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聊天,得知大夥準備搞一次同學聚會,開始對這事我不大感興趣,認為這是沒事找事,無聊!
後來聽說黃曼麗要參加,我兩眼一亮立馬來了精神。雖說時光已經流失了五十多個春秋,但她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依然十分深刻:她那歡歌笑語以及曼妙的舞姿,曾讓我若痴若迷……至今都難忘。
我十二歲那年,考上了秀三中(秀山縣第三初級中學)。
老司城是秀山龍風壩子的一個村鎮,也是秀三中的所在地。我家住米沙溪,離老司城十來裡路。
上學必經一座工廠,通常我們把它叫瓷廠,其實這是湖南醴陵陶瓷廠在秀山建的分廠,屬於國營企業。那時,在我們這些農村娃兒的眼裡,瓷廠就是人間天堂,廠裡工人就是上帝的寵兒。
記得那天一早,我隨村上的幾個崽兒去上學,剛到瓷廠門口便遇見一個女娃子。只見她身穿一件桃紅色毛衣,著一條帶格子的學生裙,短辨上還扎著兩隻好看的蝴蝶……天啦,這不是畫冊上的七仙女?
最搶眼的是她斜背著的一個樂器(後來才知道那是吉它)而我們這群農村娃兒背的是竹簍和舊布袋,裡面裝的是紅苕、洋芋(當時政策規定,農村的學生搭夥若交不起大米可用粗糧抵)一個二個穿得破爛不說,還相當邋遢。相比之下,我們內心都非常慚愧,以至都不敢正眼瞧她;但著實又想看她,只得趁她不注意時從一旁偷偷地瞄一眼。
七仙女倒是很大方,當得知我們都是去上學而且還是同班時,她顯得很高興說以後上學、回家都有伴了。
在擺談中得知她的學名叫黃曼麗,但她說大夥都喜歡叫她小麗。就這樣,我認識了黃曼麗。
入學的第二天,學校舉行了隆重的迎新晚會。
首先,葉校長代表全校教職員工致歡迎辭,他那篇熱情洋溢的講話,贏得了臺下一千多名學子雷鳴般的掌聲……站在旁邊的是哥哥班上的一個大同學,他告訴我說校長是十九級幹部,不僅水平高資格也老,曾參加過川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
「紅巖上紅梅開 千裡冰霜腳下踩 三九嚴寒何所懼 一片丹心向陽開 向陽開……」晚會進入高潮時,舞臺上一個女生正在深情地演唱《紅梅贊》。只見她身著陰丹絲藍旗袍,外套一件紅毛衣,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白圍巾。
她那舞姿以及她那悅耳動聽的歌聲……「解放碑的鬧鐘——不擺了!」
開先,我沒認出唱歌的女生是誰,直到停腔落板後的一個亮相我才認出她來:「啊,那不是黃曼麗嗎!」
從此,一枝凌寒怒放、紅巖上紅梅開的形象,便永久地烙印在我的心裡。
黃曼麗家庭條件好,同寢室的女生說她每早晨都要衝一杯葡萄糖喝……天天能有這樣的享受,在我的想像中那不就是公主嗎。記得我們那時,過年能吃到一分錢兩顆咬得嘣嘣響的水果糖就高興得不得了。
由於生活營養有保障,黃曼麗的個頭比我們班上同齡的都要高,將近一米六的樣子。
我矮胖矮胖的還不到一米五,老師安排座位時常讓我坐前排。
為了不讓後排的黃曼麗同學見了笑話,我注意振作打扮了。
先從頭做起,再不去一毛錢刮光頭的路邊攤,而是每月去一趟理髮店,並破天荒地買了一把木梳。
從牙縫裡擠出一元錢買了雙膠鞋,上課也不穿草鞋或打光腳片了。
我的衣服破舊不說還縐巴巴的,別人笑話我的衣物是從酸菜罈子裡扯出來的。衣服上的補巴沒法遮醜,但我卻儘量讓自個穿得整潔一些,做到一周換洗一次;並用一隻洋瓷杯盛滿開水作熨鬥,把衣物熨燙一下後才穿。
一次上語文課,內容是魯迅先生的《無題 萬家墨面沒蒿萊》,傅老師上來就要求朗頌並讓大家舉手。我一衝動就站起來直接朗頌:「萬家麥麵沒搞來……」張口就引起了一陣鬨笑,原來自己讀錯了。本想表現一下結果適得其反,我羞得滿面通紅恨不得腳下有條縫……
