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對黃信堯導演一系列作品、尤其《同學麥娜絲》的劇透,請有時間觀看後,再抽閒暇時間閱讀本文)
2018年3月,《大佛普拉斯》出資源,當晚即看,過目難忘。感慨臺灣電影終於不是只有小清新,還有這麼令人捧腹、讓人想爆三字經的好電影。一個月後,上紀錄片課,老師規定大家學期結束前必須交出一部紀錄短片。
我想一個紀錄片的人物群體、哪怕風景,也不是電子折現,想變就變。看著宿舍牆上的沃納·赫爾佐格頭像,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的特寫跟它的頭像疊畫會怎樣呢?自己拍自己、拍一部私人的、戲謔的,除了自己露臉,還得配上自己的旁白,我的紀錄短片就這麼萌生。所有的形式,完全來自《大佛普拉斯》。
2019年7月,我在臺灣進行十天的畢業旅行。第一天,我去了臺北的光點華山觀影,開演前,我在遊覽這個小小的電影院,看到售影碟架的中心處放著三部我十分中意的華語電影DVD:《路邊野餐》、《大佛普拉斯》、《大象席地而坐》。
(臺北光點·華山)
估計這是按熱度選出,我還愣了一下,因為這意味著《大佛普拉斯》是那時候臺灣電影裡唯一一部賣最好的,林生祥的配樂我至今還能哼出來。試問看完《大佛普拉斯》的觀眾,誰會忘記《面會菜》呢?但在我離開臺灣時,我沒有選擇買《大佛普拉斯》或它的原聲帶,而是選擇了導演黃信堯一部沒有資源的紀錄片:《唬爛三小》。我想黃信堯既然經歷了二十多年的紀錄片攝製工作,首部劇情長片給出的臺灣社會報告如此奪目,在臺北的某個夜晚,我甚至在街頭就看到了一個阿嬤版的肚財普拉斯。我覺得應該追溯一下源頭,去看看黃信堯是如何成為黃信堯的。
(在臺北看到的肚財Plus)
回大陸沒多久我就馬上觀看《唬爛三小》,裡頭稚嫩的電影拍攝手法,確實像一位剛掌機的電影系學生所拍。為了鋪墊最後一位朋友的結局,做了一個前後的結構呼應,除此之外,我著實沒看清楚具體的結構編排,在Youtube看人點評《唬爛三小》時,說這片是領先於時代的Vlog。長達七年的拍攝,看導演身邊友人的各種變化,片段展示人生起起落落,最後再來一個驚爆點讓人感慨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想起前陣子朋友說紀錄片最重要的,是記錄。跟時間比拼耐心,自問有心堅持,總會得到某些眷顧。《唬爛三小》被記錄的對象真是朝陽起又落、晴雨難測,感情、經濟、生活幾乎都不如意。屢次讓我想起自己對私人影像的一個思考,我們觀看別人的生活,是到底在看什麼?純粹滿足窺探欲,還是知道人家過得不好,發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看完還能感慨自己生活還算如意?拍人,是可怕的,尤其是拍親近的人。
在此分享黃信堯對《唬爛三小》的看法:「《唬爛三小》很精彩,讓我有了一些知名度。但大部分紀錄片拍的都是有狀況的人,片子的精彩來自於他們生活的不堪。我為什麼要將他們的不堪拍到片子裡?我因為這個受到了肯定,可一定有這個必要嗎?很多人都說紀錄片的人物如果選對了,片子就成功了一半,可這會讓我覺得我在打量我的對象能不能讓我的紀錄片成功。」
