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遊戲真正在國內大陸市場颳起潮流之風,要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那時美國EA公司的《命令與徵服》與臺灣地區的《仙劍奇俠傳》進入內地市場,掀起了一股電腦遊戲浪潮。隨之而來的是網吧行業的興盛,無數少男少女們湧入網吧,開始接觸對於他們來說尚屬新鮮事物的電子遊戲,中國內地玩家的遊戲正名史也就此拉開帷幕。
1998年到2000年期間,一二線城市的網吧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各個角落。伴隨著《星際爭霸》、《英雄無敵》等遊戲的引入,一大批青少年成為這些遊戲的忠實擁躉。新鮮事物總是能吸引人們的注意,並投入大量時間,遊戲也不例外。不少剛剛接觸到遊戲的青少年開始頻繁出入電腦室。
這樣的現象引起了部分家長的憂慮,他們並不知道該如何定性電腦遊戲,更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對電子遊戲表露出極大好奇心的孩子。在這樣的現象出現一段時間之後,真正讓「電子海洛因」說法走進大眾視線,引發社會廣泛討論的,是2000年光明日報發表的一篇名為《電腦遊戲 瞄準孩子的「電子海洛因」》的報導。
報導講述了一位因孩子沉迷電腦遊戲而四處尋求幫助的母親找到了光明日報的一位記者,於是記者對武漢周邊的遊戲廳與電腦室進行了三次暗訪,在暗訪中,記者發現了電腦室裡大部分都是孩子,這些孩子甚至會在上課時間來上網。電腦室為了吸引孩子前來,也辦起了涵蓋上網者吃飯、睡覺甚至代家長籤名等一條龍服務。
在報導中,記者採訪了電腦室老闆,電腦室老闆稱,沉迷遊戲的孩子,男的長大會成為小偷,女的長大會成為三陪小姐。
這篇報導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它將遊戲冠上了「電子海洛因」的稱號,直到現在,這種說法依然隨處可見。但實際上,18年後的今天,當年那些出入電腦室的孩子,並沒有一個成為搶劫犯、小偷和三陪小姐。當然,這篇報導的內容真實性也無從考證。
《電腦遊戲 瞄準孩子的「電子海洛因」》發表於2000年5月9日,一個月後,國務院辦公廳一紙禁令,全面禁止了國內電子遊戲及其零附件銷售。國內的遊戲市場徹底發生改變,主機與主機遊戲無法進入中國市場。隨後的幾年裡,網遊登上舞臺,成為遊戲的主力軍。
2000年後,網遊逐漸成為中國遊戲市場的主力軍。《傳奇》、《魔獸世界》等遊戲在國內的崛起,讓網路遊戲迅速取代單機遊戲成為網吧中的主旋律。隨著另一批孩子投身於網遊,《魔獸世界》們自然成了新的「電子海洛因」的代名詞。
此時,不僅媒體們對《魔獸世界》進行討伐,社會上還出現了另一種力量,開始對「沉迷」於電子遊戲的少男少女們進行批判。他們的代表就是自稱為教授的陶宏開與楊永信。
陶宏開背後的標籤很多:美籍教授、社會學家、教育學家,以及他被世人所熟知的身份——網癮專家。陶宏開自稱美籍華人、華中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在其與網癮少年鬥爭的幾年間,其自稱巡迴過20個城市,舉辦超過80場講座,直接轉化百餘網癮少年。不僅如此,他還與與200家媒體互動,培養千餘名志願者,面對面聽課者逾2萬人。
自2006年起,陶宏開便開始對《魔獸世界》與《傳奇》進行批判,其最出名的言論便是「美國沒有多少人玩網路遊戲」。2009年,陶宏開與魔獸玩家水妖展開了一場直播辯論,雙方就網癮問題展開了激烈討論。這次事件在當時引起很大反響,不少《魔獸世界》玩家自發成立反陶宏開聯盟。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遊戲玩家們開始與質疑聲抗衡,他們不願意背上「網癮少年」、「網癮少女」的稱號,也不願意自己喜愛的遊戲被家長當做「電子海洛因」。
2011年,陶宏開在接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經濟之聲》節目組採訪時稱,玩遊戲對女人危害甚大。陶宏開的此番言論也激怒了遊戲玩家們。《艾爾之光》遊戲工會狐狸國度的成員為了捍衛自身利益,選擇走上街頭進行抗議,這些女玩家在現場拉起了「陶宏開必須向全中國女玩家公開致歉」的橫幅。當然,這只是遊戲玩家們與陶宏開進行抗議的一個縮影。
10多年後,當《魔獸世界》電影上映,人們討論的除了對艾澤拉斯的回憶與情懷,很少有人再提起「網癮」二字。我們無法得知玩家們的遊戲經歷為他們的生活帶來了什麼困擾,我們能看到的是遊戲文化帶來的玩家們對青春的集體緬懷。
當一位80後魔獸玩家發現女兒深陷未成年色情事件中後,選擇在網絡上向曾經艾澤拉斯大陸的勇士們控訴。這時候勇敢站出來指責的只有玩家們自己。在某種意義上,《魔獸世界》早已不止是一款遊戲那麼簡單了。
另一個著名的反網癮鬥士是楊永信。
2008年7月3日,中央電視臺開始播出一個7集電視紀錄片《戰網魔》。改紀錄片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楊永信對於不良網遊的看法以及2006年以來對於網癮少年的治療過程。但實際上,該紀錄片中出現許多事實不清的情況,如在介紹《魔獸世界》中可以隨便殺人、偷盜時,所採用的視頻片段卻是另一個遊戲《流星蝴蝶劍》的畫面。
