,出於多難與抗爭;多情,因為感恩和包容。是行吟的詩人,長江上下,海峽西東,長城內外……新大陸他穿過三十多個州,五大洲他走過四十幾個國;先生更是鄉土的歌手,出自閩南江南,長在悅來場,是閩南土著金陵子弟川娃兒,後來又成了臺北街坊,香港山人,高雄西子灣永久居民,是一個紮根鄉土大地有血有肉的中國人。
今天,已經沒有多少人會懷疑中國文學殿堂將要為他闢出一席,由於他對自己的民族和人民,始終堅定不移全心擁抱;由於他的詩文論譯在藝術上的卓越超拔,開拓了方塊字的表現力。他的抱負和胸襟構成了他名氣的骨幹,他的文學藝術是他名氣的血肉。他的地位是那麼堅固和飽滿,在經歷過那麼多兵荒馬亂的年代,見證了太多浮遊的情感和短促的藝術流星,有這麼一支挺立的筆半個世紀屹立不倒,真是中國人的幸事。
民族的統一和強盛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60年代,他在文章裡說,他的讀者會有十幾億,大陸和全世界的華人都會是他的讀者。80年代初期他寫哈雷彗星,詩中說:「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但我的國家,依然是五嶽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滾滾向東方/民族的意志永遠向前……」當時,大陸的改革開放才起步,他也已有三十多年沒回來,可是筆下自然而然、不經思索地就流露出這熱情,它來自長期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熱烈追尋。
鄉愁不僅是先生對生活過的故鄉、故居、故人的懷念,更是一種濃縮了整個中國歷史整個傳統文化的故國時空。它不僅是地理的,更是歷史的。它不僅是抗戰時期的嘉陵江,也是屈原的汩羅江,蘇東坡的長江,不僅是半個世紀前的江南,廈門,也是杜甫的江南,李白的龍門。
先生對我說過,他的鄉愁可分成三個部分,第一層是親友、鄉親、同胞;第二層是故園情景、故國山河、舊時風景;第三層是歷史文化。歷史在心中,文化在中國文字裡。就像他的詩中寫的:「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淚中有大禹,我的耳中隱隱有逐鹿的鼓聲……」非常肯定自己的中國心。在創作中直接寫親身所經歷的故鄉故土記憶是鄉愁,在海外寫滿中國古典意象的詩歌與散文,也是一種間接、婉轉的懷鄉。
先生對我說過:「我在對鄉愁的抒發中找到了釋放和安頓,也獲取了支持和力量。中國古典文學傳統文化,在我的創作中,與其說是一種技巧,不如說是一種心境,一種情不自禁的文化孺慕,一種歷史歸宿感。就哲學的意義而言,精神上沒有歸宿,就是鄉愁。」
是的,精神家園的追求是永恆的,鄉愁便是永恆的。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裡、風裡、水裡」
方塊字是先生九十年不變的
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
多年前,先生這樣說過:「這世界,我來時收到她兩件禮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自己也認不出來,另一件我越用越好,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新更活。縱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後我或許會被寬恕,被她欣然認作自己的孩子」。
為此,先生日日在燈下與永恆拔河。
「死亡不能將我全吹熄/九條命,維持九盞燈/一盞燈投九重影,照我/讀一部讀不完的書/黑暗是一部醒目的書/從封面到封底,我獨自讀」。
「五千年的這一頭還亮著一盞燈」,五千年是中華文化,「這一頭」是詩人創作生命此時此地的位置,「一盞燈」在這裡當然就是民族文化的傳燈人引燃延續的智慧之光了。雖然,「一盞燈,推得開幾尺的混沌?」性靈的一線燈火在混沌的愚昧欲望中,常常顯得微弱孤單,如詩中所說,「圍我三重/困我在墨黑無光的核心」;可詩人決不退卻。
「燈有古巫的招魂術……一招老杜,再招髯蘇,三招楚大夫。」(《夜讀》)它是詩人藝術生命的象徵,如《一燈就位》中,「只留下這一盞孤燈/把夜的心臟佔領。」《木蘭怨》中寫燈的冷焰,「是我不朽的寂寞所燃燒」。《獨白》裡有「等星都溺海,頭上和地下/鬼覷神覦只剩最後一盞燈。」它更是清醒的標誌,相對於昏睡的做夢的床——「無論多夜深/四面鼾息多酣多低沉/總有幾盞燈醒著燦然/把邃黑扎幾個洞,應著/火把誕生前荒老的星穹」。
多年前先生寫下憑弔屈原的詩:「亦何須招亡魂歸去/你流浪的詩族詩裔/涉沅濟湘,渡更遠的海峽/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你就在歌裡、風裡、水裡。」
今天,先生也已走入自屈原以來的華夏星空星光燦爛的詩人群體中,他必將化為華夏詩魂,隨著風,隨著水,隨中國人的足跡,隨著中國人的歌,遍布世界,不須為他招魂,藍墨水的上遊是汨羅江。他在方塊字裡永存不朽! 2017年12月14日夜
供圖/徐學
作者/徐學
編輯/王勉
圖文排版/張豔豔
徐學,1978年2月考入廈門大學中文系,1984年獲文學碩士,現任職廈門大學海峽兩岸和平發展協創中心,從事臺灣及海外文化研究三十餘年,出版著述二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