《唬爛三小》的人物雖命運多舛,但拍下這些影像的創作者也是起起落落。多年的紀錄片生涯,黃信堯終於在他41歲時磨出了《大佛》這部短片。入圍金馬雖沒引起多大的反響,但終遇知音鍾孟宏;鍾孟宏既當監製也當攝影,支持黃信堯拍出了風靡兩岸三地的《大佛普拉斯》。三年之後,幾乎複製粘貼的創作班底,迎來了《同學麥娜絲》。
但有期待,就有冒險。首映反響不佳,同時看到兩位在臺友人說它比較大男子主義,我就降低了些許期待值,但不妨礙《同學麥娜絲》成為我去年最期待的臺灣電影。越臨近上線日期,期待值又迅速回升。大年初四,初中同學搬新家,叫了老同學一塊吃飯,正因這次喬遷宴,同學們才有了下一次打牌喝奶茶的機會。我看著同學們打牌喝奶茶,就想起這部電影的劇情簡介。恍惚間,這樣一部在臺中的電影所現,也與當下廣東小城鎮,我的眼睛重疊。《同學麥娜絲》或許就是講述我和我這幫同學二十年後的故事。
然而看完《同學麥娜絲》,果真是失望。當年黃信堯在拍完《唬爛三小》感慨自己再也不拍攝人了,甚至說:「大家都想要把好的那一面給大家看,但紀錄片不是。我覺得紀錄片是個嗜血的東西,必須要非常小心。你拿到了一些榮譽,可上臺的就你一個人。」在《大佛普拉斯》之後,臺灣各種商業廣告、哪怕金馬影展本身,宣傳片也開始找黃信堯做旁白;鍾孟宏監製的另外一部電影《小美》還靠黃信堯的旁白展開敘事,黃信堯的旁白儼然變成一個業界標配。名利之後,那雙觀察臺灣社會的眼睛,把焦點放回自身的中年心態時,卻呈現無休止的感悟和語錄輸出。
我們看到《同學麥娜絲》黃信堯設置了四個人物,我笑稱一個成天充滿色情想像、一個兢兢業業賣保險、一個沒有才華的導演和一個劉冠廷。
納豆演的罐頭頗像香港彭浩翔電影裡憂傷的嫖客。他做好了一點,就是演好了「窮喪性苦悶」。這個角色呈現了足夠多的直男惡趣味,我們看盡這個角色的醜態,但彭浩翔不像黃信堯,他不會讓一個角色在關鍵情節處閃現。過往默片追求新奇的兒戲感,才用固定鏡頭閃現,讓人佩服電影如遊戲。
既然不願意傷害這個角色,那為何追求拍一場意淫女神和開房和加藤鷹傳授性愛技巧的戲份呢?一場遊戲一場春夢,與女神的揪心時刻閃現在這裡意味迴避,迴避即傷害,這個角色最重要的人物弧光交給長鏡頭跟拍痛苦和導演代表大多數男性的再一次感悟,說服力著實不夠。痛哭的男人一定要配上一首歌,情緒才會到位嗎?想起伍佰《痛哭的人》裡有一句歌詞很適合罐頭:膚淺而荒唐。
鄭人碩演的是兢兢業業賣保險的電風,我很喜歡他的演出。除了用頭皮演戲這種表演細節,看到在婚禮上被朋友的身份壓制,大喜日子卻又尷尬又憋屈,不用臺詞就能感受人物困境。之後他說「沒關係,大家都是好朋友」、「他娘的,我做什麼都很認真,卻事事都不如意。」就是會被打動。營銷號喜歡黃信堯的語錄,看他的臺詞好過摘抄各種雞湯博主,但營銷號不會抓取這些。臺詞是戲,而語錄是語錄。哪怕導演設置這個人物有道德瑕疵(未婚先孕),但社畜故事確實易共情。除此之外,他就是本片裡頭四位男主裡唯一一個經歷中年事業危機的角色。喜歡在一系列常規敘事邏輯之後,做出的荒誕又令人嘆服的行為:跳湖遊泳。其他三位男主都沒有這樣的時刻,合理的荒誕,是黃信堯的優點。導演面對自己創造的人物越苦悶,卻越忍不住想說「人生就是這樣」,這類說教之道,觀眾各取所好,但也易暴露對角色的工具化。
