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上山下鄉剛到海南農場,正是五六月盛夏,海南的酷陽如火,戴著草帽也會冒煙,新建隊每天除了開荒砍岜就是挖茶坑,烈日下,我們這群少爺小姐光是流汗就夠了,何況雙手滿是破了的水泡。
偏偏大公牛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到了坡下水溝,一個打滾翻天覆地滿身是泥漿,呼噴著粗氣,尾巴如鞭用力揮著,那個解暑勁兒令大夥羨慕不已……
隊裡有十來頭水牛:大公牛,二公牛,缺鼻牛,都是幹活的牛,其餘是母牛和中小牛。三頭幹活的牛隨時用著上山拉木料,拉柴火,運送肥料等,而只有大公牛最自由,可以搖頭晃腦的在隊裡走來走去。
大公牛高大威猛,但脾性溫和,極少偷吃苗寨的禾苗,只是偶爾晚上去偷襲苗寨的牛被投訴。所以大夥房留它專門上山拉柴夥,也將柱鼻繩子捆繞牛角上,讓它自由吃草。它也乖,吃飽後躺在大夥房旁的大楓樹下半閉眼睛,嘴巴左咬右咬的,任由孩子們在身上爬上爬下。
國慶節過後,隊長對我說,「明天起你負責上山拉柴夥,給大夥房和豬欄煮飼料用。」上大山?我說不懂山路,其實是不想幹。隊長說,明天我帶你走一趟。
晚上,隊長拉我到山坡,指著黑幽幽的大山深處的火光,「明天就上那兒,苗寨老百姓燒山種山蘭稻,砍下很多樹林的。」
第二天,隊長牽來大公牛,我將牛拖架架上大公牛脖子上,隊長一聲「去!」大公牛輕鬆地拖著牛拖架開路了。隊長和我跟著,隊長說,大公牛懂路。
過了白銀苗寨,四周丘陵灌木叢林,到了大河邊,大公牛帶著牛拖一下衝入河中,隊長邊大聲喝著「去,去。」帶著我從淺灘趟過,大公牛已一步一步登著小山路在前頭了。
大山,其實就是原始森林。黎村苗寨的人走出條小小路,被牛拖著木料下山成了條溝穿插密林中。森林中偶爾射入絲絲陽光,霧水從樹縫中悄悄滴下,令大公牛不時的滑蹄。
翻了二個山頭到一叉路,隊長又喝聲「哦」,大公牛馬上站住,隊長用砍刀輕拍右側牛屁股喝聲「去」,大公牛帶著牛拖往右拐了。
嘿!好牛!真的好牛!
此後,我每天唱著「敬愛的毛主席」(我最喜歡的一曲)跟著大公牛上大山拉柴火了,這活兒一點不累,我只是將柴木料搭在牛拖上碼釘釘好,累的是大公牛!當然,我十分喜愛這大公牛,根本不用抽罵,隨了「去」,「哦」,全是大公牛默默工作。柴夥拉回大夥房卸下牛拖後,我會用手不停抓它下巴頸,它很受用地用腦殼擦我身,兩隻大角就在我身兩邊晃著,連炊事員老沙在旁都笑說,「哥倆好。」然後我入大夥房抓了點鹽巴送到大公牛嘴邊,哈,它那條粗糙的舌頭舔得我熱呼呼的。
把牽鼻繩綁捆上牛角後,我用手拍大公牛脖子「去」一聲,它就邁著方步吃草去了。
十一隊到處是大遍山野草地,兵團成立後,團裡購置八十多頭黃牛七十多頭水牛,我又被委派同牛司令老王一齊放牛,成了副司令了。大公牛仍在大夥房,不是我的兵。
