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電影《快樂王子》(The Happy Prince, 2018)
的確再沒有比苦難更不可思議的了。一切榮辱已成了過往,鏡頭從王爾德在給兒子們臨睡前講述著《快樂王子》的童話,到鏡頭展示出童話中講述的一個寫劇本的作家,這個作家變成了出獄後落魄的王爾德,他對著鏡頭告訴我們: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這位傳奇人物的最後的人生,像《快樂王子》中的王子那樣死去之後,帶著金身和寶石裝飾,開始了見證這個世間的種種不公與苦難,像燕子那樣,幫助王子償還所欠下的一切,他獲得了愛,並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電影細化王爾德的苦難。真的,再沒有比苦難更不可思議的了。提到這部電影,不得不提《王爾德的情人》(Wilde, 1997)。兩部電影都是以王爾德的童話貫穿始終,無疑《快樂王子》借鑑了《王爾德的情人》,並進行了互文。《自私的巨人》講述的主題隱藏在愛裡,《快樂王子》的主題隱藏在苦難裡。
王爾德(左)和魯伯特·艾弗雷特(右)
科林·摩根,魯伯特·艾弗雷特和埃德溫·託馬斯
電影塑造的王爾德的形象,狂放而超越,哀怨而憤怒。這的確是「苦難」所給予他的。經歷了苦難的王爾德,對人生的態度發生了變化。正如《自深深處》中所記述的那樣,他開始反思與戀人波西之間的關係種種,還思考了藝術與宗教,哲學觀從唯美主義向人道主義轉變。他成了乞丐,落魄者,被驅逐者,受難者。他就像《快樂王子》中將自身的一切外在值錢的東西都送人之後的雕塑,被人認為「他好醜啊」。於是,人們想把快樂王子像推翻了,火化了,只有一顆不能溶解的鉛心,升上了天堂。
但是兩部電影對同性戀的態度發生了重大變化。世界也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同性戀的狂歡,終於到了該償還的時候。《快樂王子》中,他們在義大利的狂歡場景,交叉剪輯著康斯坦斯和孩子們的悲傷聖誕節。一個在義大利重大的狂歡場景中,某一男孩的母親帶著兒媳和孩子,怒氣衝衝,前來捉姦,以為兒子參與了這群男人的嫖妓。這個怒氣衝衝的義大利母親在尋找著那個莫須有的妓女,並詛咒著,絲毫也不善待自己的兒媳。同性戀在她的文化中是缺席的,即使她看的是一群男人在裸體著親暱。在同性戀的狂歡中,作為男人,他們是禮遇的;作為同性戀,他們是隱匿的。電影其實在諷刺這個文化對於同性戀的無知,才真正讓女人成了受難者。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不是同性戀的男孩,他們像快樂王子看到的那些底層的苦難一樣,也要靠偶爾向男人出賣肉體存活。王爾德同時在紙醉金迷與饑寒交迫中往來,見證著《快樂王子》中的那個貧富差距的苦難世界。信仰了天主教的羅比,也是狂歡中的受難者。一個同性戀,信仰了天主教,本身就是一種對精神上的鞭笞,而他對王爾德持續的愛戀,早就讓他成了王爾德世界的受難者。電影給出了狂歡和受難之間的必然聯繫。狂歡的退隱,苦難的升華,是這個世界永恆的交替。《快樂王子》必須死後為生前完全不懂這個世界的苦難而贖罪。燕子也必須為自己愛上去付出死亡的代價。王爾德日神式的美妙開始消隱,猙獰的陰間力量與規則開始反撲。
波西
朋友強於戀人,友誼大於愛情。愛情是快樂的,而友誼大抵是基於苦難。《王爾德的情人》中王爾德的愛情,是叛逆的同性戀之愛,他為了維護自己作為同性戀者的自尊,將昆斯伯理侯爵主動告上了法庭,惹來了人生輝煌的轉折點,跌入了低谷。90年代的同性戀電影還在為了同性戀尊嚴而戰。2018年的《快樂王子》通過現實世界的變化,把眼光投向眼下的貧富差距,王爾德歌唱著自己的苦難,為自己的過去,為這個世界贖罪,並實現自己的超越。同性戀群體時而狂歡,時而苦難。王爾德與波西之間的關係時時刻刻都在狂歡中,王爾德與羅比之間的關係,只在落魄與救贖之間。《快樂王子》明顯更偏向於把光彩給予羅比,連《王爾德的情人》中波西為自己辯護說他也是受害者這樣的辯解,都不再給波西。只有Reggie和羅比對王爾德的友誼,才是這個冷酷世界上的一絲溫暖。還有法國底層的小哥倆兒,也給王爾德的苦難生活帶去驚豔和愛意。
王爾德驚世駭俗的伶牙俐齒,終於失去了殺傷力,就像終於見到波西之後,波西所調侃的那樣:「見面後什麼話都不講,可不是你的風格。」只有那首《The Boy I Love Is Up in the Gallery》,真刀真槍地展示了王爾德的驚世駭俗。這時候他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他在《成為真誠的重要》舞臺劇謝幕時候說的那番驚世駭俗的謝幕詞。《王爾德的情人》和《快樂王子》都重複了這段精彩的謝幕詞,前者展示的是王爾德的口才,後者展示的是王爾德口才帶給他妻子的不堪。
影片描述了王爾德在《自深深處》寫道他曾經在克列珀漢轉換站的中央站臺上被「匹夫匹婦」嘲笑羞辱的情形。系列獨白短劇《酷兒們》(Queers, 2017)第一集就根據這個段落,開啟了同性戀平權運動的開篇。
"1895年11月13日,我從倫敦被帶到這裡。那天從兩點到兩點半,我得站在克列珀漢轉換站的中央站臺上,穿著囚衣戴著手銬,讓天下人觀看。一點也沒預先通知,就把我從醫院病房帶出來。天上人間,那時就數我最醜最怪。人們看到我就笑。每來一班火車就增加一層觀眾。沒什麼比這更能逗他們樂了。這當然是在他們知道我是誰之前。等知道了之後,他們笑得更厲害了。我就這么半個小時地站在那裡,冒著十一月的冷雨,面對一團譏笑連連的匹夫匹婦。在那次遭遇後的一年裡,每天到了那個鐘點,我都要哭,哭上同樣長的那麼一段時間。這事你聽著也許不覺得有那麼悲傷。對那些監獄中人,眼淚是每日必備的經歷。在牢裡,要有誰哪一天不哭,那是他的心硬了,而不是他的心喜了。"
《快樂王子》中不僅借王爾德之口復現了這個場景,而且他臨終之前,信奉了天主教的羅比給他請來了神父,神父問他什麼時候遇見的上帝,王爾德回答,是在克列珀漢轉換站。他遇見了上帝才知道上帝帶給他的是苦難。還有一個情節,王爾德在法國被一群恐同人士追趕,王爾德同兩個夥伴最終跑到了教堂庇護。但是教堂仍舊沒有庇護住他。是他自己歇斯底裡地為自己做庇護,說他一切都已經被英國這個虛偽的國家剝奪了,才嚇跑了那群人。能庇護同性戀的,只有他們自己。
《快樂王子》展現了王爾德最後人生對於苦難的超越,主題比《王爾德的情人》挖掘得更深入。但他仍舊是一名反叛者,而沒有成為歸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