食堂門口貼有一張啟事,說校宣傳隊要增加隊員歡迎有文藝細胞的參加。我懷揣一支竹笛便去應試,可朱老師說我吹的不著調。她是川音(四川音樂學院)畢業的專業性很強,說吹奏時要分C調、D調和降E調……但朱老師說我積極性高,讓我留下來跑龍套並願意教我吹笛。
從那以後,學校每次開晚會搞演出都少不了我。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但我卻是最先出場——拉幕……
同學們笑我假打,好出風頭。但為了圖表現我的虛榮心逾益嚴重,常常老愛發衝(犯傻)。
學校大門口有一棵上百年的皂角樹,大樹下長年流淌著一條小溪。
早上,我和很多同學一樣都喜歡去溪邊洗漱。
若看見黃曼麗在溪邊,便想著法子去接近她。一次,她洗漱完後久久不願離去,還顯得很著急的樣子。
一打聽,才得知她隨身帶的小瓶瓶不見了。
也就是一瓶擦臉的,有啥大不了的。一邊安慰,我一邊將自己用的蚌殼油拿給她,她瞟了眼就把頭扭向了一邊。
這時,在一旁的玉秀同學嗞了一聲,說誰稀罕那個抹手抹腳的,別人又不生凍瘡……玉秀把我拉向一邊,悄聲說小麗丟的是一瓶雪花膏,是她隨軍的姐姐專程從北京帶回來的,珍貴著呢,連秀山城都買不到……
大冷天裡,我打著光腳在河裡尋了好一陣,終於把那瓶雪花膏給找著了。看著我冷得發抖的樣子,黃曼麗瞬間紅透了臉……
小河上搭有一座風雨橋,人們便把這個地方叫小河橋。由於過往的人多,橋上做小買賣的就多,特別是吃的什麼油粑粑、綠豆粉、米豆腐、酸辣粉……
小河橋離學校也就半個多鐘頭的樣子,不遠。同學們、特別是女生有事無事老愛往那兒跑。
那天吃過晚飯,我和同學劉健操去買牙膏,在橋上碰見小麗和玉秀正在吃米豆腐。遇見同班同學,她倆顯得有些害羞便把頭悄悄地埋了下去。
劉健操是個很調皮的人,一見女生就愛逗樂。他說:「噫,同學,剛剛才走出校門就裝認不得了嗦?」
玉秀卟一口忍不住笑了,她趕忙解釋說,食堂渣豆腐又躁口又難咽,小麗沒吃晚飯要她一起……
劉健操打斷了玉秀的話,說難道就不請一下客?他笑扯扯的樣子很滑稽,而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
小麗一聽立馬揚起了頭,說:「要吃啥你倆點,我請!」聲音不大卻透出她十足的底氣。
臉一紅我連忙擺手說不不不,而劉健操卻一把拽住我硬往攤子跟前拉。無奈,我只好硬著頭皮跟了過去。
劉健操要了兩碗綠豆粉,又要了兩串油粑粑便自個頭也不抬地大口朵頤起來。我瞧瞧劉健操又望了望小麗她倆,遲疑著……玉秀嘴一撇說,還不動筷子別人幹完了。
其實,我喉嚨裡早已伸出掏扒,恨不得把那碗熱騰騰的綠豆粉一口吞下肚;加之玉秀這麼一說活怕劉健操一掃而光了,於是我埋下頭不管不顧地吃了起來。
搓了一頓抹合飽了肚子,可我心頭卻愧得慌,說話也不那麼投機而且有些尷尬。回校時,劉健操卻一路騾子一路屁,逗得倆個女生非常開心。
學校不遠處有座山,山不大名字卻咋呼——獅子巖。
山上長年駐紮著一支地方部隊,戰士們著軍裝不扛槍扛的是鋤頭,同學們諧稱為「0071」(洞洞勾腰)部隊。
0、0代表兩隻桶;7、1代表鋤頭和扁擔。為了自給自足,戰士們日出而作日沒而息,擔糞施肥挖地種糧……
雖說是搞生產勞動,但和軍人的性質卻是一樣的,每年重大節日上山去慰問親人解放軍是學校的慣例。
物資匱乏年代,雖說不能像以前解放區的老百姓豬呀、羊呀的趕起去,但每次學校都要做認真的準備,通常要用一個多星期時間專門排練慰問演出的節目。
這是1966年的元旦,早早吃過晚飯後,由朱老師帶隊校宣隊全體隊員敲鑼打鼓興高採烈地來到獅子巖。
壩子上,戰士們整整齊齊坐成一個方陣,同學們緊挨著也坐了一個方陣。
慰問活動先從拉歌開始。來的是客,戰士們熱烈鼓掌一定要學生們先唱,推不過我們一百多學生便齊刷刷地站起來放聲高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前陣學校放映了電影《上甘嶺》,我們特喜歡郭蘭英唱的這首主題曲。