每天早上,我倆將黃牛欄,水牛欄打開,吆喝著牛群往白銀苗寨外的山坡上。
山裡的晨霧很濃,大黃牛「哞哞」地領著黃牛群走前面,水牛群跟著。寂靜的灌木叢林不斷發出「壁壁啪啪」的響聲。我一手揮竹竿一手扔石塊,邊罵邊吆喝著,不斷將離群的牛隻趕歸。老王則騎著二公牛悠悠地殿後,他還會唱著「阿哥呀阿妹呀」的歌,我多次警告他小心挨批鬥。
牛司令老王,飼牯多年知牛性懂牛語,經常責怪我用石塊打牛。他能將調皮的二公牛馴服成自己座駕,整天騎著二公牛。而二公牛邊吃草邊讓他騎,有時我也跳上牛背它也不在乎。
直到有一天,二公牛踩了個大馬蜂窩,機智的老王把戴著的草帽飛出,沖天草帽引開黑壓壓蜂群,他自已匆匆爬走,以後二公牛解放了,老王不敢再騎牛放牛了。
二公牛蓄謀已久,早就瞧不起大黃牛,找了個偷襲機會把大黃牛撞得連退幾步。四角狠狠相碰時「咔咔」幾聲巨響,我高興得跳起來,手舞足蹈地喊「打,打」。只是真擔心它倆會腦震蕩。
這會二公牛吃虧了,大黃牛短角緊卡二公牛長角,二公牛的長角用不上力,順著坡勢大黃牛將二公步步逼退,八個牛蹄在草地上踭出條泥溝。老王提著褲子從林子衝出來,罵我不及早打開它倆。話未落音,「隆」聲二條好漢齊滾下水田,二條泥裡黑條把半塊水稻田都深耕深翻了,只剩半塊青禾苗田。老王急到跳罵不已。
水田之役二公牛得益了,大黃牛屢屢失蹄,幾次差點被捅穿肚皮。打了半天,二條好漢又打上草地了,累了,你頂著我我頂著你喘著粗氣。老王大叫「快,快,用竹竿捅屁股眼」。(過後有人說用燒火最好,可我倆不抽菸無火柴啊)
兩條好漢原地一頓,轉頭後顧,因為我同老王狠狠偷襲它倆後方痛處。接下來便是一頓竹竿雨,二對紅了的牛眼怒視對方呼著粗氣,我同老王又是一頓竹竿雨,它倆才悻悻分開。
白天,二公牛、大黃牛打架拱壞了苗族同胞的水田,晚上,苗寨的人找到連隊理論了,連長對我和老王怒吼著:「你倆到倉庫扛二包化肥到苗寨賠人家」。我和老王點頭哈腰地諾諾著,連長又說,過幾天將牛群趕上山!
牛群上山了,二公牛同大公牛換了,它留著大夥房拉柴夥,憑它那勁兒,肯定少不了挨揍的。
大公牛上山入群了,憑它高大雄壯個子,大黃牛遠遠躲開。而大公牛瞧都不瞧大黃牛,只是老要挨近我,我照例常用手抓它下巴頸,它也照例用腦殼擦我身,兩隻大角照樣在我身兩邊晃著,只是沒鹽巴給它舔了。
連長說,每天上山路遠,況且山上草地無莊稼,你倆輪流吧。二天幹一天?我高興得連腳都舉起贊成!
大山裡竟有大遍草地,牛群可以到處走,飽了後紛紛臥在牛欄附近,這時,我會望望太陽,要西斜了,便將牛群趕入欄。然後下山,到隊時天已黑了。
偏偏就那天,連長說,明天把大公牛帶下山,要運肥料了。
偏偏第二天陰雨!
待到牛群陸續臥在牛欄附近,我再四周找尋夠數將牛群入欄關好門,牽著大公牛下山時,才發現天開始暗了!
