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了遊子底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的九曲迴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乾了小草尖頭底露水,
可烘得幹遊子底冷淚盈眶?
太陽啊,六龍驂駕的太陽!
省得我受這一天天的緩刑,
就把五年當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陽啊——神速的金烏——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
太陽啊,我家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裡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太陽啊,奔波不息的太陽!
——你也好像無家可歸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樣地不堪設想!
太陽啊,自強不息的太陽!
大宇宙許就是你的家鄉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鄉的方向?
太陽啊,這不像我的山川,太陽!
這裡的風雲另帶一般顏色,
這裡鳥兒唱的調子格外悽涼。
太陽啊,生命之火底太陽!
但是誰不知你是球東半底情熱,
——同時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陽啊,也是我家鄉底太陽!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鄉,
便認你為家鄉也還得失相償。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1922年9月
[作者簡介] 聞一多(1899-1946),湖北省蘄水人,中國現代詩歌格律化理論的最早提倡者,著有詩集《紅燭》(1923)、《死水》(1928)。1946年7月15日,他發表了著名的《最後一次的講演》,當天下午即為民主與自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1948年,開明書店編輯出版了《聞一多全集》。
鑑賞:
《太陽吟》一詩寫作於1922年9月,即聞一多去國留學於美國的第三個月。這是作者看到「他鄉的太陽」後突發的思鄉懷國之詩。從詩歌的運思方式看,詩人並沒簡單地沿著託物抒情的路子結構詩作,也沒有從「天涯共此時」的方式感時傷世,思鄉懷國,而是以動態的詩歌思維,將自己在他鄉看到的太陽想像為「那是從家鄉升起的太陽」,是來自家鄉的親人。因為,那「六龍驂駕」的「神速的金烏」,是家鄉給太陽的乳名,那沐浴著熱情的東方「慈光」的「北京城裡的官柳」,是九曲迴腸的夢裡家鄉。《淮南子》中說:「日出於暘谷,浴於鹹池,拂於扶桑,……入於虞淵之汜」即,日出東方——詩人的故鄉,這是該詩的情感起源,愛著「文化的中國」的詩人,其漂流之感也與太陽在宇宙中的「奔波不息」、「無家可歸」在情感上得以共鳴。詩人的思鄉之苦也因此得以補償。
《太陽吟》很有形式感,是聞一多「新格律詩」的實踐之作。此詩與追求「文化的中國」文化內涵相一致,聞一多尋找的是「和諧」、「均齊」以及音樂美等傳統詩歌的形式美感。《太陽吟》的節與節之間勻稱,句語句之間基本均齊,具有不錯落、不突兀的齊整效果;同時,該詩押ang韻,一韻到底,語言鏗鏘高亢,凸現了詩人 「令人心痛」的內在情愫,給人極大的震撼力。所以,這是一首很適合朗誦的詩。在郭沫若詩歌「用生命的高潮感突破形式」(藍棣之)的詩歌語境中,聞一多詩歌的形式節制實踐具有詩歌史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