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1917》截圖)
如何穿越那場無意義的戰爭
文/木衛二
發於2020.8.17總第960期《中國新聞周刊》
《1917》是薩姆·門德斯用電影這門藝術,與第一次世界大戰進行的一次對話。而與「一戰」進行對話的,不只這一次。2018年,「一戰」終戰百年之際,彼得·傑克遜用上色加3D技術的紀錄片《他們已不再變老》,致敬自己祖父——當年面目模糊的一枚新兵蛋子。形式風格,相得益彰。除此之外,還有經典的《從軍記》《我控訴》《大幻影》《西線無戰事》《光榮之路》,也有新世紀以後的《聖誕快樂》《戰馬》《弗蘭茲》。每次對話產生的迴響、爭執或沉默,都不斷提醒著人類,那場為幻想效勞的世界大戰,其開局、過程和結果,何等之荒謬,我們也能更理解自身所處的世界。
勾連影史上的種種,也是為了《1917》不至於只被總結為一個長鏡頭,一把VR遊戲,一場戰爭,一種結果。
那一年的某一天,隨機被選中的兩個人,帶著前線傳令,很快被捲入泥濘汙濁和兇險殺機之中。我堅信,作為觀眾,也應該像年輕的信使主人公,穿過一部又一部的「一戰」影片,唯有這樣,你才能明白,「精彩」是面對這類電影最糟糕的一個形容詞。
有絞肉機之稱的西線戰事面前,白天出發的送信任務不啻於在牢房地板下,用一個勺子去挖出來一條逃生隧道。那麼,一名士兵,他是否還能作為一個人,而不是扣下扳機的殺人機器,去經歷生與死,這是《1917》想加以表現的,在偶然性之中流露出來的必然性。他並不勇猛,也沒有高漲的狂熱,他如何對待同伴,面對敵人,遭遇陌生人,從一則口信到另一則口信,這是《1917》的故事。
如果說諾蘭用《敦刻爾克》的海陸空齊發,編輯著反戲劇高潮的「二戰」時態,《1917》所做的,就是你在電影院感受的119分鐘,儘可能接近戰場上的真實時間和沉浸體驗。一鏡到底四個字,被認為是海報上最好的商業賣點,而這形式感,排斥著過往戰爭片的大格局印象。鏡頭離不開人,意味著它的視角和視野,與主人公的所見所聞,差不上太多。從一條戰壕到另一條戰壕,中間有無人區、彈坑、碉堡、河溝、棧橋、農場、廢墟、樹林,士兵高度警惕,觀眾也能在戰爭迷霧之下,一同開啟地圖,保持新奇感和注意力。
《1917》的主人公,是帶著抗拒、倒黴和惶恐的心情,爬出壕溝。心理上的閃躲,也反映在與德國士兵的面對面或屍體的遭遇上,他們同樣懼怕拿著鐮刀等待收割的死神。作為敵人的德國士兵,形影模糊。如同主人公的退卻,德國人也會在剎那間,暴露出人性深處的掙扎,求生本能和死亡恐懼互相傾軋。過於人性的刻畫,並不是讓英軍看起來更文明,而是為了說明在他們對面,同樣是不知所措的另一群士兵。子彈不長眼睛,死神無處不在。
這場與「一戰」的對話,妙處都在慢下來的沉默平靜無聲處。《1917》不是為了講述大難不死的逃生故事,在山坡草地和廢墟漂流兩段,主人公和觀眾都意識到尚在人間的片刻平靜,同時產生著戰爭恐怖和活著真好的交織情緒。有種悲愴,是不發一語。
兩軍交戰,正面衝鋒之際,《1917》讓主人公跑了一條關山奪路式的、與戰爭輸贏無關的線路(口信內容就是停止進攻)。他在穿過戰場,也在穿越歷史。記得有個導演說過,那些無法成為英雄的人物,照亮了我們的人生。在冰冷恐怖的戰場上,他像一團滾動的火焰,作為今天和平年代人類的替身,去完成拯救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