天色已開始沉,趕快拖著大公牛下山,林子裡已開始看不清了。心中暗叫不好,可大公牛任你拉緊牽繩子總是邁著方步,森林裡滴著雨水,下山路滑稍不留神就跌,走著走著,天全黑了。
四周黑漆一片,抬頭望去,那些枝葉遮天蓋日的森林何況現在星光全無,只有雨水不時滴下。俗說,伸手不見五指,我張開手掌,伸到眼前碰到了鼻子還看不到手掌五指,再用力眨眨眼,仍看不到。心中一慌,「糟了,怎辦?不凍死也嚇死啊」。
跌跌撞撞又走了一段路,不時滑倒不時撞入樹叢,心越來越慌張,無法再走了。只好站在那裡,想到在漆黑山林裡就算大聲喊救命也無人聽到。想著想著,不由得傷心哭起來。
忽然,身後被人推了幾下,不由大吃一驚,一摸,原來大公牛用長鼻子碰我,我習慣地用手撓著它下巴,它也用頭輕擦我,我邊撫摸著大公牛邊哭說,「大公牛,看不見路了……」突然,我想起老王說過,「二條腿看不見,四條腿看得見」,他指的是晚上動物區別。我猶如撈到救命稻草,大公牛不是四條腿嗎?馬上將牛繩捆上牛角,讓大公牛開路,我雙手緊緊扯著它的尾巴,隨著大公牛高一步低一步下山。訓練有素的大公牛不緊不慢地走,當我腳下一滑,隨口叫道「哦」,它立即停下。再「去」一聲,它又開步了。
我猶如一個瞎子,扯著根盲公棒被人拖著走。雙眼用力睜得大大的,可什麼也看不見,再眨眨眼,仍漆黑一片。乾脆閉上眼睛,竟然毫無區別。
在這漆黑的密林裡,我閉上眼睛豎起雙耳,用心地傾聽著寂靜林子裡絲毫聲音,雙手緊扯著大公牛尾巴,生怕脫手一步步地滑,一步步地走,小心地走。集中精神在兩耳上,忘記一切。走啊走啊,不知過多久了,終於聽到大河「咚咚」流水聲了。
腳踩著河邊細沙,舉目仍黑黑一片,連河水也是黑黑的,奇怪的是,黑黑河水卻泛閃閃粼光,不由心驚膽戰地聯想到陰間的「奈河」。趕快憑記憶把大公牛牽到淺水灘一躍跳上牛背,「去」的一聲,大公牛聽話地趟著淺水過河了。
大公牛老牛識途,不緊不慢地走著,雨也似乎越來越密,人也越來越疲倦,也覺冷。於是就著身子半爬在大公牛健壯的背上,雙手緊緊摟著它脖子,享受著大公牛溫暖體溫,大公牛晃若慈愛的兄長溫順地背著我,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回到十一隊。
那次雨夜驚魂後,讓我更深深喜愛大公牛,世上萬物都是有靈性的,只不過人類是萬物之靈。我屬牛,正如我爺爺說,「應該耕田的」。
大公牛,它是我人生路上遇到過的一個不會講話朋友,直到今天,腦海裡仍留著它那高大威猛樣子,當我用手抓撓它下巴時的享受樣子,它用腦殼擦我,而兩隻大角在我身兩邊晃著的情景,這些,是我晚年的感嘆!
可惜我調離十一隊後,再無機會見到大公牛了,那年代,估計終始會被大夥房開刀的。
回城後,我再不會吃牛肉了!