劉冠廷作為當下臺灣電影的百搭男演員,去年金馬入圍的幾部影片《消失的情人節》、《無聲》、《同學麥娜絲》、《腿》都有他的演出;在《同學麥娜絲》裡,他演的閉結作為一種聖光般的存在;原因很簡單,他唯一的缺點是他的先天口吃。閉結這個角色為人和善、擇偶方面也稱心如意,導演把最善良的光環都給予了這個角色,角色設計感很強,奇幻陰陽眼的設定,導演用他的故事變成一條詭異的懸疑線乃至變成一個悲劇、變成一個情緒的宣洩口。我在想,一直拔高這個人物的美好、善良,最後將人物狠狠摔倒在地;一旦理解了這個人物的寫法,我就難免會打出一個問號。閉結的悲劇為何沒有像《大佛普拉斯》裡的肚財結局傷人?因為導演追求的命運無常不貼地。它是奇幻的,設計感很強的。我們回想《大佛普拉斯》,我們會感慨對人物的塑造,會認為導演是真的有悲憫,我們看到的肚財、菜埔是豐富的。肚財市井、鹹濕之餘,很可愛,誰會忘記肚財的「夾娃娃很療愈」?然而我們看閉結,你能想起什麼?口吃?對阿嬤很好?閉結的結局,是一個固定鏡頭的突如其來,不是《非常突然》那樣的;同樣是監控鏡頭下的慘況凝視,肚財,他可是有足足一整首《面會菜》。
施名帥飾演的沒有才華的導演,靠妻子照顧起居、靠拍廣告過日子。找兄弟拍廣告,卻發現連日以作夜(日光夜景)、光圈調小都不知道;當兄弟說出約翰·福特、霍華德·霍克斯的名作時,更是啞言,仿佛不入流的兄弟比自己更電影和拍電影。之後被選上政治傀儡,還深陷桃色,誤以為導演是要借這個人物展開臺灣政局之黑暗眾生相。電影夢只是噱頭,畢竟臺灣社會乃至整個華人社會的李安終究只有一個。做著電影夢卻沒寫出劇本,能選擇從政,倒馬上拋棄理想。在《唬爛三小》當中,除了黃信堯本身,沒有一個同學有電影夢。黃信堯自身也當過社運分子,甚至給民進黨的高委員(看了電影朋友一定會愣住)當過助理,黃信堯這是給自己寫出另一個人生。沒有與政治交織更多,毅然選擇電影進行表達的是黃信堯,完全反過來的,就是《同學麥娜絲》的吳銘添。
全片一直感慨不如意,但最後我們看到可能達到階級躍升獲得如意名利的,就是這位既出軌、又不顧兄弟重要場合、連好友葬禮上都得拉選票的不入流導演。執著到中年的電影夢說不要就不要,他差什麼?他差一場權力遊戲的欲望告白,隨便說幾句話就能威脅一個出場的氣焰就能把市長唬住的委員?難免欠缺說服力。低估了政客的能力,又淺層地展示官場。電影追求重情重義表達,容不下這種功利的觀點輸出,導演再來一個元電影技巧,自己出鏡把這個不入流的導演打一頓。觀眾會驚訝,我們會驚訝,情緒居然在此輸出最大值,像是說靠打一個背叛的人渣比呈現人渣為何變人渣更重要。話說回來,吳銘添其實是四位男主裡唯一一個沒有主題曲段落的,他擁有的歌,叫《愛臺灣》。
想起反派影評裡波米說臺灣本省人敘事成為臺灣電影的一個重要轉變,我們看到的,確實是一個臺灣中年電影人不上不下的感傷。很遺憾寫這篇觀後感的我是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也許二十年後,我再看也許會更懂一些。人常說貴在真誠,我不否認黃信堯在創作上的態度,因為他確實把自己的視線放得很平,但又自我意識過重。貼身的故事如若自我過重,就難免話多必失。
門面看似要做減法,實則人物、故事線、技巧越多、越容易丟真心表達,最後淪為一篇爽文,容易過目即忘。也許是我私心所致,電影缺乏像《面會菜》那樣的段落,閩南語述說的感傷心態,終不敵不用語言的口哨。於我而言,《同學麥娜絲》做了一次很好的證明,拍別人和拍自己,終究隔了一座山。不管自知與否,再多的元電影技巧和創作者感慨,遇上不夠豐富的劇情編排,一味切面展示,觀眾也只能無言以對。寫完全文,我覺得還是得用伍佰《痛哭的人》的那五個字收尾:膚淺而荒唐。
不對,應該把「而荒唐」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