晚風中,歌聲映山映水非常動聽,從而贏得了戰士們一陣比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們剛唱完,戰士們馬上張口就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嘹亮的歌聲響徹山谷,更是贏得了同學們的陣陣喝彩。
聯歡晚會正式開始了,朱老師邁步上臺,她清了清嗓子大聲說:「第一個節目,女聲獨唱《老房東查鋪》。由我校歌美舞美人更美的校花……」話音未落臺下便響起了掌聲一片。
隨著我把舞臺上的幕布徐徐拉開,黃曼麗手執一盞桐油燈成丁字步站在舞臺中間。就這樣一個簡單亮相,就讓臺下無數人傾倒,歡呼聲、掌聲早已如潮奔湧。
一彎新月掛在夜空,山間顯得格外空曠。只見黃曼麗腰間扎一條土布圍裙,頭上系一個藍布帕子……雖說一副山東大娘的打扮,但她的容貌卻是那樣的青春靚麗,光彩奪目……
「星兒閃閃綴夜空 月兒彎彎掛山頂 老房東半夜三更來查鋪 手兒裡捧著一盞燈……」
歌曲是那麼的優美,歌聲是那麼的動聽,歌唱者是那麼的動情……以至幾百人的會場,靜得連樹葉掉下都聽得清。
「一盞盞紅燈一顆顆心 處處是 處處都是軍民情 軍民情」當小麗情深意長地唱完時,「嚯!」全場數百人猛地站了起來,向她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小麗連謝了三次幕,人們都不肯坐下,掌聲反而更加熱烈……見事不妙,我只得匆匆拉上了大幕,因為隨後還有很多節目。
座談會上,部隊首長讚揚黃曼麗,說他在這山上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歌聲,可說穿透了他的靈魂。從那以後,小麗得了一個「靈魂歌者」的雅號。
這天周末我剛走出校門,就看見小麗獨自一人在皂角樹下徘徊。一見我,她便急切地問是不是回家,我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她輕聲一笑說正好同路。其實我是出來散步,見她急切的樣子不得不附和。
小麗說這周原本沒打算回去,廠辦突然打電話到學校,說她媽媽不小心把腿摔折了行動不方便,要她回去照顧幾天。
等向老師請了假天都快打眨麻眼了……正著急時遇見了我,她心裡自是高興。而我更是巴心不得,真是天賜良機。
走在路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倆不得不到一戶人家的屋簷下暫時躲避。
眼看天漸漸黑了下來,我著急小麗更急。
芒洞坳是回去的必經之地,早有傳聞坳上有豺狗(狼)出沒……突然瞥見園角一叢芭蕉,我用力別下一片碩大的葉子頂在頭上。見狀,小麗快步地跑過來,緊緊地依傍著我。黑夜的風雨中,我覺出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那夜,在雨中,小麗和我頂著一片芭蕉葉,一路小跑著,回家……
農忙時節,學校號召學生到農村去參加「雙搶」。我本應回生產隊去,因看到小麗報了名我也要求參加。
這天,我們班三十多名同學打起背包,在班主任趙老師帶領下來到一個叫寨踵的地方。小山村人口不多,大大小小不過五十多號,但這裡民風古樸熱情好客,鄉親們爭著把大夥往家裡拉。
小麗、玉秀,被一個姓石的大爺熱情地邀請到自個的家。
石大爺一個獨女早已遠嫁它鄉,家裡只有他和老伴,平時少有人客往來,來了兩個學生娃突地一下熱鬧起來,老倆口都非常高興。
小麗、玉秀一進屋,大娘打來了熱騰騰的洗臉水,剛漱洗畢,一碗碗滾燙的甜酒雞蛋就遞到了她倆的手上。
老母雞是大娘的銀行,平常稱鹽打醬油……家裡開支統統由雞屁股眼裡出,老倆口從來不捨得吃一隻雞蛋。