我屬牛,1983年從雲南調回上海,離別版納時,師弟李連儒(版納畫院院長)送我一個牛頭骷髏,讓我帶回家裡,掛在牆上,既可當裝飾又可鎮宅避邪,他更希望我回城後一切順順利利,牛氣沖天!可帶著這麼大的牛頭骷髏坐飛機很麻煩。於是,他將兩個牛角拆下,打包裝箱,帶回了上海。
臨別時,我與送行的親朋好友說:我來雲南時,為了與「黑色家庭」劃清政治界限,為表示自己對領袖的忠誠,親筆畫了一幅毛主席的油畫像,用雙手捧到了連隊。
13年後的今天,我隻身抱著牛頭骷髏,沒了鑼鼓喧天,紅旗招展,沒了天真爛漫的知青隊伍,面前只有幾個瘦骨嶙峋的農場同事、朋友為我送行。我不由唱起費翔的《故鄉的雲》,「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我已是滿懷疲憊,眼裡是酸楚的淚……。」一切都變得如此冷陌,臉上掛著無奈的淚水,心裡塞滿無盡的悲哀。也許只有師弟對我瞭然於胸,讓我把農場工作的「牛勁」帶回去,一切從頭來吧。
回到家,我將牛頭掛在客廳正面的牆上,替代了掛「喜報」(我去雲南時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雲南生產建設兵團」的喜報)的位置。當年全家看著喜報,熱淚盈眶,這是全家的最高榮譽,無尚榮光!如今,我看著牛頭骷髏,回想起當知青時,我與牛的故事,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那時,我被分在西雙版納景洪一師一團一個種橡膠的老連隊,新知青到了,要砍樹毀林,開荒栽樹,種植新的橡膠林。版納的橡膠林,除防各類自然災害外,還包括防火災、防牛害。每年的橡膠停割期,膠林管理的主要工作就是砍防火帶,以防森林野火蔓延到膠林;挖防牛溝,面寬2米,深1.8米,溝底寬0.5米,每人毎天定額不得低於4米長,且男女平等。這活讓女知青們累哭了。這時,我們恨死這些傣族寨子的牛了。每當中午烈日炎炎,我們正在午覺酣夢時,經常會被「憨連長」(傻連長)的哨子驚醒:「男同志集合,上山去膠林趕牛!」。
炎熱天氣,膠林正是牛們納涼歇腳的好去處,它們歇涼吃草,渴了喝膠乳,還在膠樹上蹭痒痒,牛角還時常將樹皮刮破。
聰明的知青為「憨連長」出了個主意,每天中午派人去山上守林趕牛,可這麼大的山林,根本無法看管,何況牛也是「無孔不入」的。為了管住這些牛,「憨連長」借「八一」建軍節之際,搞好軍民關係,請附近傣族寨子的頭面人物喝酒(那天的酒喝翻了好幾個),請求他們管好各家的牛,別再讓牛往橡林跑。傣族頭們酒足飯飽,連連點頭,大喊「利!利!」(傣語好、好)!等人退酒醒,笫二天牛照常三五成隊,滿山遍野。這可把知青們惹火了,大家一致認為,只有用「武力」來對付牛群!
版納傣族的牛群
有知青說:我們毎人都有砍刀,牛不聽「勸告」就用刀砍。「老大難」(上海知青)探親時從家裡帶了把打獵的火藥槍,他說:他媽的,不行,老子就開槍!此話嚇壞了膽小如鼠的「憨連長」,他連忙勸阻「老大難」,你只能打牛屁股,把它嚇跑,千萬別把牛打死了,否則,老傣族會到連隊來鬧事的,還要被扣上「破壞軍民關係」的帽子呢!知青們只能忍氣吞聲,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那後,知青們就一起商量著如何來對付牛害,這時,有人提出:咱們生活這麼艱苦,每天喝鹽巴湯,來這裡還沒嘗過牛肉味呢,等牛再來膠林時,砍根牛尾巴來嘗嘗?「好主意,好主意!」這時發出一片噱叫聲,這樣既不會弄死牛,還趕了牛、嘗到了牛肉味。大家一言為定,各自分頭回自己宿舍,磨刀霍霍向牛群。