自紀錄片《戰網魔》和同名書籍宣傳上映後,包括央視1套《法治在線》欄目2集專題片《網夢醒來》,央視10套、央視9套《人物》欄目播出的《網癮戒治專家楊永信》,央視1套《百姓故事》欄目的《網癮背後》,央視內參片《誰來拯救網癮孩子》在內的電視紀錄片,光明日報、人民日報、健康報、小康雜誌、家庭雜誌、山東衛生等報刊也刊發相應紀性報導,對楊永信及該節目表示讚揚。
在此後的幾年裡,楊永信在他的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網絡成癮戒治中心用電擊療法迎來了一大批家長心目中所謂的」網癮少年「。與此同時,楊永信也在不斷地推出自己在治療網癮上的心得:《用心戒網癮》、《戒治網癮 重塑性格 》、《讓孩子告別網癮——網癮戒治紀實》等書籍陸續出版。在書中,楊永信誇大網癮的危害,並鼓吹自己的電擊療法。
但2009年4月起,媒體開始對楊的治療方式提出質疑。在其論壇被黑後,有媒體進行追蹤調查,其中信息時報刊登了《戒癮過程如在集中營受刑》等文章 ,而《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郭建龍得出的結論是,楊永信「其實就是摧毀孩子的抵抗心和自信心,讓其產生恐懼感,然後暫時屈服」,認為楊永信的手法類似傳銷。
2009年5月初《廣州日報》刊登文章《比網癮更可怕的是什麼》稱,《戰網魔》中的「網癮少女」武旭影其實已二十多歲,已經是心理學碩士,而無論從什麼角度,武都沒有所謂的「網癮」。若楊永信的中心是戒治網癮的,那他的中心根本沒有接受武旭影的邏輯基礎。文章質疑楊永信到底是在戒網癮還是在戒「不聽話」,並感嘆幫父母使孩子「聽話」的商機之巨大;2009年5月7日,中國青年報記者白雪、王燁捷在經濟特稿專欄發表了《一個網戒中心的生態系統》《戒網專家」電擊治療惹爭議》等文章,把楊永信和他所創建的臨沂網戒中心拉到了媒體的聚光燈下,一時間在媒體和網絡上引起了強烈爭議。
同年,著名記者柴靜採訪楊永信的網癮治療中心,製作了《網癮之戒》的新聞專題片。紀錄片中還原了一個真實的臨沂網戒中心。一個不服從楊永信管理、不承認自己網癮便會被電擊的地方。當柴靜直面楊永信,問他怎麼治療孩子的時候。楊永信微笑著說。
「就是電擊。」
「就是藉助電休克治療儀。」
「一邊電他一邊問他為什麼要來這啊,還敢不敢啦。如果他回答錯了就繼續電。一直到他承認自己的錯誤為止。」
說這些話時楊永信一直是笑著的,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仿佛在炫耀著自己的功績一樣。
據離開的學員講,他們最恨的人是送他們來戒網癮的父母和楊永信。
10年過去了,本該銷聲匿跡的楊永信再次出現在大眾視野裡。10月22日,一位微博用戶發布了一段關鍵詞為「十三號室」、「叫聲」「臨沂第四人民醫院」的視頻,矛頭直指楊永信。
在這條 50 秒的視頻中,拍攝時間為深夜,畫面沒有明確信息,只是當播放至 10 秒鐘時,便能聽見一名孩子悽厲地叫著爸爸,而後是陣陣不斷的哀嚎,視頻末尾還傳來了激烈的「砰砰砰」聲。
隨後事件進行發酵,微博上出現大量關於「暴力治療網癮」的抗議之聲。共青團中央也發文呼籲「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通過虐待、脅迫等非法手段從事預防和幹預未成年人沉迷網絡的活動,損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侵犯未成年人合法權益。」
不久,臨沂市衛計委工作人員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臨沂網戒中心已在 2016 年關停。小孩哭鬧與楊永信無關。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即使沒有楊永信,暴力治療網癮就真的消失了?很遺憾,這個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直到如今,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主流媒體對遊戲的口誅筆伐。「網癮少年」的說法依然隨處可見。在這樣的輿論環境中,家長很難正視遊戲,正視玩遊戲的孩子。
從被冠以「網癮少年少女」開始,為遊戲正名,從來就不是玩家在孤軍奮鬥,即使這條路荊棘遍布。
早在十年前,在網遊遭到媒體與社會的口誅筆伐後,監管部門便開始要求遊戲廠商設置防沉迷系統。2007年4月11日,網路遊戲防沉迷 "實名方案"首次向公眾發布,新聞出版總署等八部委聯合發布《關於保護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實施網路遊戲防沉迷系統的通知》 ,要求各網遊運營商於當年4月15日開始在所有網路遊戲中試行防沉迷系統。
在十年時間內,遊戲的防沉迷系統一直在進步,社會的輿論卻始終沒有迎來全面反轉。只不過討伐的對象從《傳奇》變成了《魔獸世界》,從《魔獸世界》變成了《王者榮耀》。社會對遊戲的戾氣從未消失,玩家與廠商也始終在努力消除誤解。
處在建立世界觀、對一切充滿好奇階段的青少年來說,確實容易沉迷於某樣事物。但有人喜歡遊戲,有人喜歡足球,同樣是娛樂方式,沉迷與否,主要取決於玩家自身。對遊戲廠商來說,遊戲需要正名,未成年玩家同樣需要監管。
在過往的歷史中,輿論對遊戲的惡意並沒有很好地解決問題,玩家們的遊戲成癮史又何嘗不是在呼籲家長、社會更多更好地關注與正視自身愛好的歷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