我是知道的,在這一帶農村的鄉俗只有最珍貴的客人,才能享受甜酒雞蛋的待遇……
我就沒有這樣好的待遇了,我去的那戶莫說雞蛋就是油鹽都吃得相當寡淡。夥食雖說非常差但戶主卻厚道,常揣兩個燒紅苕到地頭讓我當午飯。
村裡的麥子叫「三月黃」,全都是種在後面山坡上。上一坡下一坡勞動強度大,生產隊周隊長就把同學們分成兩個組,女生在老師帶領下負責割麥,男生則由隊長親自帶隊專門擔運。
周隊長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下來這麼多人幫忙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他不僅幹勁十足還非常活躍,擔著二百多斤麥捆好似擔的燈草,在彎彎山道健步如飛。一來勁,他還要扯起嗓子唱山歌:「樹上的畫眉叫得乖 一聲一聲映山巖 要想成雙對舍 姣哎依 快快飛過來……」
在周隊長的帶動下,同學們的熱情空前高漲,只三天功夫就收割了一大坡。
趙老師非常高興,自個掏錢買了幾隻雞,在石大爺家裡燉子一鍋兒請大伙兒打牙祭。
飽餐一頓後,同學們便開始自娛自樂起來。先是劉健操打了一陣山東快板,接著趙老師拉了一段《二泉映月》,我也用笛子吹起了歡快的曲子……但大夥都覺不過癮,一定要黃曼麗來一個女聲獨唱。
我偷偷瞟了一眼,只見小麗面色懨懨有些精神不振。但在大夥再三要求下,小麗還是強打起精神站起來給我們唱了一曲: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這是一支憂傷的歌曲,但此時此刻從小麗嘴裡唱出卻倍加讓人傷感。
當她唱到:「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 她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 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 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這時,大伙兒早已淚流滿面唏噓一片了。
最動情的是石家大娘,她一把將小麗拉到懷裡,聲淚俱下地哭訴自己同樣悲慘的身世……
事後,我從玉秀那裡得知,小麗割麥時手心打起了血泡,後來又把泡給弄破了,痛得她連筷子都拿不住,晚飯也沒吃。她怕感染破傷風,所以一直打不起精神。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集合隊伍準備上山時,玉秀陪著小麗慢慢走了過來。大夥知道她從未參加過勞動而且手上有傷,都勸她不用上山了。
小麗把手一揚,說石大爺已用藥酒消了毒,沒事了。還說:「手痛雖不能拿鐮,送送茶水、喝唱歌,給大夥解解乏總可以嘛……」
麥收結束的第二天,學校的黑板報上登了一則消息,說的是六八級四班黃曼麗同學,響應號召積極參加「雙搶」,為寨踵村收麥時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但她輕傷不下火線,頭頂烈日不辭辛苦,堅持為大夥送茶送水……
這條新聞還被縣報採用,並在文章後面加了幾句評論。「木板上鋪竹蓆——高一篾片」縣上到底比學校水平高。縣報評論說:黃曼麗出身於富裕家庭,從未參加過農村勞動。這次麥收不僅是她熱愛勞動的表現,而是通過這次活動,使她的思想得到了一次升華,世界觀得到了一次深刻的改造。
年齡不滿十三,初一讀了不到一學期的黃曼麗,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參與農忙勞動的一次尋常表現,竟在同學之間引起了一場風波。
小麗平常就受到人們的關注,縣報這樣一宣傳,她更是成了同學們熱議的焦點。