一天中午,我正在午睡,突然,「反革命」(上海知青)來報告:連隊的山腳下來了一頭水牛。我一聽,機會來了,於是,馬上叫醒隔壁的上海知青,大家提著砍刀直奔山上。這次我們並不「趕牛」,而是「圍牛砍尾」,這時,只見「老乾」(上海知青)死死拽住牛尾 ,另一個知青「阿生」奮起砍刀,拼命砍牛尾巴,牛屁股被砍得血肉模糊,牛尾巴真的砍斷了,但還連著點皮,大夥以為再用一把力就能拽下。
於是,老乾與阿生丟掉砍刀,用足吃奶的力氣,緊拽著牛尾,企圖拽下牛尾。這時,也許牛已疼痛難忍,想要拼命解脫,真乃「牛皮不是吹的」,老乾與阿生倆緊拽著牛尾,卻硬是被老母牛輕鬆地從山腳拖到山頂,被拖得滿身泥巴,衣破肉爛,牛尾卻仍掛在屁股上晃動,就是拽不下來。老乾和阿生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了,他們眼見無濟於事,只能鬆了手。老母牛掙脫後,一氣往山上跑去了。砍牛尾的夥計們,躺在林地裡,大口喘著氣,大夥看著老乾和阿生像倆泥人,無奈地摸著出血的傷口,頓時笑得前俯後仰,「反革命」大笑著說: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大家的氣正好沒處出,話音剛落,急風暴雨似的罵聲,統統湧向「反革命」,痛罵「反革命」不給力,若是仨人一起拽,尾巴肯定能斷下來,「反革命」被罵得像條「靠壁狗」,只好一聲不吭。牛尾沒砍下,牛肉味更沒嘗到,大夥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連隊。
傍晚時分,連隊來了好幾個傣族老鄉,扛著獵槍,氣勢洶洶,找到憨連長,臉色一沉,問:是誰把他們的牛尾砍了?憨連長怕了,把扛槍的傣族帶來找我,幾個砍牛尾的傢伙早已溜之大吉,我想讓「反革命」去找兩包煙來「招待」客人,卻連個鬼影子也找不到了。我沒參加砍牛,當然不怕,何況我與好幾個傣族老鄉是好朋友。傣族老鄉對我說:牛尾很重要,牛犁田時,牛肩上套的那根肩槓,要用繩子拉著,這根繩再套在牛尾裡,起固定作用,牛沒尾巴了,就不能套牛犁田了!我聽了直點頭,心想,耕牛是傣家種田的重要勞力,如今這牛成了殘疾,破壞了老百姓的勞動生產力,這罪可大了,當然,我死也不會「坦白」牛尾是誰砍的!
天黑了,傣族老鄉還不走,還不時地向空中放一兩槍,以示他們的「威力」。砍牛尾的人躲在外面,聽到槍聲更是心驚肉跳不敢回來。快到晚飯時,我看傣族老鄉還不走,便叫來司務長「李傢伙」,偷偷地從倉庫裡搞了點花生種子,從「狗排長」那裡摘了幾個洋絲瓜,又去老職工家要了點酸菜,「李傢伙」還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幾斤包穀酒。於是,我請傣族老鄉們喝了一頓「軍民團結酒」,此事就算結了。但是,這件事卻一直盤亙在我的腦海之中。
吹支小曲唱春天(諸炳興繪)
回城後,每次重返版納,偶聞牛鈴鐺叮叮噹噹地響,卻再也不見了娃放牛,只見老人們趕著成群結隊的牛群。如今地裡「長」出了不少高樓大廈,那大片的水稻早已被湮沒,田少了,耕田的水牛少了,水牛都換成了黃牛,黃牛成了供遊客餐桌食用的美味佳餚了。路邊那些娃們,看我的眼光,似好奇地覺得,我是久遠的客人。我招手向他們示意,他們仍在原地遠遠地看著我。而那些小牛,也像那些娃們一樣,從上到下將我打量個遍。
當年那些熟悉的情景,那些熟悉的水牛、黃牛,以及群山、歌聲、鈴鐺聲、吆喝聲,總是在我腦中縈繞,耳邊迴響,夢中出現。那些年的懵懂經歷,是我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夢啊!四十年過去了,那些牛巳不知繁衍了幾代,我們早已享受現代化的吃、住、行生活了,但牛還是犂田、拉車、滿足人類食慾。你說,牛的命會好嗎?
