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筆
□ 魏 新
濟南人尤其應該感謝老舍,這座城市被今人嚮往,多是從《濟南的冬天》開始的。從1930年初抵濟南,開始任教,再到1934年赴青島,最終於1937年從濟南離開,先生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揚名文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一
濟南的夏天很熱,1930年也如此。那年7月,濟南火車站的人群中,擠出來一位年輕人,提著沉重的行李箱,汗流如漿,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擦著汗感嘆:「若有一點小傷風也擠好了。」
這名年輕人叫舒慶春,三十一歲,四年前,還在英國留學的他開始寫小說,連載期間,自取筆名為老舍。
回國不久的老舍算是一名文壇新秀,在他出生的北平,大學教授一個月可以領到三四百大洋的薪水,收入高的兼職教授,月薪上千。那時,北京的魚翅席十二元一桌,魚唇席十元一桌,海參席八元一桌,就顯得寒磣了。不過,這對老舍來說,還是顯得奢侈,在北平,找到一份優越的工作確實也不太容易,接到齊魯大學的邀請後,他還專門寫信給時任校長的林濟青,希望可以預支部分工資,作為赴濟的路費。
出車站後,老舍差點挨宰,站前停著拉客的馬車,大部分馬都看起來不但拉不了車,甚至需要人抬著才能移動,堪稱「馬國之鬼,車之骨骼」,好不容易上了輛車,趕車的說了個價格,讓他忍不住說:「我並不是要買貴馬與尊車。」話音未落,行李就從車中飛了出來。「再一看,那怒氣衝天的御者一揚鞭,那瘦病之馬一掀後蹄,便軋著我的皮箱跑過去。皮箱一點也沒壞,只是上邊落著一小塊車輪上的膠皮;為避免麻煩,我也沒敢叫回御者告訴他,萬一他叫我賠償呢!」
三十一歲的老舍,如參加脫口秀大會,不管是李誕,還是李雪琴,都會自愧不如。他吐槽濟南坐車顛簸,說自己雖未坐過汽車,但看到過「汽車裡的人們接二連三地往前躥,頗似練習三級跳遠。」還說要是坐洋車,最適合便秘的時候,不用吃瀉藥,飯前喝點開水,坐上半個小時,其效如神。但是飯後就不要坐了,不得胃病,也得長盲腸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麼弱,完全不要坐車,因為什麼時間也不合適。
二
趵突泉,老舍是極其喜歡的。他在《趵突泉的欣賞》中寫:「設若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但同時又對泉邊的市場、貨攤極其反感,認為「凡是自然的恩賜交到中國人手裡就會把它弄得醜陋不堪」,儘管他很喜歡曲藝,也在齊魯大學說過相聲,但對泉邊茶棚裡的梨花大鼓評價頗低。「一聲『喲』要拉長几分鐘,猛聽頗像產科醫院的病室。」
大明湖更是「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因為已經成為了被壩劃開的多少塊「地」,但老舍深知這個湖的意義,「上帝給濟南一些小山,也給它一個大湖,人定勝天,生把一個湖改成了溝,這是因為窮而忘記了美的結果,不是自然的錯。」
所以,他提出,要沒有一種「詩意的體諒」,去逛大明湖和趵突泉,「單是人們口中的蔥味,路上吱吱扭扭小車子的輪聲,與裹著大紅襪帶的小腳娘們,要不使你想懸梁自盡,那真算萬幸」。
說是這麼說,但他其實還是很愛去這幾個地方的,離開濟南後,他回憶道:「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勝,閉了眼也會想出來,可是重遊一番總是高興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著一些生命的痕跡;每一個小小的變遷,都引起一些感觸;就是一風一雨也仿佛包含了無限的情意似的。」
三
1937年7月7日,發生了盧溝橋事變,全面抗戰爆發,8月13日,老舍從青島回到濟南,這座城市很多人都已經逃亡,濟南幾乎成了一座空城。
一直到11月中旬,老舍都在考慮,到底要不要離開。那時,他的老家北平已淪入敵手,上海的友人也勸他不要來滬。他的大孩子不過四歲,幼女還不滿三個月,他實在不知道何去何從。
在他的《八方風雨》中,那段時間的濟南日子悽涼,「齊魯大學的學生已都走完,教員也走了多一半。那麼大的院子,只剩下我們幾家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警報:上午八點開始,到下午四五點鐘才解除。院裡靜寂得可怕:賣青菜,賣果子的都已不再來,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貓狗都跑來乞飯吃。」
對於抗戰,老舍是有信心的。他見過許多傷兵,有咒罵救護遲緩的,也有抱怨軍醫單薄和飯食粗劣的,卻沒有聽到過一個人怨恨不該對日本人打仗的。傷兵從前線撤下來,只說炮火猛,沒有人說日本兵厲害,每個人都十分忠勇。
老舍最大的擔心不是別的,「我在濟南,沒有財產,沒有銀錢;敵人進來,我也許受不了多大的損失」。他擔心被日軍捉去而被逼著做漢奸,因為,一個讀書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在大明湖附近的山東民眾教育館,「山東文化界抗敵後援會」上,他鄭重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但他又不得不離開。雖然,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在離開之後,他和這座城市分別會有哪些改變,至少,他沒有辜負這座被他稱為第二故鄉的地方。
他幾次把一隻小皮箱打點好,又把它打開。「我撫摸了兩下孩子們的頭,提起小箱極快地走出去。我不能再遲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躕,我就會放下箱子,不能邁步了。」
那天是1937年11月15日,黃昏,他在朋友的幫助下,來到火車站,那是最後一趟南下的火車專列,站臺比他初次來濟南時還要擁擠,朋友們託著他,從車窗裡塞了進去,從此告別了濟南這座城市。他反覆在心裡說:「我必須回濟南,必能回濟南,濟南將比我所認識的更美麗更尊嚴!」
後來的濟南的確如此,只是後來的老舍沒有再回到他們一家住的小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