不說別的,就在我們班也形成了不同觀點的兩大派別。
有的說小麗性格開朗、天真活潑,美麗大方,單純可愛。
有的說她愛穿著打扮,好顯擺虛榮心強……這些都是在背後議論小麗一般聽不到,偶爾傳到耳裡她也只輕輕一笑,還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我們全年級有四個班,年級團支部書記是一個叫姚朝霞的女生,家住龍風壩。由於父親死得早,家庭貧寒。聽說她十五歲那年,就敢牽生產隊那頭大水牯犁田。
姚朝霞還是我們班的班長,比我們長三、四歲,已是半大的人了。她平時不願說多話,脾氣悶古,大家管她叫大蒸缽。
姚朝霞和黃曼麗素來不和,誰也看不慣誰。一個說另一個嬌氣,另一個則說她土氣。
「五四」青年節前夕,我們八四級團支部召開了一次會議,主要議題除了認真開展節日活動外,還要發展一批新團員。
我是團支部的勞動委員,發展新團員我首推黃曼麗。首先站起來提反對意見不是別人,就是團支部書記姚朝霞。
她說黃曼麗是一個「小資」,我們參會的幾個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小資」為何物。
姚支書掃了全場一眼後,才慢慢作了解釋,她說「小資」就是小資產階級思想和生活作風。一語驚四座,大家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說有這麼嚴重嗎。
姚嗓子裡哼了一聲,便把自個褲管一提說:「我們這些貧下農的子女,沒錢買不起鞋經常打光腳;而她黃曼麗平常穿的是皮鞋,裡面套著襪而且是洋襪!」
「洋襪!」——大伙兒哄的聲笑了,並且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她不管不顧繼續說:「我最看不慣的就是,每天早上她都要往臉上抹香油,弄得一寢室的狐臭……」
姚支書赤紅著臉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慨,以至於像是在聲討了。
我實在是坐不住了,便立起來頂了一句。我說黃曼麗的父親是瓷廠的工人,工人是老大哥啊。
「不,不是一般的產業工人;黃曼麗的老漢是廠長,是當權的官僚!」姚支書氣粗粗地吐出這句話。
……在不斷地爭論中,會議不歡而散。
小麗沒有直接來問我,而是託玉秀來向我了解關於她入團的情況。本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精神,我給玉秀透露了大夥提的一些建議意見。對事不對人,我沒具體指哪一個。
玉秀說,評心而論,要說小麗穿著上有好講究、打扮上有多妖豔,也未必。只是她的衣物沒有補丁,比農村娃兒穿的乾淨整潔一些而已。她還特地對「洋襪」作了解釋,說那是她姐姐從外地捎來的一雙尼龍襪……
黃曼麗申請加入共青團沒有被通過。
從此,黃曼麗漸漸地變了樣。
她每次上課不是遲到就是早退,越來越拖沓;一副倦容,老是沒睡醒似的;校宣傳隊見不到她的身影,人們再也聽不見她美妙的天籟之音了……
玉秀和我們幾個關係較好的同學都替小麗著急,經常跟她擺談讓她開心。越說,她越不開心。她說不是煩大家,而是自己晚上睡不著白天沒精神,一天到晚像丟了魂似的……
沒過幾天,黃曼麗臥床起不來了。
校醫胡大夫來開了藥又打了點滴,但小麗的病卻遲遲不見好轉。
沒法,學校只得將黃曼麗轉到縣醫院,還讓玉秀去陪護。小麗在縣上治療的那段時間,我和班上的幾個同學還去看過兩次。
玉秀告訴我們,小麗照光、照片、照CT,驗血、驗尿、驗唾液……啥子撿查手段都用了,就是找不到病因。
得知小麗日益消瘦,病情也愈益嚴重,我們的心情都非常沉痛,但又愛莫能助。
一個星期天,我約了劉健操特地去老司城的廟裡敬香,祈求菩薩保佑,讓黃曼麗平安渡過這一劫。