我六十歲本命那年,遇到一位算命的「牛人」,為我傳授了屬牛的才能與事業,一席「牛逼」話,讓女兒為我買了紅衣內褲等,忙活了一陣。我卻被弄得一頭霧水。
「牛人」說,屬牛的才能是:天真、清純、溫柔、謙虛、敏感、善解人意、感情豐富、脫俗、適應力強、仁慈、富有同情心、多才多藝。屬牛的事業是:你不擅長邏輯和科學方面的思考、不適合嘈雜的工作場合或從事紀律嚴格的工作,但具有濃厚的藝術氣息,並且有那種把自己的感情融入工作中的天性,所以適合往藝術、文學或設計界發展。
「牛人」說我,霹靂火命,生人乃為欄內耕田之牛。只要努力上進,五十歲以後就能交好運,事業一片大好。
烏呼!那時我已六十,回頭看看,也許事業已經結束,也許這話都是在吹牛!
今天是2021年2月3日,農曆24節氣的第一個節氣立春。過去我們以為大年初一開始才算進入牛年,其餘不然,立春後出生的寶寶就是牛寶寶了。中國人對牛的評價很高,希望股市牛氣沖天,有本事的人稱為牛人,牛是吃苦耐勞的象徵。對牛的負面評價只有「牛鬼蛇神」,因為傳說中的閻王身邊有兩個小鬼:一個牛頭,一個馬面。經歷過「文革」的人都知道,「牛鬼蛇神」是對文革中被「打倒」對象的統稱,他們被關的地方叫「牛棚」。
中國的江南河網密布,被譽為魚米之鄉。我的學生時代到水鄉度假,到郊縣「學農」,經常可以看到農民駕馭水牛犁地的場景。
水牛一般都是灰黑色,長長的牛角朝後生長,牛角根部呈扁圓形,夏天喜歡泡在河塘裡避暑。
後來我青年時代到東北下鄉,見到的都是黃牛。黃牛有黃、白、紅、黑及各種雜色,是區別於水牛的旱地耕牛品種。它的體型不及水牛長,牛角相對小,朝前生長,角根部呈圓形,脖子上的皮褶較水牛要大。牛的品種很多,這裡不做生物分類學上的比較,只是個人的主觀直覺。
我的下鄉地是黑龍江省大興安嶺的呼瑪縣,地處祖國的最北部。呼瑪的左邊是內蒙古自治區,右邊與俄羅斯隔江相望。1970年中蘇邊境形勢緊張,上面要求沿江的生產隊都要在後方的山裡建立三線戰備基地。我們生產隊的三線建在興隆金礦的餘慶上溝,離邊境有六七十裡地。後面講到找回牛群的二道盤查離餘慶上溝有40多裡地。二道盤查名稱的由來:在清朝的時候呼瑪盛產黃金,官府不準私人攜帶和運輸黃金,因而在水陸道口設立檢查站,這個呼瑪河的渡口是第二道檢查站。50年前二道盤查呼瑪河邊有一個汽車渡口,可載汽車的渡船沒有動力,用一根鋼絲繩和滑輪連接呼瑪河兩岸砬子上的鋼絲繩,渡船解開纜繩後,利用河水的流速滑向對岸。這種渡河方式可能是呼瑪特有的。
當年我們開荒、建房、打草、打井、打柈子。除了建成一座木刻楞自已住,還矗起了5棟房架。1971年邊境形勢不那麼緊張了,隊裡覺得三線距離遠,生產的物資拉回來不合算,人員窩工浪費,於是把人員撤回。那裡作為夏季牧場,讓我和唐君留下來放牛。
這是我們當年建三線的4個小夥伴1970年在新建成的木刻楞房前合影。雙層窗,沒有窗戶亮子和門亮子,沒有地板。因為磚運來不方便,沒有火炕火牆磚煙囪。木桿搭的通鋪,燒鐵爐子取暖,屋頂上豎著鐵皮煙筒。屋裡挖了一個室內菜窖,點煤油燈,門前打了一口井,已經不錯了。在窗和門之間的牆上,曾經前後訂過十幾張狍皮,風乾後墊在我們的褥子底下防潮。
我們生產隊有二三十匹馬用於拉車,耕地用拖拉機,隊裡的牛基本上不幹活。有三四十頭肉牛,初夏怕它們啃食莊稼,要趕到山裡放牧,等秋天莊稼收割完畢再趕回來。
我們把一棟房架作為牛圈,每天早晨把牛趕到草甸子裡吃草。我們養的3條狗幫著前後轟牛。早晨草上帶有露水,我倆穿上高筒雨靴,頭頂一塊大紗布防備小咬和蚊子的輪番「轟炸」,手持細白樺樹枝趕牛。前面牛群身上的糞便在草上擦乾淨了,我們在牛群後面走,褲腿上滿是牛糞味。
白樺林中草高及膝,夏天雨後易長蘑菇。我們怕中毒不去採,老鄉說只要上面有蟲子就是無毒的。
牛群中有一頭小白牛特別不合群,老是喜歡鑽樹林子,它一帶頭,就會帶走幾頭牛。有一天起霧了,這群牛鑽樹林跑了,我倆在周邊山裡找了兩天也沒找到。後來生產隊在二道盤查帶隊修路的秦會計認出隊裡的牛,於是託人捎話給我們。我倆跑了40多裡山路到二道盤查才把牛趕回來。
草甸子的周圍,山腳下是密密的白樺林。
山裡的路其實就是林邊平地上四軲轆車壓出來的道。興隆金礦已有百年黃金開採歷史,最盛時期每年黃金開採量達4萬餘兩,有3萬工人。50年前興隆金礦開始用採金船機械化淘金,但餘慶上溝還是沿用古法淘金。代銷店的店長老衣每月一次趕車把收購的金砂送交興隆金礦局,再把麵粉罐頭油鹽醬醋捎帶回來,就走在這樣的道上。山裡除了熊,沒有什麼大型肉食動物,
春天的草甸子裡時常傳來狍子求偶的叫聲,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狍子。
樹林裡經常刮擦我們褲子的荊棘春天開花了,那是達子香(興安杜鵑)。
達子香有白色和粉色的。
太陽一落山,就會有霧從山谷中升騰起來。群山仿佛一幅山水畫,處於飄渺的仙境中。
每天傍晚放牛回來,我們給牛飲水,點上蚊煙驅蚊,時常餵點大粒鹽。
碰到下雨天不能放牛,我倆套上四軲轆車打草拉回來餵牛,拉車的是一頭黑牤子(公牛)。
夏天野花開滿了草甸,由於一年中只有3個多月的生長期,用鮮花怒放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
有很多藥材可惜我們不認識,有的山坡上長滿了黃花菜。後來有個剛來的盲流被安排去三線放牛,到秋天回生產隊時已挖了不少黃茋可以賣錢。當年他在山東老家幹一天活才掙8分錢,這裡對他來說就是天堂了。那些山東盲流二三年後落下腳攢點錢後都到關裡家娶來了媳婦。
沼澤溼地涵養水份調節氣候,是地球的肺,當年我們只知道那叫塔頭甸子。沼澤地裡遍布塔頭墩子,塔頭草下是陳年的枯草,沼澤下是永久凍土層,水是鐵鏽色的。
山裡的小河溝。
清澈見底的呼瑪河,夏天的河水也是冰涼的。
莽莽興安嶺,八月秋意濃:白樺葉發黃,柞樹別樣紅;傲雪鬥風霜,要數樟子松;人在林邊走,牛在油畫中。