大約個把月的樣子玉秀從縣城回來了,大伙兒紛紛向她打聽黃曼麗的病情。她哽咽了好一陣才說,小麗被她父親接走了,說是要送到老家常德那邊大醫院去……
從此以後,黃曼麗音信杳無了。
一晃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雖說再也沒見到過黃曼麗,但有關她個人的消息卻時不時地傳來。
有的說,經姐夫介紹黃曼麗參了軍,加入部隊文工團後成了一名歌唱演員;有的說,她作了商人婦現定居在新加坡……
老同學聚會的日期終於到了,我們先是在一家酒店會餐。
幾十年不見,大伙兒一見面都顯得特別高興特別激動,好些個還相擁而泣,甚至抱頭痛哭……
更讓人高興的是,我終於見到了思念已久的老同學黃曼麗。
然而呈現在面前的是一個兩鬢染霜的老嫗……屈指算來黃曼麗已年逾花甲,怎能不老。
聯歡晚會上,第一項內容就是讓同學們各自談離別後的經歷。
當然,我和大家更期待的還是黃曼麗,都想知道她離別後的情況。
開先,她不肯說。她說往事不堪回首,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別再去揭瘡疤。
但同學們不依不饒,非要她說不可。
對於黃曼麗身世,大家都覺得是一個謎。越是神密人們越是好奇,越是想探個究竟。
同學們無論是悲傷還是歡樂,一個個都作了入實匯報,只有她一個人緘口不談,豈能搞特殊?
在同學們的迫切要求下,黃曼麗不得不向大伙兒講那過去的事情。
黃曼麗在常德市醫院住了半年院後,便回到鄉下老家去靜養了一段時間,在奶奶的精心照料下她的身體才基本得以恢復,但從此卻落下一個病根——「恐新症」
無論是衣服、褲子,或者是鞋和襪,只要見是新的她都害怕,心頭就發毛。
一次,爸爸寄了一條非常漂亮的連衣裙回來,奶奶讓穿她偏不,還急得哭了。無改,奶奶只好找塊破布在花布裙上補了個疤讓她穿,她這才停止了鬧騰……
為了響應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號召,黃曼麗就在老家當了一名回鄉知青,每天同社員們一起參加生產隊勞動,發誓要把自已的青春和熱血拋灑在家鄉的這片土地上。
原本,黃曼麗是有回城機會的,一次是姐姐寫信來要她去當兵,還說姐夫已聯繫好了讓她去戰友文工團當一名歌唱演員,憑她的條件興許將來……但她只冷漠地回了一句話:嗓子破了。
第二次是媽媽發電報來說已辦了病退,要她去瓷廠頂班。說起瓷廠就聯想到秀三中,就不得不想起那些傷心的往事……她給媽媽回信說,打死她都不願回去了。
就這樣,兩次機會都被她自已放棄了。
後來,黃曼麗同本生產隊一個叫劉範的小夥子結了婚,那年她二十歲。
劉範捨得吃苦也非常能幹,家境雖說清貧,但小倆口倒也和睦,在村裡來說小日子也還算得上幸福。
好景不長,丈夫開拖拉機給生產隊拉化肥時,不幸掉下山崖摔死了。
後來經人介紹,黃曼麗又嫁給臨村的一個姓張的巖匠。更不幸的是,一次打巖放炮時丈夫又被炸死了,而且炸得血肉橫飛慘不忍睹……那年黃曼麗還不到四十。
人們背後議論黃曼麗是一個克夫的掃把星,說起她就擺腦殼。
年紀輕輕就守寡,可想日子是多麼的艱難。但她一直咬著牙堅持,紮根山村幾十年沒挪窩,硬是挺了過來。
現在黃曼麗是鄉裡廣場舞的領舞,前次帶著一群大媽上市裡去表演還得了大獎……
說到這裡,大伙兒向黃曼麗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末了,非要她給同學們再表演一下不可。
黃曼麗推辭說,一沒大媽二沒廣場咋表演。大伙兒不依不饒,說不跳舞就唱歌。
見實在推不脫,黃曼麗把雙手往一按說,唱就唱吧有啥了不得的。
她頓了頓:「大河向東流哇!」一嗓子吼出去,震得腳下的地板都在顫抖……
2020年2月15日作於丁香路寓所
責任編輯/孫明星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2020.4期