秋天黃白相間的白樺林。白樺是最能適應環境的樹種,森林火災後最早生長恢復生態的就是白樺。白樺有彈性、木質細膩,是很好的建材。
柞樹學名蒙古櫟,木質硬。因為不成材,大的柞樹很多樹心被蛀空,一般用來打柈子當燒柴。廢棄的枝椏三年後會結木耳,柞樹上常常會生長一種真菌類叫猴頭茹。
落葉松又叫「義氣松」。木質堅硬抗腐,是理想的建材。一般落葉松林很密,在生長的過程中為了爭取陽光,拼命往上長,所以樹幹直長,甚至可以跟竹竿相毗美,用作撐船的篙杆。
樟子松的樹幹是虎皮色,針葉四季長青。樟子松的木質軟硬適中,易於加工,一般用來做門窗家俱。
牛是反芻動物,有4個胃,我們吃的牛百葉(牛肚)即是牛胃的內層。牛咽下的草先進入其中最大的一個瘤胃進行初步消化,牛休息時會趴著,把胃裡的草返回嘴裡慢慢咀嚼後再返到第二個胃裡,所以我們看到趴著的牛嘴裡都在不停地咀嚼,牛脖子上皮耷拉著,是為了反芻的時食道的順暢。草料經過這樣反覆處理,被牛充分消化後,牛糞是稀薄的一攤。內蒙的牧區沒有燒柴,牧民撿拾曬乾的牛糞餅當燒柴。馬是直腸子,「馬無夜草不肥」,要不停地吃,邊吃邊拉,難怪馬比牛吃得多,但吸收的效率不如牛,所以馬糞蛋子一包草。
牛群裡有一頭黃色的母牛,叫「郭德寶家的奶牛」,郭德寶是俄裔,這牛合作化之前是郭德寶家的。母牛是不能殺的,只要它還能生小牛。如果生下的是公牛,由於一群牛裡最後只能保留一頭健壯的公牛,其他的公牛長大以後將被淘汰殺掉。這頭牛懷著牛犢,但肚子不是特別大。有一天忽然見它費力地吞著牛犢的衣胞,邊上新生的小牛犢看到我靠近後,突然站起來跑開了。我只好離遠一點,讓母牛把溼漉漉的牛犢舔幹。動物對環境的適應讓人嘆服。
冬天,一頭黑母牛剛生了小牛犢,我把外屋的地上鋪上乾草,讓小牛睡在草上,每天半夜調好鬧鐘,把母牛牽進屋裡給小牛餵奶。
那年冬天山裡只有我一個人留守,牛群被趕回隊裡了。等大白菜入窖,割完黃豆以後,牛群可以在大田裡檢吃遺留在地裡的莊稼了。
山裡冬天爬犁壓出的道。
1972年,生產隊的副隊長李大爺到內蒙古買了10頭牛,每頭300元。(相比之下,當時隊裡買了一匹種馬花了3000元)。這批黃白相間或紅白相間的牛有奶牛的血統,高大健碩的體型,明顯好於黑龍江本地近親繁殖近乎退化的肉牛。於是隊裡讓知青來馴化駕馭它們,也可以增加幾輛大車搞運輸,冬天在山裡倒柈子。知青用棍棒馴牛,其中一頭紅臉牛被打斷了一隻角,最後有6頭牛馴化成功用來拉車。馴化成功的牛會聽懂車老闆的5個口令:駕(前進)、籲(停止)、月(左行)、我(右行)、紹(後退)。這5個口令在北方對牛馬都適用,不知道各地方言如何?
2009年我回呼瑪時沒有見到牛和馬,農民幾乎家家有小四輪拖拉機,不需要養牛馬了,養牛馬還需要夏天打草供冬季做飼草。隨著牛馬一同消失的還有馬車、爬犁等農耕時代的生產方式。照片上呼瑪老擺河的牛群,是專業養殖戶的,老擺河過去是生產隊每年打草的草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